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最为热闹且彻夜灯火不熄的,不外是香艳风流的销金窟,其中又以天香楼最为出名。
天香楼艳帜高张,红粉无数,南北豪客争掷金银,加上洛阳城近期涌入了大批人,生意越发红火,纵是深夜也是歌乐不绝,喧闹非凡。
喜静的客人多在精致的雅厢,好闹的则偏爱描金绘彩的花堂。花堂陈设富丽,明烛高烧,可供近百桌客人寻乐。红巾翠袖拂面,娇娘莺声浪语,加上稚年胡姬斟酒侍奉,能将风月老手的骨头都酥尽。可这次夜里来的几位客人着实蹊跷,连阅人无数的老鸨也看不懂。
打头的汉子抛下一锭金子,在花堂最挤的中心要了一张桌子,叫了席面却不吃菜,只在默默饮酒。随行的其他几人脸色也极难看,不似来寻欢,倒像是来奔丧,让整个花堂都变得诡异起来。
老鸨硬着头皮去搭话,几个汉子全不理会,直到周围的酒客不自在,渐渐空了二三席,当头的汉子才随便叫了几个花娘作陪。尽管仍不说话,好歹气氛缓了些,其他酒客不再关注,老鸨算是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又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踏进花堂,挑了几个汉子旁边的席面坐下。青年生得长眉入鬓,英秀明锐,举止从容自若,偏在花娘迎去招呼时显出了尴尬,一看就鲜少入花楼。
越是这样的男子,姑娘们越爱逗弄,登时眼睛都亮了,一个叫依依的花娘容貌甜俏,才从几个汉子处碰了一鼻子灰,见此情抢先偎过去,眼看玉手将挽上青年的肩,忽然在三尺外隔住了,竟是伸不过去,惊讶得杏眼都瞪圆了。
青年的话语很客气,“多谢姑娘好意,在下无须陪伴,上壶茶就好。”
依依哪肯作罢,可也真是奇了,不管怎么努力,她始终近不了青年身侧,依依也知近日城中来了不少异人,不敢造次,恼得银牙暗咬,“我叫依依,你是不是嫌我不够美?”
青年还好不似前几个大汉般不理,平和的回道,“当然不是。”
依依不依不饶道,“那是嫌我脏?”
青年敛了神色,“姑娘言重了,我仅是来此坐一坐,别无他意。”
一个个竟是到堂子里来做柳下惠了,依依连碰两个钉子,气得眼泪都要下来,“这里是花楼,又不是茶寮,你们来坐又不要女人陪,当我们是什么?”
她语带哭腔,青年顿时有些为难,想了一想道,“那请姑娘坐下来叙几句,不要近身。”
依依立刻不哭了,唤胡姬上了茶,得意的朝老鸨飞了个眼波,这才坐下来,娇声软语的问,“客人是头回来洛阳?”
她这次没有偎近,青年松了一口气,“是。”
依依瞧见他腰悬长剑,鞘上有一个小小的太极,“也是为武林大会而来?”
青年笑了一笑,“不错。”
依依见对方性情甚好,胆子也大了,“男人来这里都想开心,你怎么就不肯让我碰。”
青年没想到她这般直接,一时倒不知怎么答。
依依难得碰到上品,心里痒丝丝的,用最娇媚的姿势撩了撩头发,“女人很软,比脂酪还滑,你可有尝过?要不要摸一摸我的手?”
青年的视线避过她,落在华美的地毯上。
依依除下一只鞋袜,莲足雪白如月,轻佻的在他眼下一勾,“我的脚美不美,想不想捏在手里把玩?”
青年转开眼,一抬头见依依的纤指抚过红唇,吐气如兰,“女人的嘴很甜,比蜜还香浓,你要不要品一品?”
不知想到什么,青年有一瞬的出神,脸颊居然微微红了。
依依大喜,正要贴近去,忽听他道,“请姑娘端正些,不然也不必相陪了。”
依依一僵,玉足待收又不甘心,极想一脚踩上他的大腿根,看他还能不能装正人君子。
隔席的洪迈也在观察,他看不出青年的深浅,起初疑是朝暮阁的人,见他与女人相处时的自守,又怀疑是哪一派刚出江湖的雏儿,既然不是对头,暂且放下了心。
夜渐渐深了,青年真就是坐着,问什么也答,只不肯让依依亲近,气得她欲哭无泪,又不愿放弃,无精打彩的坐在一旁,心底也在纳闷,不知青年是不是在等人。
三更的梆子敲过,正是天香楼生意最好的时段,花堂内酒令与歌乐不断,一个穿碧色轻罗的美人突然在楼上现身,引起了满堂哗然。
“天哪,竟然是青栀!”
“好运道,居然看到了天香楼的花魁!”
洛阳人尽皆知,天香楼最美的花魁有三名,寻常人千金也难得见一面,更不说在花堂现身,此次可谓稀罕,连依依也大为愕然。
碧衫美人容貌娇嫩,双眸潋滟,轻盈如嫏嬛仙子,牵动所有人的心,众多寻芳客无不翘首,看着她脚步轻伶,一步步婉转下楼,来到一个青年面前相请。
“苏公子嘉客远来,请移步至三楼厢房,有人华宴相请。”
依依一下坐直了身,一些熟客已经哗闹起来。
“这小子是什么人,居然要青栀姑娘亲身来请!”
飞鹰堡的几人也禁不住看去。
美人当前,青年却毫不在意,“多谢,不必了。”
青栀当然不肯就此被拒,细步前来扶挽,依依就知道不好,果然青栀在距青年三尺处就停住了,改为下拜又被一股无形的劲力托住,怎样也拜不下去,青栀顿时陷入了尴尬,涨得娇颜通红。
几名花魁平素极少现身,偶然见着也是高高在上,依依嫉妒已久,难免幸灾乐祸,暗中笑厥。
倒是众多酒客看得心疼,代为怜香惜玉,有些甚至叫骂起来。
“好大的架子,连理都不理!”
“臭小子在女人面前摆谱,算什么东西!”
“我看就是欠收拾,青栀姑娘不必理会他!”
青栀进退两难,无助的嘤声道,“公子——”
青年一语截断,不让她说下去,“姑娘请回,今夜我就在堂中,有什么话请人过来说。”
不管青栀如何劝说,青年唯此一句,最后美人无奈,重新回到了楼上。
满堂酒客眼睁睁看美人铩羽而归,俱是叹息,不料过了半柱香,又一位穿绯色衣衫的美人现身于楼栏边,满堂宾客无不惊异。
“是红楹!”
“我的天,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两位花魁来请!”
红楹较青栀年长,更为成熟艳美,斜坠的襟领露出大片香肩,慵懒而妖娆,极是撩人心弦,姗姗来到青年面前,媚眼欲流,“红楹请苏公子楼上宽坐,还望公子赏面。”
换了楼中任何一个男人,大概已色授魂销,飘然欲仙,青年却仍是摇了摇头。
红楹吸取教训并未近前,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漆盘,妖媚的跪倒,盘上的红纱轻飘飘的滑落,露出整盘澄亮的黄金。“愿以千金为谢,请公子上楼一叙。”
整个花堂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震撼了,无法想象到底何人能驱动两位花魁,不惜千金相请,只为让青年上楼一叙。
依依惊得目瞪口呆,突然觉得青年异常神秘,不敢再随意,下意识的挪后了少许。
青年的神情平静如初,仿佛美人手捧的是一盘黄土,“不必了,姑娘请回吧。”
红楹坚持跪着,将沉重的黄金举过眉额,身子弯成一个媚人的姿势,等对方心软,不料青年抬手气劲一涌,她再跪不住,被迫站起来,听见对方清朗道,“姑娘徒跪无益,无论是谁要请,让他自己下来说话。”
红楹磨了许久,实在无法才恨恨的返了回去。
今夜的所见太过离奇,众人连酒都无心饮了,全在骇异的望着青年,猜测是哪家的王孙公子,疑忌之下不敢再随意嘲哄。即使飞鹰堡的几人心事重重,也忍不住侧目打量,暗中猜疑。
三楼的栏边果然又出现了一抹纤影。
这次的美人笼着白色软披,烟眉若蹙,明眸凝雾,身段风流纤袅。雪似的脸庞有种似愁似泣的轻悒,再强横的人见了也会生出怜意。
众人静了一瞬,哗然而乱。
“白竺也出来了!”
“三位花魁都来了,今天到底是什么运气!”
白竺逐步下到花堂,在青年身前一丈外停下来,烟眉含愁,荏弱怜人,“奴家白竺,求苏公子移步雅厢。”
不等青年回答,她拢着襟领的手一松,软披倏然而坠,里面竟然什么也没穿,亮晃晃的烛火映着她□□如羔羊的柔躯,动人心魄的线条,肌肤光洁如丝绸。
所有人呼吸都停了,一霎眼间,青年已经抓起披风将白竺裹起来,他首次变了颜色,清越的眼眸凌厉得可怕,一剑挑起案上的茶壶,咣啷砸中了三楼雅厢的门扉,震得碎瓷四溅。
“躲躲藏藏的逼迫女人算什么?司空尧,出来!”
一声断喝惊得洪迈几人面色剧变,尽管早知今夜必不太平,哪想到索命的阎王就在咫尺。
这一砸蕴力惊人,两扇门扉咚的一声倒下去,厢内终于有人踏出,果然是函谷客司空尧。
……
第46章 救急难
司空尧也是个人物,出来时还有些尴尬,纵下楼来已神气如常,半句不提方才的场面,“苏大侠既来,本欲设宴相迎,忘了阁下出于道门,不好女色,不如换个地方如何。”
洪迈脑中轰然一响,终于想到了青年是谁。这般年轻且道门出身,令朝暮阁如此避忌,除了单剑纵横江湖,诛却凶魔无数的苏璇还有何人。
依依几不能信,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竟是道士。
青年不理其他,对白竺揖了一礼,“抱歉牵连各位姑娘,是苏某之过,还请回房歇息。”
纵然是青楼女子,当众裸身也是大辱,何况还是以清倌闻名的花魁,白竺凄然别过头去,被侍女扶回了楼上。
堂内众多酒客目送美人的身影,无不怜恤万分。
司空尧被当面扫脸,宛如没脾气一般,“苏大侠怜香惜玉,是在下行事失当了,烟花之地糟污,不合苏大侠的身份,我已令人在洛阳最好的酒楼备下席面,还请移步。”
青年毫不领情,淡淡道,“你费尽心思让我离开,无非是要杀人,不必假做客套,今日我就守在此处,有本事你尽管动手。”
飞鹰堡的几人齐齐怔住了,洪迈霎时明白过来,刹那间百感交集。
自从得罪了朝暮阁,飞鹰堡四面受冷,举世皆避,姻亲绝交,挚友陌路,多少人落井下石,其中的辛酸难以言表。做梦也没想到在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之际,居然有人悄没声息的在一旁守护,自己却懵然不觉。
纵然洪迈钢硬如铁,也禁不住胸口酸胀,险些落下泪来。他起身纳头便拜,声音哽哑,“多谢苏大侠援手,洪某无知,有眼无珠,实在是——”
苏璇一步上前,不等躬身就将他扶住,“洪堡主客气了,在下方至洛阳,还未寻着宿处,不知可否有幸,叨扰洪堡主几位。”
洪迈一把握住苏璇的手,热泪双垂,几不成声。“洪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愧谢!”
苏璇的名字,在当今武林如雷霆贯耳,更何况身后还有正阳宫,司空尧到底没敢破脸动手,率众悻悻退去。消息一出就如一阵风,迅速散遍了洛阳城。
洪迈知道梁子已经结下,绝不会轻易过去,然而有苏璇为伴,就如有了护身金符。自第二日起,飞鹰堡的人到哪都有江湖客攀谈结交,言辞热切,迥异于之前避瘟神般的疏远,炎凉如隔天地,邀聚的豪客亦络绎不绝,均被苏璇辞谢了。
送走几位过来敬酒的武林人,苏璇合上雅厢的门,回身致了一句歉。
一席菜才动就被打断,飞鹰堡的人都停了筷等候,洪迈几日下来已知苏璇从不饮酒,饮食上简单随意,极好相处,越发敬佩。“众人都盼着苏大侠在试剑大会上杀一杀朝暮阁的锐气,一时了忘形,害得苏大侠一顿饭也不得清净。”
苏璇少年时对试剑大会无限神往,如今会过无数高手,眼界已开,早不再有执念,“门中也收到了试剑大会的邀帖,已经派了人前来,上台的未必是我。”
几人均感失望,要是苏璇不出手,还有谁敢挑战朝暮阁的高手,岂不是眼睁睁看着凶徒得意。
洪家五弟道,“为何不让苏大侠上台,正阳宫难道也惧了朝暮阁的气焰?”
洪迈沉声喝斥弟弟。“老五怎么说话,苏大侠要是惧他们,你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
洪五顿生惭意,红着脸致歉。“是我失言,请苏大侠恕罪。”
苏璇不甚在意,平和的解释道,“无妨,这是本门惯例,门人参与试剑大会重在历练,不为争锋,哪一方势力举办都是一样。”
几人纵是明白,但因受欺凌太狠,格外盼着有强人出头对抗,失望之下难免意气消沉,座中转为了沉寂。
还是洪迈换了话题,“就算苏大侠不上台,武林也知谁是真正的第一人,不知多少人想与苏大侠为友,连天香楼的白竺也被英姿所动,几度遣人来请,足见风采。”
苏璇并不觉得此事有何夸耀,正色道,“当日确是我疏忽,没想到司空尧无所不用其极,平白牵连了无辜。”
三位花魁据说连洛阳本地人也极难得见,平日往来皆是达官显贵,不料被歹人所胁,必是受惊不小,洪迈打趣道,“三位美人确是尤物,可惜司空尧打错了主意,苏大侠不好女色,不然换个人哪架得住她们的软语媚姿,只怕要脑袋都心甘情愿的卸给她。”
座中的汉子都笑了,当夜在场的酒客有许多人迷醉于美人风姿,至今还在酒肆中吹嘘。
屋内的气氛轻松起来,另一名汉子道,“对江湖人来说,美人再好,不如神兵。朝暮阁这次下了血本,将神匠鸦九所铸的轻离剑拿来做了彩头,号称分金截玉,吹毫断发,当世无双,可谓至宝。”
苏璇曾听说神匠被朝暮阁所掳,而今证实,不禁生出了惜悯。
洪家五弟接道,“要我说轻离剑这等神兵就该配当世英雄,苏大侠正缺一把宝剑。”
这话有撺掇之意,也是几人的心声,毕竟谁都看得出苏璇所携是一把普通的门派长剑,全然与赫赫声名不符。
苏璇听了一笑而过,正阳宫讲究剑术在技不在器,练到他如今的境界,剑气之威远胜利刃,远不必再倚仗武器。
洪迈见他不感兴趣,叹息道,“神匠所铸四大神兵,其中的斩魄刀、天罗束、碎魂镰早已有主,唯独宝剑舍不得予人,白白便宜了恶贼。”
洪五不服气道,“此剑引得不少高手觊觎,或许就有变化,未必如朝暮阁之意。”
洪迈看得较深,并不乐观,“朝暮阁是要借盛会炫名立威,如今目的已成,神兵都是小事,何况就算是外人得了,朝暮阁必会出尽手段拉拢,到时候帐下又多一名高手为虎作伥。”
正说话间,门外又传来了叩响。
洪五猜是前来敬酒的江湖客,打开雅厢的门扉,却见两名腰悬长剑的道衣青年,不由一愣。
来客也不理他,一眼扫过厢内的几人,定在了苏璇身上,脸色拉下来,显得十分不快。
苏璇望见了亦是讶然,“柳师兄、童师兄,门中这次遣你们来此?”
苏璇略感意外,复一想也能明白,叶庭前年正式入道,接掌了一些重要的内务,无法再轻易下山,有江湖经验的弟子以柳哲最长,确是最佳人选。
不过柳哲自恃身份,为人傲岸,对飞鹰堡的几人不大理会,场面难免有些尴尬。洪迈知机,客套了两句就率余人回避了,留下师兄弟三人叙话。
外人一走,柳哲摆出师兄的架势,语气不佳的教训,“门中一再规诫,在外行走不要轻涉帮派纷争,你为何强行出头,朝暮阁与飞鹰堡的过节同本门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