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讳文见丫头走来,便知今日难得手,只得去了。
回至席上,只陆诤人问了几句,陆讳文敷衍答道:“不过是被酒盖了脸,到后院子里走了走,净手过就回来了。”旁人闻言,更不理论,也就岔开了。
那陆讳文坐在席上,满心里只念着适才所见之人,想及章雪妍那挑逗冶荡之情,心痒难搔,只是不知如何到手。心里盘算了一回,忽然忆起一件事来:看这妮子也不是个正经人,她既同她娘打那主意,日后想必要生出事来。我且耐性儿等上一等,待她把柄落在我手里,又有那件东西在,不怕她不乖乖听我摆布。如此这般想了一回,只当那章雪妍已在掌握之中,不由得意洋洋,倒同堂弟陆诚勇豁拳行令起来。
再言夏春朝一语激走了章雪妍,她却稳坐席上,一双妙目将席上众人扫了一圈,便定在章姨妈身上。见她满面羞惭,红白不定,偏又索罗她,启唇笑道:“姨妈可说,我这主意好不好?表妹也是恁大的年纪了,只顾留在家里怕留出愁来。我家中如今见有个成年男子在,表妹这样一趟一趟的来,不怕污了名节?”说着,忽又恍然笑道:“是了,我怎么忘了。表妹如今是个望门寡,昔年誓作未亡终身不嫁的。这等志向,当真叫我等女子钦佩不已。表妹既有此志,必定是要谨守贞洁之身,再无凡尘杂念的了。那是断然行不出出尔反尔、暗度陈仓、偷鸡摸狗的下流事来。”
她这一席话,讥刺的章姨妈粉面发红,继而转白,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饶是往日机智多变,此刻也失了应对。章雪妍立志不嫁,乃是初来便告与六亲的——只为名声起见。如今难道要自打嘴巴,同夏春朝争辩?何况,这夏春朝是个小辈,她若当堂发作,岂不是自失身份,丢了长辈的体面?当下,这章姨妈当真有几分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光景。
章姨妈已然是窘迫难堪至极,夏春朝却偏不依不饶,说道:“表妹既是节妇,就该爱惜自家名节。我家中现有成年男子,虽是骨肉至亲,也该避些嫌。或者姨妈同表妹都是女中奇葩,竟不将世间名声放在眼里。然而我们毕竟是俗人,何况老爷少爷还做着个官,出门在外,官场走动,还要几分脸面,却不敢惹这个口舌是非。日后再叫人参上一本,说我家内帷不清,那我们可承受不起。姨妈带着表妹,一窝子一趟趟的往我们家跑,不过是为家道艰难之故。这有何难,姨妈家中如今还需几两银子度日,直告与我。我虽贫寒,担负姨妈一家子衣食也还不算难事。免得姨妈牵肠挂肚,一日日往我们家来讨银子!”
她这番话便如几大记耳光,当面打在章姨妈脸上。既讥刺这母女不顾廉耻,明知家有外男,还要上来粘连。又明讽章家贫穷,只靠打秋风度日。那章姨妈脸皮再厚也觉存身不住,起身就要走,嘴里还嚷嚷道:“她这等毁我们母女,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如去了罢,免得碍人的眼!”
柳氏慌了,连忙起身,拉扯自家妹子,一面好言相劝,一面就骂夏春朝道:“你这娼妇,平日里在家欺大灭小也就罢了。怎么今儿连亲戚也得罪起来?!还不快与你姨妈磕头赔罪!”说着,见夏春朝坐着不动身,又叱骂道:“果然是商人女儿,上不得台面!”
夏春朝不听这话也还罢了,一闻此言,那怒气更如潮涌。当即柳眉倒竖,再不管什么礼法规矩,向着自家婆婆张口喝道:“商人女儿又如何?!这一家子里里外外衣食用度,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我赚来的?!我进你们家门时,这家中穷的恨不得当裤子,连姑娘要做个鞋脚,也要问我讨布!我在家时,虽门第不高,也是终日锦衣玉食、父兄捧着长起来的,哪里过过你们家这等日子。但我进门至今,可有皱过半丝儿眉头?我自认进了你们陆家,就是你们陆家媳妇,一心一计帮着你们度日。家中贫寒,我自当了妆奁,又问娘家借钱,凑本钱做买卖。初时生意清淡,我四处张罗,每日东奔西走,在外头吃了那许多苦头,说不得的苦恼。但我归家来,你们只笑话我抛头露面,哪里问过我一声!乡下那起佃户,不是我一个一个压服他们,一笔一笔同他们算账,他们便这等安分连年交租了?好容易松快些,少爷又说要往军中觅前程,需银钱使用。我未曾说过一个不字,赔光了自家的嫁妆。更不用说,这老宅翻修扩建,乡下置办庄院产业等事。如今你们受用了,两脚踏住平川路,却要再弄人进来撑我的窝,还笑话我是商人女儿。没有我这商人女儿,你们一家子老小喝西北风!”
她一气儿说了一大篇话,略有些气喘,停了停又指着柳氏面上道:“当日,是你家当家的男人到我家提亲。我父亲还未必答应,是你家男人嬲着定要结这门亲!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门第低来着?!如今你既要挑剔,叫陆诚勇拿休书来。把账算明白了,我离了这门户,咱们大伙散个干净!”
夏春朝这一番狠话,便如凭空一道炸雷,将一桌上众人震的呆若木鸡。唯有那小姑子陆红姐,照旧饮酒吃菜,只当此事与她无干,偏又夹在里面不时说道:“太太也忒糊涂了,怎么尽帮着外人欺负嫂子?叫人眼里看不过。”
柳氏又急又气,偏夏春朝说的又句句在理,将这家短处揭了个干净,本就是个智浅之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抬手打陆红姐道:“偏你这小蹄子也来凑热闹,哪里有你说话的地儿?!”那陆红姐便怪叫起来,嚷道:“母亲今日怎么了,骂完了儿媳打女儿?莫不是只有娘家亲戚才是嫡嫡亲的,我们都成了外人了?”
陆贾氏在旁看了半日,眼见夏春朝已是恼的急了,再要弹压,只怕她竟不认起人来。到底年老之人,见多识广,先不同夏春朝说话,只向陆红姐道:“你嫂子吃了几倍酒,想酒意涌上来了。你快叫你嫂子消消气,今儿是勇哥儿归家的好日子,别扫了他的兴。”一面便向夏春朝温言抚慰道:“好孩子,你且不要这等生气。并没那些事,谁要弄人进来,祖母第一个不答应的。想必是你听岔了,倘或真有,那也是她自家背晦,猪油蒙了心了。你是个极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何必同这样不知事的愚人计较?倒没得失了自家体面。你且吃了我手里这盏酒,便当我给你赔不是了。”
原来着陆贾氏自知夏春朝同陆诚勇夫妻情好,看在陆诚勇面上,她也断然不肯做绝。便先将陆诚勇搬出,又将柳氏踩上几脚与夏春朝出气,继而自降身份以祖母之尊,竟向孙媳赔罪,满拟熄她这腔怒火。
夏春朝虽一时气盛,讲出休书一语,但这休弃乃是一件极羞耻之事,良家妇人谁肯担此恶名?又见柳氏同章姨妈没了声息,躲在一旁小心翼翼,陆贾氏倒上来赔不是。虽明知其有意息事宁人,她倒也不肯将事闹大,竟至无可回头,也就移船就岸,接了陆贾氏手中酒杯,仰脖一饮而尽,不由面上泛红,张口说道:“今日看在老太太面上,此事暂且不究。往后但要谁再提起,那我断然不依!”
陆贾氏见她吐口,面上菊纹舒展,就笑道:“你且放心,有祖母在,再有那烂嘴烂舌的提那没廉耻的事,我必定打她板子!”
相会
陆贾氏安抚了夏春朝一阵,又想着柳氏道:“我知道你平日里言行就有些几分颠倒,想来不知你底下同你媳妇儿说了些什么不着调的话,今儿竟惹她当着亲戚面上说出这样的重话来。既是你将她气着了,我虽是你婆婆,也不好护短,手心手背都是肉,十个指头咬着哪个都疼。如今你便听我一言,与你这媳妇儿赔上个不是。她看在我面上,必不会再与你这做婆婆的难堪。你不要只顾执拗,弄得她当真恼了,我便不管了,凭你们闹去。”
柳氏听陆贾氏言语,竟叫她这当婆婆的与儿媳赔礼,登时气了个仰倒。然而她四下环顾,只见夏春朝寒着一张脸,坐在位上,正眼也不望自己一眼;女儿陆红姐坐在一旁,只顾向她低声劝慰;亲妹章姨妈躲在了一旁,自是没她说话的余地;章雪妍此时更不知了去向。满屋子人竟寻不出一个能为她说话撑腰的,陆贾氏又立迫着她低头。她本是个没见识的妇人,日常听人拨弄惯了,这会儿便如那没脚的螃蟹,一时也没了主意,当下只得含恨忍气,走到夏春朝身侧,小声说道:“原是婆婆的不是,婆婆有了年纪,媳妇儿就恕了我这遭儿罢。”
夏春朝睨了她一眼,兀自不肯松口,只冷笑问道:“婆婆在跟我说话么?我一个商户女儿,哪里敢受婆婆大礼?婆婆既说错,那可知是错在何处了?”柳氏咬牙切齿,半日说道:“我猪油蒙心,老背晦,枉口诳舌,编排媳妇儿出身。媳妇只看我老的份上,能宽恕便宽恕罢。”
夏春朝见她当着众人的面,面红耳赤的吐出这几句话来,料知已是满顶了。又见陆贾氏一力周旋,心中怒气也渐平息,方才颔首浅笑道:“既是婆婆这等说,那就好了。只是纳妾一事,又怎样?”柳氏切齿道:“就依老太太所言,往后再敢提起,定打不饶。”
夏春朝方才心满意足,不言语了。
陆贾氏见她面色转霁,便张罗着众人坐下。那章姨妈咂着嘴,挨着柳氏浅浅坐了,低垂着头,战战兢兢,一声儿也不敢言语。柳氏也自愧无礼,又被夏春朝震慑,也走下席来,招呼丫头斟酒布菜。她不惯张罗,又觉当着家人丫头的面向儿媳下气赔不是,失了颜面,便将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夏春朝只做不见,坐在位上,正眼也不看她。
恰逢此时,章雪妍自外头摇摇进来。眼见此景,她满面诧异,问道:“这是怎的了?才出去一时功夫,姨妈倒起来张罗了,表嫂却在这里坐着。”
夏春朝见她进来,面上粉光融滑,便知是在外头哭了一场,又看她面上泪痕全无,便猜必是在左近听觑了方才进来的。因听她这两句话来意不善,当即一笑,说道:“表妹回来了,我适才同表妹好好的说话,表妹却忽然离席而去,却是何故?”那章雪妍不答反问道:“素来听闻表嫂孝顺贤惠,知礼守矩,怎么却眼看着婆婆忙碌走动,自己倒这般大喇喇坐着?我在别处,却不曾见过这个样子的儿媳妇呢。”
夏春朝颔首冷笑道:“这世上你不曾见过的事情,还多的是呢。表妹是姓章还是姓陆,倒管起我们家里的事来。一个未出阁门的姑娘,手臂却伸的这样长,不嫌害臊么?”说着,她微微一顿,将头一点,旋即笑道:“是了,我又忘了。表妹该是姓刘才对呢。”
那章雪妍听见这几句话,只如当面砸在脸上。她本欲借孝道之名,给夏春朝安上一条大罪。谁知这夏春朝平日看着和气柔顺,此刻却像支月白玫瑰,扎起手来。说出的话,字字不留情面,句句直往她痛楚刺来。饶是她平日里油滑多智,到底只是个没出门的女孩儿,那脸面还是要的,登时被刺的脸上滚烫,说不出话来。
章姨妈见女儿窘迫,连忙来救,张口道:“雪丫头,快过来。你嫂子同你玩笑,你却不可认真的。丫头才烫的滚热的酒,你且吃一盅。”章雪妍见母亲递了台阶过来,忙移步过去,挨着章姨妈坐了,就垂首不言。
只听夏春朝正色道:“姨妈这话却错了,我何曾跟表妹玩笑?表妹既然顶着节妇的明儿,还该自重些的好。”一席话说得这三人讪讪无言,陆贾氏又竭力周旋了一回,众人方才不提了。
因这一场大闹,席上一干妇人早没了吃酒的心思。陆贾氏便推年迈体乏,下席回房歇息。柳氏也连忙说酒够了,携了章姨妈母女一道离去。
夏春朝见众人散了,便将几个管家媳妇叫来,吩咐道:“领人收拾席面,将今日用的一应器皿都好生收了入库,回头我查。”说毕,就带了丫头下来回房。陆红姐也忙走下桌来,上前挽了嫂子的手,两人一路向后去。
路上,陆红姐便向夏春朝笑嘻嘻道:“嫂子今儿当真威风,把那对不要脸的母女给骂退了呢。就该好生整治一番,不然她们还真当自己是这家的人了呢。”夏春朝看了她一眼,也笑道:“好歹也是你姨妈表姐,你倒这样贬损她们。”陆红姐撇嘴道:“她们算什么亲戚,十多年不见一面,在外头弄出事来,灰头土脸的回来投奔,终日靠打亲戚的秋风度日。她们不知感戴倒也罢了,人既弄到这个地步,就该安分些,谁似她们一般,竟要来挑唆人家家宅不和。放眼世间,我还真不曾见过这样的亲戚呢。”
夏春朝微微一笑,说道:“你心里的主意倒是拿的定呢。”陆红姐道:“我也没什么主意,却只知道一件,嫂子是一心一意为家计打算度日的。谁欺负嫂子,我便不能容她。”二人说着话,转过院门,夏春朝忽而忆起一桩事,问道:“今儿怎么不见婶婶过来?”陆红姐笑道:“嫂子是忙忘了,昨儿叔叔家来人说,婶婶染了风寒病下了。还是嫂子打发了人去探望,送了一包咱家蒸的糕呢。”夏春朝听着,也笑道:“叫她们闹的,我也昏头昏脑起来。”眼看到了屋门首上,便让陆红姐进去坐。
陆红姐推辞笑道:“哥哥今儿来家了,想必一会儿定有许多体己话要同嫂子说。我在这里,碍他的眼么?”说着,一笑去了。
夏春朝走回屋中,宝儿上来接衣裳,递茶与她吃,又说道:“今儿吃酒,倒是散的早。”珠儿笑道:“能不散的早么,闹了好大一场呢。今儿咱们奶奶,当真是扬眉吐气了。”宝儿连忙问道:“什么缘故,我在这里竟一点儿风声也没听见呢。”珠儿便将今日席上之事告诉了一遍,又笑道:“你是不曾瞧见,奶奶席上好不威风,太太被喝斥的不敢言语了,连着老太太也要下来敬酒赔不是呢。那两个外头来的,更不必讲了,都当了缩头王八。那个什么表姑娘,还要上来跟奶奶说嘴,叫奶奶一顿嘴巴打的,脸掉在地下拾不起来了。”
宝儿听了,也拍手叫好道:“就该这等,我平日里便说咱们奶奶太好性了。这起人看着奶奶温柔,就以为好欺负,一个个都爬到头上来。太太也就罢了,横竖是个长辈。那两个外八路的亲戚又算什么东西,也都做起主来了。才吃了两日饱饭,便要兴风作浪的生是非。今儿倒要叫她们知道知道,这家里到底是谁做主!”
夏春朝坐在椅上吃茶,也不理她们两个谈论,停了片刻,便说道:“少爷在外头吃酒,未必就吃了饭回来。你们两个谁到厨房去一遭,拿两个鸡蛋,一把挂面,几颗青菜回来,我有用。”珠儿因陪她走了一日,就躲懒不肯去,推了宝儿出去。夏春朝见她耍滑,打发了宝儿去厨房,便向她笑道:“既是宝儿去了,你便在廊下与我生炉子罢。”珠儿闻说,哀声连连,只好去了。
宝儿拿了菜面回来,珠儿也扇旺了炉子。夏春朝便使一口自家屋里用的黄铜小锅,打了半锅水搁在炉上。少顷水滚,她便叫珠儿使火温着,只待陆诚勇回来。
这般过得片时,陆诚勇自前头施施然回来,上来就要搂她。
夏春朝接着,便觉冲面一股酒气,又看两个丫头躲在一边,挤眉弄眼的嬉笑不已,便红着脸推了他一把,嗔道:“才吃了酒回来,不洗不漱就要来闹人。又在丫头跟前,成什么样子。”陆诚勇嘿嘿笑道:“我知道你那桩毛病,既是你嫌弃,我这就洗漱去。”一面就呼喝丫头要水。
夏春朝喊住他问道:“你吃了饭不曾?”陆诚勇道:“席上只顾吃酒,哪里吃得饭来。”夏春朝便点头道:“你去梳洗,我煮个青菜面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