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笔尖上。如果运气好,或者你还能挣个毁誉参半,可我若是和你齐心,必然被文人们口诛笔伐至死不休……我不想身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我一生磊落,受不了这个。”
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那身躯和灵魂铸成一个坚硬的壳,他无法突破。
他几乎低到尘埃里,“婉婉,往日的恩情,你全然不顾了吗?”
她别过头,冷漠的侧影像隆冬檐下垂挂的冰棱,难以触及。
他哀伤而彷徨,失措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她背过身去,完全不再看他,他轻轻叹了口气,“我过两日就要出征了,有程子见不到你呢。”
她闭上眼睛,即便不想哭,眼泪也浩浩流下来,染湿了鸳鸯枕。
出征,去攻打她的哥哥,她能说什么?说了也未必管用,不如就此作罢。
脚步声流连了会儿,终于去了,她才开始放心地抽泣。她身体本就弱,大悲大怒后手脚打颤,力气全无。她想这么下去也快了,她这幅身子骨,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奶妈子又来了,抱着东篱满面愁容,“殿下,您瞧瞧哥儿吧,这两天气得不肯吃东西,眼见着瘦了一圈儿了。”
婉婉坐在圈椅里,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怎么了?”
“料着是心里不好受。”奶妈子皱着眉头说,“玛法和阿玛外头干的事儿,哥儿怎么知道,太太生气,不能把气往哥儿身上撒。您虽不打不骂,可哥儿机灵着呢。您平常那么疼爱他的,抽冷子待他凉了,他能不伤心吗。”
婉婉略怔了下,起身看孩子,果真清减了,眼睛比原来更大了。见了她嘴就一扁,要哭。她忙哄了两句,他伸出手想让她抱,她很为难,对铜环说:“要不把他送回王府吧。”
铜环不赞同,“送回去了,叫她们笑话咱们。就把孩子留下,好歹手里也抓住点儿什么。”
难道还能把东篱当人质吗?她苦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点了点他的鼻尖说:“这么点儿小人儿……以后会记得太太吗?”
半岁多的孩子,已经可以喝点儿米浆,小银匙上舀上半匙,想是真饿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还没到跟前,嘴就先张开了。
唉,这么可爱的肉团儿,是治愈百病的良方。她哄着他,摇着他,毕竟是自己看护大的,他何其无辜,要受到迁怒。
可是孩子犹可,大人就两说了。塔喇氏来,莫名其妙的一通自责,“澜舟那个孽障,殿下待他多好,他竟做出这种事来,岂不叫人寒心吗。您不上王府里去,老太太也惦记您,又怕您记恨,没脸子来见您。我也是硬着头皮,希望您别不待见我。我和殿下处了这么长时候,脾气秉性您知道。我是一点儿坏心没有的,就盼着一家子和和顺顺的……您这程子好?有什么心里话,您和我说说,我也充人形儿,开解开解您。”
婉婉现如今是看谁都不像好人了,念着她前阵子伺候她的份上没撵她,也算仁至义尽。
她眉眼安和,态度疏离,“我很好,你不必惦记。开解的话也用不着说,我听得够够的了。”
塔喇氏噢了一声,有点失望。转而又道:“夫妻没有隔夜的仇,您也体谅体谅王爷吧,这不是……交代不过去嘛。我听说已经攻到真定府了,这可又进了不少。说真的,爷们儿这样,忒没情意了,不瞧着京里的皇上,也瞧着殿下不是……”
铜环截断了她的话:“庶福晋千万别火上浇油,不管谁是谁非,都是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掺合什么?有一句话您说对了,大爷这么着,真叫人心寒。原以为他在我们主子跟前养着,娘两个无话不说,好歹学着一点儿刚正不阿的气度。没想到转过头来就撂蹶子,可不成了人家嘴里的白眼狼吗。行了,您回去吧,没的在这儿耽搁,回头说您通敌,王爷跟前交代不过去。”
塔喇氏被呛了两句,心里气恼,转头又看开了。这主儿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不就是口舌之快吗,逞去吧,又长不了肉。
她悻悻然出了二门,在门墩旁看见了锦衣卫千户金石,视线在他脸上一转,也没言语,扭过身子扬长而去了。
婉婉回房里抽出地图,本以为石家庄能固守上一两个月的,没想到才几天光景,就已经叫人攻破了。大邺太平了两百多年,那些兵懒出蛆来了,连火/枪怎么放都不知道,怎么同训练有素的祁人比?朝中没有将才可用,只能缩脖儿挨打。
她找到真定府,失魂落魄地指点:“往前是河间府,再往前是保定。攻下天津卫,就可直取北京……京里头怎么样了?皇上这会儿该醒神了吧?”她急得掉眼泪,“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他手里了。他要是在跟前,我非狠狠抽他不可。这个糊涂蛋,他没个人样儿,好好的江山糟践至此,难道真是气数尽了,龙脉断了吗?”
余栖遐看了铜环一眼,上前半步道:“殿下这会儿得想眼吧前的事儿,南苑王后儿要入军中,一旦他到了前方,事态就危急了。想法子弄到虎符,兴许还能为朝廷拖延时间。臣是这么想的,咱们这头着急,皇上那头知不知道这块左符在南苑王手里?如果连他也不知情,身边哪个太监再给买通了,窃得了右符,那大邺就真的完了。”
是啊,这个只认得太上老君的活神仙,他到底懂不懂虎符的重要性?
婉婉沉吟良久,“不能坐以待毙了,从真定府到天津卫不止一条道儿,如果他绕开保定,从西北攻入京城,到时候没有戍军提防,这城经得住几轮强攻?”
跟前的人都巴巴看着她,她咬了咬牙,“明天夜里想辙让他回来。就说我病得厉害,快不成了,他必定呆到动身直接上路,中途不会再回衙门了。那么虎符和布兵图便会随身携带,到时候拿不着虎符,拓下布兵图也好。”
小酉说:“要装死太难了,还不如装有孕。这当口他要是听了这个好消息,八成乐得什么都忘了。咱们再准备一包蒙汗药,撂倒了他,把东西连夜送出去,这法子怎么样?”
如今是走投无路了,其实最简单迅捷的,无外乎一气儿毒死他,可她狠不下这心肠。装有孕,多缺德,她心里是不怎么愿意的。不过这是个好招儿,就算他怀疑,心底里也存着三分侥幸,就是这一恍惚,兴许就给了她可乘之机,也不一定。
☆、第83章 遍倚危阑
他们是这么筹划的,最后果真也这么做了。
良时在公主府外面画了一个圈,彻底塞起了她的耳朵,阻断了她的视线。她没有办法可想,很惧怕哪一天忽然有消息传来,说改朝换代了,糊里糊涂的二哥终于英雄了一回,君王死社稷……她不愿意那样,越到危急存亡的关头,越会生出恨我不为男的想法来。如果自己是男人多好,哪怕血溅沙场,也比被豢养成一只供人赏玩的鸟儿强百倍。
她召金石来,“府外有重重布防,如果要往外递消息,能成吗?”
金石说成,“我亲自送,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如果夜行,从那些戈什哈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应当有八分胜算。”
“可要是被人拿住呢?”
“拿住了,只要搜不出东西来,碍于殿下的面子,南苑王不会将我怎么样的。”金石说话的时候一派安然,末了儿对她笑了笑,“请殿下等我回来,到时候我带人解决那些戈什哈,接殿下离开南苑。”
婉婉看着他的脸,他一向能够给她安全感。他是个靠得住的人,话不多,但是做每件事都很踏实。婉婉眉目间的惊惶渐渐沉淀下来,颔首说好,“事成之后离开南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长公主诊出喜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藩司衙门,并不需要特地去回禀,只要稍稍露点儿口风,自然吹进南苑王耳朵里。婉婉静心等着,如果他在乎她,自然会回来的。可是时候越长,越觉得心里没底。她倚在床头喃喃:“倘或他不信,那怎么办?”
铜环请她稍安勿躁,“自打上回滑了胎,日思夜想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您放心吧,他是宁可信其有的。再等会子,天快要黑了,兴许白天手上事忙,等全料理妥当了,一准儿会来的。”
婉婉闭上了眼睛长叹:“都在演戏,你骗我,我骗你……这么下去什么趣儿。我原以为找到个良人,就算他有城府,我也认了。我老这么安慰自己,南苑艰难,他为了保住藩地使点儿心眼子,我能担待,只要他待我好就成。没想到他的心越来越大,我抓不住他了……”
有什么办法,都是各人的命罢了。她觉得自己的福气就没有音楼好,不管音楼是真死还是假死,用不着面对山河破碎的窘境。哪像她,端在手里,撂也撂不下。
“你说,厂臣和音楼现在在一起吗?”她的目光穿过花窗,落在归巢的燕子身上,“厂臣一定找到音楼了,他们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着平静的日子,对吧?”
铜环怏怏无语,见她低下头抚摩手串上的那两枚天眼石坠角,知道她一定又怀念以前的日子了。
她还记得,当初长公主情窦初开,喜欢的就是肖铎。可惜两个人有不同的轨迹,永远不可能有结果。铜环心里暗暗感觉可惜,如果长公主真能依托肖铎,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大邺存也罢,亡也罢,至少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就可以少了那些焦灼的煎熬。但命运如此,把她和野心勃勃的藩王联系在一起,这一环扣着一环的苦难,是连绵不绝的折磨。
她俯下身子,给她掖了掖被角,“殿下,咱们不想别人的事儿,就想咱们自己。您得保重身子骨了,眼见天儿热起来了,您的手怎么还这么凉呢?这世上谁缺了谁不能活?退一万步,咱们不管皇上了,也不管南苑王了,像金石说的那样,离开这是非之地,找个地方避世去。您还年轻,这段际遇不好,咱们另起一段,我就不信老天爷这么不公。”
她听了只是笑,“能上哪儿去呢……我的出身有根底,从帝姬到长公主,说起来光芒万丈,可你都瞧见了,我生活的圈子只有这么一点儿大。”她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在宫里和宫妃们打交道,出降听哥哥的,婚后浮浮沉沉,都和丈夫息息相关……如今回过头来想想,我的人生真是乏味得很,当公主有什么好。”
铜环便和她打趣:“那您瞧我,我不是公主,我是寻常家子出来的姑娘,七八岁上进了宫,从擦灰的小丫头做到管事,然后又到您跟前,我的人生就有意思来着?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各有各的辛酸,您要不是遇上这事儿,该是天下最有福的人……”说着眼梢一瞥,忽然压低了声儿,“来了。”
婉婉心头一蹦,铜环在她手上按了下,让她莫慌,自己上门口迎人去了。
“王爷回来得正巧,奴婢原还说让人给您报喜信儿的呢……”
他抬了抬手,分外和颜悦色,“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在外奔走,身上难免沾染尘土,在檐下掸过了一轮,到她面前依旧不敢靠近,怕弄脏了她的床。只在脚踏旁站着,小心翼翼问:“眼下怎么样呢?还不受用吗?”
婉婉涩涩看了他一眼,其实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在他来前,她想了千万种应对的法子,然而见了他,又觉得怎么都使不上劲儿。他还像五年前初闻她遇喜的时候一样,那种美滋滋的,又不好意思外露的神情,叫她看着难过。她骗他了,心里很愧疚,但是因果循环,比起他的瞒天过海,她的这点伎俩也算不上什么了。
她轻轻吐了口气,“你今夜不走了吧?”
他才敢让笑容浮上脸颊,“不走了,我在家陪着你。以前咱们屋里不留人上夜的,你要什么都使唤我,我乐意干。今晚也这样儿,他们这段时间辛苦了,让他们睡个囫囵觉,我来守着你。”
婉婉心头五味杂陈,沉默了下方问:“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不迭,觑着她的脸色道:“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咱们盼了这么久,总算盼着了,你不高兴吗?”见她眼里蓄满了泪,那泪水走珠似的落下来,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上前给她拭泪,拥在怀里安慰着,“婉婉啊,咱们的姻缘还没断,又给续上了。你心怀天下我知道,可如今不一样了,咱们有了孩子,你得为他着想。五年前痛失了一个,那时是何等的撕心裂肺,前车之鉴,再不能让这个步他兄弟的后尘了。你只管好好养着,外头的事一概别管。给我点儿时间,我必然还你一个锦绣河山。”
也许他这么说是为了宽她的怀,可是在她听来却分外刺耳。她不能和他辩驳,得做出认命的姿态来。要拿莫须有的孩子说事儿,她说不出口,还不如快些进入正题。
“你那天说要出征的,时间定下了吗?什么时候?”
他略迟疑了下,“明儿就要走,原本想多陪你两天的,可信已经发出去了,不好变卦。”
她点了点头,“此一别,要过很久才能再相见。我留你,想也留不住,去就去吧……保重自己的身子。”一面掖袍下床,站在落地罩后吩咐小酉,“预备晚膳吧,叫厨子弄两样拿手的菜来。”
小酉隔窗应了,她回过身,脸上依旧淡淡的,“这程子一直吃不好,这么下去不成了。你还没用饭吧?一块儿吃吧,就当为你践行。”
他说好,搀她在云头榻上坐下,切切叮嘱着:“能吃能喝是福,不管有没有胃口,吃进肚子里就是你的,你受用了,咱们的孩子也就受用了。我前儿看了东篱,那小子才落地像个病猫儿,眼下长得那么好,要是咱们的孩子根基壮,将来更比东篱强。”
提起东篱,她脸上才有了笑模样,“叔叔比侄儿还小,乱了辈分。”
“那有什么的,我老叔的孙子比我大二十呢,见了我还不得恭恭敬敬请安吗。况且这是亲叔俩,到天上咱们也是长辈。”
抛开了国仇家恨,两个人说话,有种久违的亲切感。灯下对坐,她的目光婉转似流水,流淌过他的眼角眉梢。那么熟悉的感觉,仿佛从来没有变过。他的五官并不属于有锋棱的,更趋于温和俊美。以前总以为这样的人多情,舍不得自己爱的人受苦,谁知看错了。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一旦树立起一个目标,便会至死不渝地执行下去。所以彼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这辈子不能长相厮守,真是可悲可哀。
厨里的饭菜很快预备妥当了,铜环和小酉抬着炕桌进来。江南是不用炕的,但为了符合她的生活习惯,特意在南窗下造了这么一铺。平时拿来起坐,到了冬天也使用,她是个极怕冷的人。
她比了比手,请他坐。桌上花红柳绿的好几个拼盘,还有时令下的江鲜河鲜。她给他布菜,“今天不谈国事,你多吃些。我是不大敢用的,怕万一吃坏了,追悔莫及。”
他却说不要紧,“不吃田螺、螃蟹之类寒性的东西就成。”他还是习惯性的,把鱼肚子上那两片肉剔下来,挑去了巨大的肋骨,搁在她碟子里,“吃吧,不怕有刺。”
婉婉在挑鱼刺方面简直就是个残废,她吃鱼只敢吃肚子,别的地方很容易卡嗓子,所以每回他都像照顾孩子似的照顾她。也许这辈子再也找不见比他更疼爱她的人了,可为什么这个人在细微处做得那么尽善尽美,大节处又让她左右为难呢。
她垂眼举箸,鱼肉鲜美,但到她嘴里,尝到的是无尽的苦涩。她哽了下,感觉恶心,又不好吐出来,勉强咽了下去。
他看她的神情,直起身子问怎么了,“要吐么?”
她自嘲地笑了笑,又没有真的怀上,吐个什么劲儿!
她给他斟酒,那酒里下了药,她胆战心惊的,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