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
他还记得四年前接到噩耗匆忙赶回来的那一日,他来不及见上亡妻最后一面,看到是只是停在灵堂里冰冷的尸身。
即便此时此刻怀里的人是温热鲜活的,那画面里的人也依然像是随时都要变成田妙华的脸。光只是想想,就已经心惧不已。
第90章
程驰感觉着怀中人的温度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来,像是只能以此来确认她的确是活生生的,一刻也不想放开。
“妙华我们走,我们这就回沧田去; 再也不靠近京城了!”
感觉到他的呼吸稍稍平缓; 双臂也不再匝的那么紧; 田妙华才在他怀里抬起头来; 问:“就算皇上再召你进京?”
“就算皇上再召我进京; 也不来。”他说得很坚定,足以见得这次发生的事情让他有多忌惮。
皇后避着他把田妙华召进宫,而皇上竟然允许了。
就算皇上是对田妙华的安全有足够的把握才允许,但对他来说却是承担不起任何闪失的。
这已经是继召他进京之后; 皇上第二次背信于他。
田妙华看到他神情黯淡下来,知道他作为一个忠君的臣子,屡次为皇上征战沙场却被这样对待——第一位夫人死了,讨不得公道只能忍下来,现在又要把第二位夫人送进虎口里——程驰一心为大局为大义; 皇上却不曾为他; 遇上这样的君主有谁能不心寒?
“你后悔吗?好容易解甲归田远离了京城,却还要为皇上去征战边关?”
若他那时一意拒绝,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麻烦。
但程驰只是轻轻摇头,“江山是皇帝的江山,社稷却是百姓的社稷。不管皇上怎么样,我守边关为的是百姓的安宁,这不该混为一谈。”
“那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也还是会再去边关的?”
程驰一时语塞回答不出她的问题,田妙华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她听到了他的心里话,暗中是有些高兴的——程驰忠的是国而不是君,这样很好,她才不想看到一个对修罗愚忠的夫君。
她轻轻推开程驰,握着他的手道:“那便不要再说义气话了,我们现在若是回了沧田,这一趟入京便白来了。一切若是没有改变,同样的事情还是会再发生的,不如等解决好了再走。在京城里我会很小心的,绝对不会落单,也不随便出府。”
程驰攥紧了她的手,心里一阵纠结。
他知道田妙华说的没错,现在走了一切都跟过去没有任何改变,他可以在沧田县偷得一隅安生,可还得日日担心会不会被燕芙欢找到他的行踪。万一被找到了,难道为了避开她还要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归?
既然已经来了京城,就得趁这一次把事情彻底解决。
他想起了皇上说的话,这一次召他和夫人进京,燕芙欢是以嫁人为条件要求的。
——既然如此,就让她赶紧嫁了!
“妙华,我这就进宫请旨,今后无论是谁要单独召你进宫你都不要去!”
“好。”田妙华答应的很愉快,虽然她不怕进宫,但那地方总归是绑手绑脚的,见人还得低头。能不去当然是最好的。
程驰立刻就想返回皇宫去,除了请旨,当然也要趁这次田妙华进宫,皇上多少会对他有些愧意来催促皇上快点敲定燕芙欢的婚事。
可他握着田妙华的手却怎么也不想放开,哪怕少看她一眼都怕她会出点意外。
这大概是他娶了田妙华进门,掀开盖头第一眼看到她之后就已经深深烙在心底的担忧——他这人比花娇,好像少看一眼都会被风雨打坏的小媳妇啊,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田妙华被他这样的目光看着,露出略带娇羞的笑容,一副十足的小女人相。
这郎情妾意如花美眷的画面很美,但若知情的人看了,只能叹他们一个脑子有坑,自己老婆比他还强却在这里瞎操心;一个厚颜无耻,明明能徒手撕黑熊还毫无压力的装娇弱。
也真是天生一对。
程驰忍不住想要再拥她入怀,可是大事在前,他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返回皇宫。
皇上早就听说他一路在皇宫内毫无规矩的奔跑,料也是燕芙欢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他提前知道了田妙华被召进宫的事。
面对程驰隐隐的愤懑,他此时却是格外的和颜悦色,不等程驰开口主动问候道:“见过尊夫人了?程夫人可还好吧?”
被他这么一问程驰路上准备好的话却有些语塞,毕竟田妙华平安无事也是事实。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皇上看起来与往日隐约有些不同,笑容里的虚伪显而易见得几乎让人有些忌惮了。
他尽量语气平淡道:“夫人一切安好,劳烦皇上记挂。”
“那就好,总归夫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他微妙的语气让程驰不解,但又说不清异常在哪里。或许最让人想不明白的就是仅仅在他去见燕芙欢之后回家又返回皇宫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什么让皇上产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平日程驰对皇上是有敬畏但并无忌惮,因为他是一个君主,一个君王,君王有君王做事的原则和准则,程驰身为人臣只要不做出出格的事情就无需有任何忌惮。
但此时的皇上却全然不像一个君主,君主的气度不该露出这样虚假的笑容。
虚假,却又让人无言以对,像是让人不要继续追究下去的警告。
程驰虽耿直,但身为人臣察觉到君主的异常,终于没有继续追究田妙华被召进宫的事。但另一件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提,他深躬请谏道:“臣请皇上依约,速为燕小姐赐婚。”
“放心,这件事情就算你不催,我也会请国丈迅速决定好女婿的人选便择日成婚的。不如你也多留几日,看完芙欢的成礼再走。”
他又一次露出了那种笑容,像覆在脸上的一层壳子,虚假,却又不容拒绝。
程驰没想到皇上答应的这么容易,根本无需他施加任何压力。
他能亲眼看着燕芙欢成礼也好,免得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再出什么其他岔子却不知道。
他默默对皇上一礼,算是领下旨意。
“既是要留在京城,也别总在府里闷着,多跟同僚们聚聚。免得他们每次来我这里提起你时总是多有惋惜思念之意。”
皇上的话说得是合情合理甚至通情达理,但程驰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依旧只是沉默一礼。
见话已不必多说,皇上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程驰迟疑片刻,但武将的本能告诉他今天不要违抗皇上的任何一句话。既然已经得到了皇上的承诺他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自找麻烦。
于是他应一声:“臣告退。”就向门外退去,倒是皇上突然看向他,又问一句:“你是在哪里娶到了这么一位夫人?”
程驰一怔,越发不懂皇上今日怎么这么反常,他几时还关心起臣子的婚事由来了?
但皇上既然问了总是要回的,便如实道:“是沈老将军为臣做媒自己的同乡,皇上……?”
皇上没有回应他语气里的疑问,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轻得就像一个错觉,程驰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听到了没有。
——看来只是一个巧合了。
而且看程驰这副紧张的样子,也根本不知道他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夫人。
程驰临退出去之前,就只听到皇上最后说了一句——“沈老将军倒是替你找了一个好夫人。”
……
也不知皇上放出了什么样的风声,自程驰回家之后,旧日同僚倒是一个接一个的登门,无论如何都要请程驰一聚,实叫人盛情难却。
虽说在他刚回京城的时候他们曾经因为顾虑燕国丈而有所观望,但终究也是一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过的,将来也许还要一起出征。
程驰一面不好坏了情谊,一面又担心家里的田妙华,便干脆如昨日一般在家里大摆宴席,来一个请一个来两个请一双。
人一多一热闹,不知谁把戏班唱曲儿的也请来了,乍看起来颇有那么点夜夜笙歌的味道。
这可忙坏了厨房里的玲珑,得亏初雪请水榭的掌柜多调了几个人来帮忙。做菜的做菜上菜的上菜,一个个端酒端菜进前院的时候都是温柔淑女,一进后院就飞来飞去飘移如风——玲珑表示对这种画面她淡定得不得了。
田妙华在后院里看着小铭小铠和小全加倍用功地练功,打从在巷子里跟国丈府护院打了一仗以后三个娃娃越发的兴致高昂,他们深深体会到功夫的重要,虽是各怀着不同的心思和愿望,但竟都压过了孩童爱玩的天性一个比一个用功。
只是他们练着练着突然都不约而同地一滞,左顾右盼却又感觉不到什么异常,眨巴着眼睛懵懂地面面相觑。
“好了,天都黑了,小孩子要早点睡觉,都去休息吧。”
“妙姨,可是爹爹他们好吵哦,我都睡不着!”
田妙华端着她那张骗小孩的甜美笑脸道:“那说明你修行不够哦,你笑笑弟弟可是在多吵的地方都能睡着,你将来见了他输给他怎么办?”
小铭顿时打起精神,“我不会输给笑笑弟弟!我是哥哥!我去睡觉!”
小铠拧着小眉头察觉到后娘分明在哄骗小孩,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不管怎么样结果都是去睡觉的。
小全懂事地牵起他的手,“少爷,我们去睡觉吧,我帮你们打水洗漱。”
有小全哄着小铠,倒真是省了田妙华不少麻烦。
看着三个孩子离开,田妙华才转头看向屋内。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燃起了一点烛光,但并没有人影投在窗户上。
生活在黑暗里的人,从不让自己的影子被人看见。
田妙华走进屋内,烛光的暗影里坐着一个黑色锦衣的人,锦衣夜行流云走绣,举手投足贵气十足,倒是已经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了茶。
她稍稍福身悠悠笑道:“皇上屈尊降贵来见民妇,真是让人诚惶诚恐。只是民妇倒不知道,原来九五之尊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登门的么?”
她这样说着,语气里倒听不出什么诚惶诚恐的味道来。
眼前的人既然以这样的方式来了,那就不是以皇帝的身份来的,客气是要的,诚惶诚恐就不必了。反正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他们两人是谁也动不了谁的。
阎修轻笑一声放下茶盏,“经年不见,锦地罗总管倒是一点也没变。”
田妙华回以一笑,“但修罗大人却是变了不少。”
阎修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他岂止是变了不少,大概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吧。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藏身黑暗锦衣夜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乍一出行,连身手都有几分生疏了,竟连外面的三个孩子都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第91章
修罗。
这个身份已经离他那么遥远。
当年鄢王谋反,虽然已经暗中拉拢了朝中权贵,但军权不足,得不到足够的武力支持。
于是他借势江湖; 从江湖中获得足够的武力。
但江湖正道自然是不会支持一个谋反之人; 他取道魔道; 却从最初就遇上了沧溟水榭这个毫不给面子的硬骨头。
最初的梁子似乎就是这么结下的; 而心高气傲的鄢王和乖僻嚣张的水榭门主之间还偏偏看不对眼; 梁子自然越结越大,弥久而深。
他们一个是鄢王的心腹暗部,一个是水榭总管,即便见面不多; 对彼此却不陌生。
阎修看着眼前的“故人”,一时陷入到了过去的思绪之中。
在他还是“修罗”的那些日子里,他既是鄢王的心腹也是鄢王的幼弟,一心只为辅佐鄢王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些日子虽然黑暗,对他来说却简单而满足。
可惜鄢王横死; 他不甘心鄢王和自己多年的心血落入别人手里; 排除万难也要自己坐上这个皇位。
只是从那一天起似乎一切都变了,他成了九五之尊人上之人,却好像被绑在了这个皇位上,一切要以大局为重,要权衡利弊,周旋于势力平衡于人心。他不再是只为了一个目的就可以随心所欲不择手段的暗部修罗。
这一切本该是鄢王来做的,他一定能做得更得心应手,自己只需要一心辅佐他就够了。
而他坐在这个看似风光的位子上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有时候看着镜子,自己都快要不认识镜子里的人了。
这十年间他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这些,如今一见到旧日宿敌,却一下子把这些情绪都勾起来了。一时之间浓浓的疲惫和感慨袭上心头。
其实他大可不必来这一趟,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地以这种方式来见她——或许这算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怀念罢。
现在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再敌对,无论田妙华身为江湖的锦地罗还是朝廷的将军夫人,他都没有对付她的必要。相反,她平安无事安安稳稳地活着才是必要的。
他缓缓替自己又斟了一杯茶,丝毫没有把心中的感慨流露出来,声音平缓道:“真没想到程驰会娶到你这么一位有力的夫人,你这娘家可算是他最强的后盾了。”
田妙华轻笑,以说笑的口吻道:“不然他这么一位老实人,不是净让人欺负了。”
阎修也半是嘲讽似的一笑,也不是笑的是别人还是自己,只啜着茶继续道:“你放心吧,燕芙欢会依约出嫁的。”
——就算她不肯嫁,这回怕是他也硬得把她嫁出去了。
“我会让你们亲眼看着她出嫁,这之后,就劳烦锦地罗总管远远的离开京城,不要再回来了。”
——就算有一日程驰回京面圣,她也不要再来了。
魔道江湖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就算他已经远离也依然很清楚。
倘若当真有一天锦地罗在京城里出事,恐怕他就要在皇宫里迎接沧溟水榭的刺客了。
以沧溟的实力,倘若认真起来不计后果,他皇宫里的三千侍卫就完全形同虚设。不论他最终挡不挡得住,整个皇宫乃至京城怕是都得变成一团乱。
他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政权不那么稳的皇帝,任何动乱都是他不想见到的。
江山社稷国计民生还有朝中政权的倾轧,哪一样不要他花费心力,他没有多余的精力花在这些不必要的麻烦上。
所以对于江湖,他宁可远离,不想招惹。
田妙华十分温柔体贴地一笑,“民妇懂得,我一个妇道人家来京城见一次世面也就罢了,确实没有必要总是跟在夫君身后,耽误他做正事。”
阎修既然给出了承诺,那么她也不吝惜表明自己的诚意。
她不会挡着程驰的路,不会因为往日旧怨就耽误他为国尽忠。他们两人之间彼此相安无事就皆大欢喜。
不过也只有她知道,阎修如今不止是对江湖敬而远之,连耳目也不及从前了。
沧溟水榭的铺子早就开到京城里来了,她都不知道来过京城多少次,他竟然一无所觉。足见朝堂与天下耗费了他多少精力——她还是那句话,知道他这皇位坐的不那么舒坦,她也就开心了。
……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事燕芙欢已经不知道闹了多少次,自然一直都是有用的,不然她也等不了程驰这么多年。
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年纪实在不能再拖了,又或是因为她自己第一次松了口,燕国丈竟是半分也不退让,硬是由着她绝食了两天。
“——让她绝食!饿到没力气了最好,直接给我塞进花轿里抬出去!”
燕国丈气得连砸了两个上好的砚台,自己一世英名简直要毁在这个不懂事的丫头身上!
当初他扶着阎修上位,可不是看重他是鄢王的弟弟,而正是因为他徒有身份却没有根基,辅佐他便可以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