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明间,只见陆贾氏正在炕上歪着,身后倚着一支翠青色绣龟鹤延年绸缎软枕。宝莲正跪在炕里,拿着美人捶捶腿。一旁炕几上摆着两盘细点,并一盏热茶。
柳氏是知晓这老太太每日午歇起来,必要吃一盏新炖的杜松子仁蜜饯泡茶,这也罢了。只是瞥见那白瓷盘子里装着的点心,心中不免有几分不快。
当下,她快步上前与老太太请安已毕,陆贾氏便命她坐下说话。
柳氏在地下椅上坐定,先向陆贾氏笑道:“春朝今儿出去上香,因去前媳妇有吩咐,特买了两斤水晶月饼。媳妇本要吩咐她先往送老太太这儿来,原来老太太已得了。”陆贾氏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道:“春朝这孩子,是一向孝敬的。”说毕,又盯着她道:“你也别在我跟前玩那些花样,我虽然老,还不至于这般糊涂。你也是十来岁就来这家里做儿媳妇到如今的,心里打什么主意,我自然清楚。”柳氏听了这话,正巧戳中了心底真病,登时红了脸,讪讪说道:“媳妇儿心里也是孝敬的,只是不得出门罢了,又没有多少闲钱。”
陆贾氏撑起了身子,宝莲连忙将软枕往里塞了塞。只听她说道:“我并非说这个。今儿你赶着春朝出门,将你妹妹并你那外甥女招来,又叫我见。我难道不知道你的算盘?不过是要先问了我的意思,好拿我口里的话去压服春朝。我心里都明白,奉劝你将话说开了罢。”
柳氏见为婆婆当面戳穿,不能再瞒,只得说道:“媳妇也是为陆家香火着想,这夏氏进咱家门来多少日子了,那肚子连一点儿消息也不见。这般下去,怎生是好?不如早做打算,何况这样的事情,世间常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偏生人家使得,咱们却使不得?”
陆贾氏冷笑一声,说道:“我叫你放老实些,你却偏生要在我跟前装糊涂。勇哥儿连年不在家,她肚子要怎样有消息?!若当真出了那样的事,你这做婆婆的还不立逼着她上吊?你说这话,糊弄鬼呢?老实说了罢,你是嫌春朝把持家里银钱久了,勇哥儿待她又极好,你心里便没了底。又觉日常使钱不便,于是想叫你那外甥女进来,好分一分她的权。是也不是?!”
报信儿
柳氏被婆婆数说了一顿,张口结舌了半日,索性说道:“婆婆既然挑明了,那媳妇便明说了罢。这夏氏自进了咱家的门,面儿上虽是恭敬,但家中日常使费,银钱进出,甚而家务杂事,莫不在她手里。这家中大小,自她来了,差不离都只听她的吩咐。动辄就是奶奶说,奶奶吩咐,把咱们放在哪里?外头两处产业,庄子里是不消说的,自来就没听过咱们的话。那铺子里从掌柜到伙计,没有一个不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店门头上虽说挂着‘陆家干活行’的招牌,又同她夏家的店铺有什么分别?非是媳妇定要挑唆是非,闹得家宅不合,只是为陆家打算。这般下去,待勇哥儿回来,岂不是夫纲不振?”
陆贾氏听她抱怨了这一大篇话,颇有些不耐烦,摆手说道:“你也不要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也没那个功夫去听。你是个什么品性,我心里还不清楚?想着没分家那时,你同你那个小婶子便时常口角,隔不了三五日便要闹得鸡犬不宁。足足闹得咱们这一大家子散了,你才安生。虽说焕成做着个主簿,穷官人家,亲事是那般好说的?好容易借着昔年的余光,攀上了门好亲,得这个媳妇进门,方才补了前头的亏空。这饱饭没吃上两日,你又出来生事了。我倒劝你省省,有这好日子能乐一天是一天,何必自寻那个苦恼!你那儿媳妇当真是不贤,也是你这个婆婆做的好榜样!”
柳氏吃了这一通训斥,面上青红不定,心下羞怒不已。正待出言辩驳,却听陆贾氏话锋一转,又缓缓说道:“然而我今儿看着雪妍那孩子,倒很是喜欢,也真是个好孩子。模样俊俏,性格也温文乖巧,更难得她也算书香门第的出身,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勇哥儿身边只春朝一个,是单了些。春朝又主持家务,操持内外,诸事忙碌,勇哥儿身上难免有照顾不全的地儿。虽说如今勇哥儿尚在军中,但早晚有回来的一日。你先替他寻下一个,倒也没什么不可。”说毕,又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也当真是可怜,那样一个好模样,偏偏遇上这等事。但好些的亲事,自然是轮不着她了。这一番,就算咱们做善事了。”一语毕,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声佛号。
柳氏为陆贾氏抢白了一顿,原道此事已没了指望,不想却又峰回路转,不禁大喜过望。当下,她喜孜孜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老太太既是恁般说,待明儿媳妇就跟春朝说去。”陆贾氏微微颔首道:“春朝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好好儿的同她说,切不可急躁。”
柳氏只听她准了此事,满心欢喜,哪里还听得进去旁的。当即满口答应着,又说道:“母亲放心,她不敢违了我的吩咐。” 陆贾氏睨了她一眼,未多言语,只说道:“我要去念经了,你且去罢。”
原来这陆贾氏笃信神佛,每日午后起来,必要念上几卷《金刚经》逢初一十五还要斋戒。柳氏虽也有几分诚心,却是个跑兔一般的性子,哪里坐的下来。故而陆贾氏便先行打发她离去。 待柳氏去后,宝荷收拾茶碗,宝莲先去净室点了檀香。因陆贾氏信佛,卧室间壁便收拾了出来,供奉佛龛,安放香花水果,净水蒲团,以为她日常念佛之所。
宝莲收拾完毕,走来请陆贾氏过去,就跪在地下与陆贾氏穿鞋,一面就笑道:“太太今儿倒是比以往更聒噪呢。怪道老太太说要收雪妍小姐做干孙女她不让,原来有这茬子账。”陆贾氏浅笑道:“你们太太很有些小聪明,小户出身的女儿,原就上不得台面。”宝莲便问道:“老太太既然疼爱少奶奶,又怎么答应太太的话?若那雪妍小姐当真进了门,奶奶还不知怎样伤心。”
陆贾氏笑道:“你这丫头片子,懂些什么呢?一则,你们太太说的也是正理。春朝如今虽孝顺恭敬,但这一家子都指着她一人,勇哥儿又是年轻后生,少年夫妻怕老婆是常有的事。时日长了,弄到个牝鸡司晨,我们这样的人家岂不吃人笑话?有人进来,分一分秋色也好。二来,虽是我前头说陆家是攀了门好亲,也实在是无奈之言。若还是你老太爷在世时的光景,这商户门第的女儿给陆家做侍妾都还嫌低微,又怎会讨进来做正房?春朝虽好,可惜没个好出身。娶了她这样的媳妇儿,真是辱没了咱家的门第。章家那丫头,虽说落到这个地步,但出身是好的。差不多这一年前,还是个官宦小姐。纳她进来做妾,给咱家门面上也添上几分光辉。我适才说那样的重话与你太太听,只是叫她别猪油蒙心转错了主意,弄出纵妾灭妻的故事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宝莲听的懵懂,只好笑道:“我都听糊涂了,老太太说的这是两头话呢。”
陆贾氏见她不懂,便与她明说道:“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如今的吃穿用度都靠着谁?你们太太就是个色厉内荏、中看不中吃的货,外头瞧着厉害,其实无用,着紧处便要躲滑。能把你老爷挑唆的同他兄弟分家,也就算到顶了。她当家这些年,那钱只见往外送,再不见往家拿的。田里的佃户是连年跟她打擂台,她在家里倒会跳脚,到了人跟前便如木偶泥人一般,全然不会应对。这一年年的,这一家子人没被她弄到去要饭吃已是造化了。说来也不怕人耻笑,讨你奶奶进门时,那办喜事的钱竟然是问亲家公借的。这陆家的脸面,算是让我这好儿媳给丢尽了!”说到动气之处,禁不住用手猛捶炕几。有年岁的人,生不得这样大气,一口气没上来就狠咳了几声。
宝莲见老太太动气,不敢再问,连忙倒了热水过来,捧与她吃,方才又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家里如今也好了。老太太只管享福就是了,何必去问这些是非。”
陆贾氏喝了两口水,也不理这话,径自又说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现下还有三件大事。一是红姐儿的亲事,虽说婆家还没寻妥,也就是这两年间的事。她嫁妆尚未齐备,须得着紧。第二件便是勇哥儿的前程,这仗总有打完的一日。待他回来,官场人情往来,衣装门面,出入跟随,上下少说也得个二三百的银子方才够使。陆家中兴全在勇哥儿一人身上,可是马虎不得。这最末一件,乃是我自己的事。我虽不要他们风光大葬,总也要顾全了陆家的颜面。这三件事下来,着紧也得七八百两银子。这钱却从哪里出?你们老爷当那主簿,一年的俸禄差不多也只够一家子喝西北风。你们太太是不消说的了。也只好再做旁的打算。我私底下也盘算过一回,你们少奶奶手里,如今大约得有千两银子上下的数目,要多也没了。细算算,还真不大够使呢。不把她笼络住了,咱们家岂不是倒了房柱子?”
这主仆两个正在屋里说话,忽闻外头廊上有些响动。宝莲连忙扬声问道:“什么人在外头?”宝荷从门外进来,说道:“是姑娘的猫跑了过来,姑娘已抱了去了。”
陆贾氏也就不再言语,往净室念佛去了。
夏春朝自出了上房的门,就觉身上乏的厉害。回到房中,只交代了丫头几句话,就一头睡倒,直至红日西斜时分,方才醒来。
她见天色已晚,恐误了晚饭,连忙起来梳妆整理,一面就问道:“这一下午可有人来回话?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我睡前吩咐下的,可都得了?”宝儿上来伺候梳头,就回道:“有两个嫂子来说采买的事儿,因无甚要紧,我便先打发她们去了。奶奶才睡下,珠儿便去厨房传话了。奶奶吩咐的汤,已叫他们炖上了,这会子该得了。并没别事,倒是姑娘来了几遭。见奶奶睡着就回去了,问是什么事,也不肯讲。”
夏春朝听着,心里暗想,不知这小姑子急着寻我何事。转念又道:左不过又是些淘气的勾当,或者缺了零钱使用。便没往心里去,待梳头穿衣已毕,打听上房已摆下饭来,便仍旧带了珠儿过去了。
走到上房,饭菜都已齐备了,果然就有夏春朝午后吩咐的那盅排骨花胶枸杞汤。
少顷,陆贾氏同柳氏都到了,众人落座。夏春朝依照往日规矩服侍了一回,又笑道:“这花胶是媳妇儿今儿从铺子里拿的,是夏掌柜新从一位广东客商那里进来的好货。这东西最是滋补人的,这样上好的胶等闲还不易得呢。老太太、太太都试试,吃过了好益寿延年,长命百岁!”
柳氏听了这些甜话,将嘴一撇。本要吐出些刻薄言语,但因心里记着午后婆婆的言语,便就压了。那陆贾氏倒是哈哈一笑,脸上菊纹绽开,似是十分欢悦,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惯会哄我们这些老婆子开心的。但不说这汤是否养人,得你这两句话,我也要多活两年喽!”说毕,又大笑起来。她这一笑,满屋人也就陪着笑,顿时一阵热闹。
陆贾氏又对柳氏说道:“这花胶昔年老太爷在时,我也吃上过几盅,倒真是个好物。吃了些时候,身上一些旧日坐下的毛病都没了。后来家道不济,也就断了顿。今儿既然春朝孝敬,你也该试试。想必你以前也不曾见过。”那柳氏听这话倒似是暗中讥刺自己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不由暗暗咬牙。原来陆贾氏向来看重门第,柳氏年轻时没少吃她的冷眼,这婆媳两个这一辈子都不大对付。到了现下,两人皆有了年纪,为着体面,才不大提这些事了。此事是柳氏一块心病,今日听婆母再度提起,自然深恼不已。然而当着小辈下人们跟前,又不好发作,只好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哪里比得上老太太见多识广,什么事儿都见过的。”陆贾氏见她恭敬,知晓为午间一番敲打之功,便也不再说那许多。
陆家这些家人都是后来才用的,这些陈年旧事连着夏春朝在内并无一人知晓。众人听在耳里,只道是这婆媳两个寻常闲话,也就揭了过去。
一顿饭吃毕,陆贾氏自回房去。夏春朝回去吃了晚饭,又到上房来坐。
少顷,老爷陆焕成来家。夏春朝同陆红姐请安已毕,方才各自回去。
那夏春朝回至房中,因下午睡得久了,这时也不觉困。闷坐了一回,想起日前小姑子陆红姐托她的活计,便叫宝儿将针线取来,就着灯下一针一针绣将起来。
珠儿过来挑了挑灯芯,站在一边看了一回,便说道:“咱们奶奶绣的花儿真好看,怪道姑娘整日吵吵着要奶奶替她绣呢。”宝儿接口说道:“姑娘的针线,也是奶奶一手教出来的,能差到哪儿去?只是自己不肯做。”夏春朝头也不抬的说道:“她旁的都好,但只这蔷薇绣不好,偏她又爱这个。”
众人正说话间,陆红姐忽从外头进来。夏春朝不防她这时走来,连忙让座。那陆红姐快步走上前来,看了她手里针线一眼,就说道:“我的好嫂子,你还有闲心做这个哪?你就快要与人挪窝了!”
议论
夏春朝听她这话来的甚奇,一时不能明白,只是看她来的匆忙,满面惶急之色,便笑道:“妹妹来的匆忙,可是出什么事了?妹妹先坐,有话且慢慢讲来。”说着,就吩咐宝儿道:“与姑娘冲盏杏仁露来。”宝儿答应着去了,夏春朝便叫陆红姐坐下说话。
陆红姐在她面前坐了,就将今日午后在祖母房外所听之事细细的告诉了一遍,说道:“今儿下午,送了姨妈和表姐回去,咱们不都散了?我因上午走了许多路,身上乏,又困的厉害,就到屋里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就见我那只雪狮子猫跑了出去。因我素知老太太每日午后是必要做一回功课的,恐这东西去扰了老太太清静,便就追了过去。谁知走到那边,没听见敲木鱼声,倒是老太太同太太在屋子里喁喁的说话。我本也没打算细听,只是偶尔听到里面两句关系着嫂子,就立着了。原来太太有意将我那雪妍表姐说给哥哥做妾,向老太太说了许多话,里头还夹了许多嫂子的不是。老太太虽数落了太太一顿,却倒也准了。只怕明儿太太就要来同嫂子说这事儿了,嫂子还是快想怎么应对罢!”
夏春朝乍闻此讯,便如晴天霹雳,一时竟没了言语,半日方才强笑道:“咱们家几辈的人都不曾纳妾了,怎么到如今却破了例?想必是你听岔了。何况,老太太素来疼惜我,想必不会答应这事。太太……平日里虽有些不和,但我在她面前是素来恭敬的。”陆红姐见她不信,登时就急了,说道:“我的傻嫂子,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亲耳听到的,那还有假么?老太太若当真疼你,又为什么不告诉你哥哥来信?你是不知,老太太虽面上夸你贤惠,背地里提起却总要添上可惜二字。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嫌嫂子你出身微末,门第不高。嫂子来家晚,不知前头的事儿。太太当年为着这个,没少生气。如今是受气的媳妇熬成了婆,自然要逞一逞婆婆的威风了——如今且不说这些不相干的,嫂子还是想想明儿怎么回太太的话罢!”
夏春朝听了这一席话,身子一晃,险些就坐不住,两眼泛红,胳膊也软了半边,半日方才低声道:“自进了你们陆家,我自问并未行过半分亏心之事。每日里早起晚睡,操持家务。你哥哥要觅前程,须得银子使用。家里没有现钱,要拿我的头面去当,我是半个不字也没得。那间干货铺子,不是我倒空了娘家赔来的妆奁,又哪里来的本钱?如今我也不是要卖弄功劳,只是实在想不通!”
陆红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