《一枕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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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河-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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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汉哭骂正激,被他一问险些一滞,扯着嗓子道,“我是涂山农户,前来申冤,你们难道还要当众杀人灭口?可怜我亲弟弟一家八口,死得好惨!”
  叶庭询得很客气,“涂山一带大多姓肖,阁下可是肖老丈?令弟居于何处?或许是弄错了,我师弟仅是途经葫芦湾一带,并未去往别处。”
  老汉立刻嚷出来,“我那苦命的弟弟正是住在葫芦湾,给苏璇无辜砍死,身首分离,血流了一院子——”
  叶庭一言截道,“涂山一地多姓荆,葫芦湾是在平乐,两地隔了甚远,老丈连令弟住在哪都不清楚,也不怕寻错了仇人?”
  老汉给他几句话套得底掉,张口结舌,只有佯作不闻,扯着嗓子假号。
  叶庭提气朗声,将哭号的杂声压下,“当初朝暮阁为祸,武林横受其毒,师弟一力相抗,转战扶携过不少帮派,如今他失了神智,或许就是昔时受伤之患,请各位同道稍假时日,本门定会将师弟带回天都峰静养,绝不会再有憾事发生。”
  叶庭在江湖中奔走数年,许多帮派照过面,人缘极好,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喧杂的声浪顿时弱了几分。
  偏是持笛者再度开口,阴阳怪气道,“可笑,不管苏璇之前做过什么,多地的血案可不是假的,此人为祸江湖,正阳宫就该清理门户,将之除去,而今全扯些虚词,难道是有意纵其为患,好借机打压异已,抬高正阳宫?”
  人们被他一挑,又开始轰闹起来。
  北辰真人留意此人已久,闻言端凝的开口,“诛心之论,本门不敢当,但不知冷蝉君与蛊雕人魔是身受小徒何苦,居然专程来此。”
  持笛人神态骄然,言语出挑,人们尽管跟着应和,大多并不知其身份,如今被北辰真人一言点破,全场悚然动容,为之侧目。
  冷蝉君也是武林榜中人,与追魂琴齐名,行事却比追魂琴狠得多。
  他曾是寒门书生,性傲才疏,屡试不第,落得亲人冷眼,街坊耻笑,连议好的亲事也被人退了,他一怒之下遍砸家中器物,意外从祖上所传的一尊佛像中发现了一卷秘功,由此修成绝学。大概早年受激过深,他成名后阴毒善嫉,爱折虐富商与美貌的女子,名声极差,江湖人多半远避。
  蛊雕本是传说中头上长角的食人异鸟,得了这个称号的却是一对兄弟,他们天生残缺,心意相通,爱撕活人为戏,不知怎的竟与冷蝉君搅在一起,同来了天都峰。
  冷蝉君傲然把玩骨笛,对着北辰真人也毫不客气,“苏璇算什么东西,还不敢惹到我头上,只是我身为江湖人,自然要为江湖说几句公道话。”
  蛊雕人魔中左臂长的一人嘻笑道,“苏璇搅乱江湖,甚是不好。”
  右臂长的另一人接道,“我们路见不平,来此声讨。”
  这些公道正义的言语要是换个人来说,说不定还能得几声赞,从这三人口中而出,可谓滑天下之大稽,江湖人都在嗡嗡议论。
  叶庭几乎要冷笑,“三位杀生之多,十个苏璇师弟也及不上,既然有意令江湖太平,不如先起誓戒了自身的杀戮,我等后辈定会在殿上为各位长颂北斗经。”
  北斗经是道门经文,可消灾解厄,也可驱邪镇煞,此一言出,正阳宫的弟子大多忍不住笑起来。
  冷蝉君被一个晚辈公然面刺,怒火大起,双掌一翻,左手心泛青,右手心赤红,一寒一热的异劲交袭而来。
  叶庭一边在说话,一边也在凝神提防,立时纵身避过。
  北辰真人面色一沉,拂尘一甩,“结九宫八卦阵。”
  呛啷一响,九名男女弟子长剑出鞘,瞬息成阵,将冷蝉君围在了当中。只见九人身法端严如一,气势严峻,剑刃雪亮,一时场中俱静。
  蛊雕人魔两兄弟在一旁浑如看戏,冷蝉君森森道,“好个正阳宫,容我来领教一番。”
  九宫八卦阵为正阳宫的小剑阵,进退有度,攻守兼备。这九名弟子为门中精锐,功力相近,心意相通,施展起来纵横相应,宛如铁壁铜墙一般。
  这样的剑阵对付旁人威胁不小,偏偏冷蝉君有一手绝学,名唤阴阳冰火掌,十分奇诡,迥异寻常。九名弟子持斗了一阵,有人觉剑越来越寒,冷意侵肤入骨,指掌俱僵;亦有人感觉剑身发烫,越来越炙手,难以握持,最终一名弟子把控失当,被冷蝉君趁隙击飞,剑阵为之一散。
  他一气接连数掌拍出,刹时多名弟子俱伤,有的半身冰霜,有的肤色红烫,无不痛苦异常,看得人们惊异不已,北辰真人神色严冷,又一声令下,“天罡三十六阵!”
  天罡三十六阵为三十六人同使,比小剑阵更为凌厉,话音一落,三十六柄长剑同时出鞘,声势自又不同,人人为之一凛。
  忽然人群中一个声音叫喊,“大家饱受剑魔之苦,前来分说,正阳宫以剑阵凌寡,恃武强压,算什么道理!”
  继而又有两人嚷道,“如此蛮横,分明是有意包庇!”
  接着又有数人呼道,“正阳宫蛇鼠一窝,善恶不分,哪配在武林充字号!”
  这些吃喝引得群情沸扬,有些性子激的也跟着骂起来,叶庭仔细看去,打头的几个叫得虽响,却藏在人群之后,显然蹊跷。他正待设法,一群僧人排开人群来到了正殿前,当先一人精神矍铄,肤色如漆。
  这一行人到场,连北辰真人亦为之动容,“澄心大师?”
  来者正是藏经阁的首座澄心大师,他踏前致了一礼。
  随后又有峨嵋、华山、丐帮、恒山、崆峒、等正道门派接踵而至,黑压压的人群越汇越多,望去竟有数千之众,场面越发嚣杂,正阳宫的弟子始料未及,俱有了忧虑。
  澄心大师诵了一声佛号,抬目望向叶庭,叶庭何等机敏,立时上前,“大师一别数年,精神健旺如昔,实在可喜。”
  澄心起手还礼,僧袖轻拂,“多谢叶道友,没想到数年之后如此重逢,老衲亦甚为遗憾。”
  两人一问一答,再无别语。
  叶庭悄悄退至避人处,掌心一展现出两封书简,正是方才澄心大师借机所予。
  叶庭匆匆展开,两封信均是写给少林方丈,一封是武林耆老号召各门各派七月初一齐上天都峰,剪除剑魔苏璇;另一封是刑部吏文,言及多地受剑魔之害,怨声载道,责问少林是否与其有染,措辞十分峻厉。
  少林如此,别派可想而知,显然有人一边煽动江湖,一边以朝廷施压,逼得各派不得不赴天都峰以自证。再加上冷蝉君挑头,引动双方情绪激化,大打出手。一旦成了血肉横飞的混战,正阳宫与江湖各派就结下了深仇,有心人稍加粉墨,即可将这场闹剧渲染到朝堂之上,引发天子问责。
  能同时挑动朝堂与江湖,手段又异常阴毒,叶庭顿时想到了一个人,吸了一口凉气,立即将北辰真人请至殿内说明详情。
  北辰真人虽知有异,也未想到敌人如此险恶,越听越惊,神情异常凝重,此时处置稍有不慎,正阳宫就要陷入一场空前浩劫,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有忍耐,绝不可再起冲突。
  殿外的场面已经出现了前兆,一小撮江湖人恶意辱骂,百般挑衅,想激使正阳宫的弟子动手。幸而正阳宫训持极严,且有柳哲与童浩等人的约束,许多弟子纵然气得面色通红,还是忍了下来。
  “本门弟子不得对众位英雄无礼。”
  北辰真人去而复返,一声喻令,布阵的弟子齐齐将剑回鞘,归入了队列,他沉声道,“诸位既是为解决江湖事而来,想来必不会是非不分,伤及正阳宫无辜弟子。”
  北辰真人的话语威严有力,喧乱的场面顿时为之一静。
  澄心大师合什而应,“如真人言,我等皆愿江湖太平。”
  冷蝉君岂肯让场面平静,冷笑一声,“如今江湖的祸乱之源,不就是正阳宫?”
  北辰真人也不理会,对众人道,“本门多位长老下山,正是为将苏璇带回山内,所犯之错也会逐一查清,请各派稍待几日,定会给武林同道一个交待。”
  蛊雕人魔每次开口必是一人一语,左臂长的人道,“苏璇已经疯了,除死别无他法。”
  右臂长的人接道,“故意哄人退去,当我们是傻子。”
  一群人随之鼓噪,冯武喊叫道,“今日不将剑魔除了,我等绝不下山!”
  “一丘之貉,多说无益!”冷蝉君蓦然闪身欺近正阳宫的阵列,一掌扫出,数名弟子猝不及防,飞跌入江湖群雄围聚之处,立时受到了数人围殴。
  蛊雕人魔左右一旋,制住了一名弟子,嘻笑着就要将之撕成两段。
  童浩大惊,急扑相救,不料人魔本是虚诈,反手将人横甩而出,掷向一名执双刺的江湖人。
  那人猛然见黑影飞来,本能的执刺一挡,等发觉不妥已经来不及变招,眼睁睁看来者撞在了自己的短刺上。
  一声惨叫响起,可怜的弟子被利刺洞穿了腰背,鲜血淋淋,所有人都惊住了。
  执刺者又慌又惧,望着蛊雕人魔,对上一张张愤怒的道人面孔,几乎手足无措,“——不是我!——是他撞过来——,我没想伤人——”
  正阳宫的弟子素来骄傲,这次先给江湖人迫上门来斥骂,后有无辜同门流血,无不生出了悲愤。
  冷蝉君长笑一声,“干得好,今日不如大杀一场,也好让正阳宫知道厉害。”
  言毕他身法纵错,在正阳宫的阵列中穿梭攻袭,不断有人受伤,数名精英弟子怒极而攻。冷蝉君毕竟功力极高,一时之间难以封住,场面更加混乱,尽管少林与峨嵋、华山、丐帮等交好的大派都约束了门下,然而有蛊雕人魔推波助澜,加上有心人的哄激,一部分江湖人已经开始攻击正阳宫的弟子。
  北辰真人连喝住手,正阳宫的弟子停了,敌人却更加趁势攻击,哪里压得住,纷乱甚嚣尘上,叶庭急得掌心渗汗,苦于长老离山,威慑不足,出动剑阵又会引发更大的混战,落入敌人的算计,仓促之间竟是无计可施。
  蛊雕人魔得意洋洋,捉住一名弟子待故计重施,突然一道剑光宛如青冥猝裂,龙牙突长,劈面向二人袭来。
  两人大惊缩手,双双后跃,然而剑光如笼似绞,如霜寒浸体,带着可怖的严杀,以惊人的速度追袭而至。两人见势不妙,慌忙转避,不巧之前刻意引发了混乱,如今前后左右都是人,根本腾挪不开,待要抓人挡剑已经晚了,雪光倏分为二倒卷而上,刹那间听得凄厉惨号,兄弟二人重伤当堂,各断了一足,所有人都惊住了。
  只见场中一人持剑伫立,孤落憔悴,眸中清光冷寂,正是苏璇。

  ……



   第66章 长啼血
  事起突然,连冷蝉君也未及反应过来援手,他大为惊怒,张口欲喝,苏璇已经纵剑而来。
  苏璇的剑气极为惊人,仿佛冰龙暴卷,逆搅天河,连冷蝉君也不敢分神,全力应招,一时竟辨不出对方到底是疯是智。
  两大高手相斗,锐风四起,杀气激荡,在场的各派惊得目瞪口呆,人们唯恐被波及,纷纷走避,场中空了一大块,混战也停了。
  冷蝉君原是受人之托搅一场混水,好激得正阳宫与江湖各派血战,万万没想到苏璇突然杀出来,被逼得只能硬拼。他的冰火掌青红如煞,施展起来诡异凌厉,苏璇却是偏峰绝峻,一剑比一剑险,只攻不守,大异于寻常的路数。
  剑气与寒热气劲交激,坚硬的石板在脚下寸裂,双方拆了数十招,已经几度生死,稍有不慎就是残肢断首,连北辰真人也看愕了,其他人更是心惊肉跳,退避更远。
  险到极至,轻离剑迸出龙吟般的振响,宛如一头巨龙噬上了冷蝉君,而冷蝉君一掌凝寒如雾,几乎同时印上了苏璇的肋。一刹那间血光迸现,冷蝉君一臂倏断,面上青筋暴突,踉跄了三步猝然扑倒,颈脉处大股鲜血怒喷而出,镶金的骨笛从他腰间滑落,骨碌碌的滚入了血泊。
  苏璇以剑气激断了对手的颈脉,自身也受伤不轻,眉际凝着一层霜,面色苍白骇人,低低的吐了一口血。
  大殿前场安静如死,还是正阳宫的人先反应过来,抢上前将受伤的弟子抬回去救治。
  众口唾骂的剑魔现于眼前,转瞬杀伤三人,人们明明可以群起而攻,却诡异的安静了,当苏璇侧头,冷凛的目光逐一环视,江湖人不安的退后,暗生怵栗,唯恐成了疯子的下一个目标。
  场中一片死寂,群雄看着剑魔收剑回鞘,端正的跪下来,对大殿前的北辰真人叩了一个头,清晰的道出话语。“不肖弟子苏璇,来此拜别师父。”
  原来他并未彻底疯魔,全场静了一刹,传出了耸然的低议。
  北辰真人长须轻颤,声音有些不稳,“孽徒,还知道回来?”
  苏璇深深俯下首,一字一句,“弟子有愧师父教异,而今灵智紊乱,时日无多,来此一别,还望师父勿伤勿念,珍重身体。”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听得周围的正阳宫弟子无不泪下。
  北辰真人心神激荡,痛惜的含泪,“你既知错了,还不弃剑,等候门派惩处!”
  苏璇也不分辩,只道,“弟子尚有一事未了,还请师父宽恕。”
  澄心大师喟然一叹,“苏施主还是听从真人话语,放下刀剑,只要回头,终不至无望。”
  苏璇对澄心深长一揖,并不回语,转身走向下山之径。
  突然王帮主高叫,“不能放他走,今日必要将苏璇诛灭,才不至害人!”
  冯武也惊醒过来,呼喊道,“不错,他已经受伤了,正好众人一起上,将苏璇砍了!”
  群雄被苏璇剑威所慑,噤而忘形,此时听得召喝,见苏璇神智既在,必受北辰真人约束,胆气登时壮了几分,有些人拔出了兵器,作势欲拦。然而见苏璇神冷如渊,如飞龙直闯而来,未挥刀已先怯了,数千江湖客无一人敢掖其锋,竟然避开了一条路。
  北辰真人大急,扬声喝道,“布剑阵,拦住他!”
  然而连掌教的命令也失了效,正阳宫的弟子俱在迟疑,叶庭和几个大弟子拔足追上去,苏璇已穿过了人群,从山道飞纵而去。

  叶庭清楚师父的心思,当下最好的处置是将苏璇暂时关起来,既可防他伤人,也能对外有个交待,若是任其而去,再生出事端,今后更难收拾,只怕想保住他的性命都不易。
  然而他追得再快也不及苏璇的迅疾,不多时连影子都见不着了,再下去就要出山,未得师长之令离山是门派大忌,其他弟子不免脚步一缓,叶庭断然道。“你们回去!我一个人去追。”
  叶庭知道事后难免责罚,也知道苏璇随时可能失了神智,再追下去凶险难测,可他如何能放亲如手足的师弟一去不返。叶庭拼尽全力冲出十余里,追得呼吸紊乱,肺气翻涌,在近乎绝望之时,望见了道旁的长亭。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亭中孤身而坐,分明是在等人。
  叶庭蓦的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他放缓脚步走过去,好容易才发出声音,“跟师兄回去。”
  苏璇看起来完全不似疯子,憔悴、平静而微倦,“师兄可还愿意陪我坐一坐。”
  叶庭喉间一哽,越发酸楚,忍住悲伤坐下来。
  苏璇取下腰间的皮囊,拔开木塞,一缕酒香袭人,“从没和师兄一起喝过酒,今日就再为我违一次门规吧。”
  一口烈酒入喉,叶庭真的落下了泪,“师兄绝不会让你有事,不管是什么病,我定会将你治好。”
  苏璇涩然一笑,目中微红,“多谢师兄,我已是无救了。”
  叶庭心如刀剜,强自道,“胡说,我去请方外谷的鬼神医,一定会有法子,好端端的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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