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潦倒,书院凋敝,那是因为寒门学子出头无门,乡野间情愿让孩子去学手艺也不愿他们去读书……
但追根究底,还是权贵们希望把持着“科举取士”的上升之路。
至于蓄水屯田,侵占良田,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每年都用雷霆手段惩治一波,但治标不治本,所谓恶霸无赖都是这些大族的爪牙,砍了一波又生一波,除非彻底撕破脸,否则也是个痼疾。
宴请大臣、热闹欢庆的场面说这个,该说这些外放的年轻臣子们是“一腔热血”急着出头呢,还是当官当傻了一点都不明白人情世故?
看着有几个郡望在这些“告状”的官员辖管之地的元老宿臣们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黑,刘未担忧这些年轻人出了这道宫门就被料理在哪条偏僻的巷子里,只能佯装头疼地拿出几个儿子来打断他们的“滔滔不绝”。
“朕想起来,刚刚还有人通报老大晕了过去,朕得派人再去看看……”
说罢,给了岱山一个眼色。
可怜岱山刚刚因为这个被敲打,皇帝眼睛一眨又变了主意,岱山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伴君如伴虎,乖乖地出去吩咐。
这原本只是刘未的托词,但也许是他之前过于和蔼放大了不少朝臣的胆子,再加上已经酒过三巡都喝的有些熏染,竟有胆肥的官员居然就在席间站了起来,直言上谏。
“陛下,既然说到几位皇子的事情,臣也要说上几句。我代国皇子人数稀少,仅有三位,陛下应雨露均沾,多多留下后嗣才是!陛下虽春秋鼎盛,但储君事关社稷,不可长期空悬。大皇子已有十五岁了,一没有成婚,二没有就藩,若说陛下有意让大皇子为储,也该早作考虑。二皇子与大皇子只差一岁,两位殿下比邻而居,明争暗斗……”
说话的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
“放肆!你竟敢窥探禁中之事!”
刘未脸色黑的不能更黑,一声疾喝立刻脱口而出。
“陛下,若说贵妃独占圣眷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敢赘言,那储君之事却攸关国体,算不得什么家事。自古储君稳,则江山稳,储君悬,则江山乱,陛下难道要将三位皇子困在宫中直到成年吗?那岂不是代国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陛下若继续执迷不悟,那先帝之乱就在眼前……啊!”
乓!
刘未手中的琉璃杯被他掷了出去。
正在皇帝席下痛陈利弊的御史中丞只觉得风声扑面,还未反应过来就额头一凉,接着又热又冷的东西混合着流了满面,额头上也是剧痛,忍不住痛呼出声,又惊又惧地摸了把额头……
全是血。
“这里是举行宴会、观看乐舞的含元殿,不是听政的宣政殿!”刘未即使盛怒,也没有站起身子,只是瞪着眼睛,眼中的厉色犹如实质一般向御史中丞射了过去。
这御史中丞在御史台中资历最老,只是因为过于刚直,所以一直得罪了不少人,原本最该胜任御史大夫位置的他,到了四十多岁依然还干着御史中丞。
他此前就喝了不少酒,如今酒气上头,再听到皇帝不但不允许他直谏,反倒出手伤人,顿时倔劲上来,大怒道:“臣从未听过天子接受谏言还分什么地方!天子设公卿大臣,难道不是为了匤正错误难道是专作阿谀奉承的吗?臣既在其位,总不能只顾个人安危,见错不说,使皇帝陷于不义之地!”
刘未见他执迷不悟,抓着龙案的手掌都隐隐生疼,恨不得直接召进外面的武卫将他给拖出去。
有些和御史中丞关系还不错的大臣看情况不好,连忙离席上前拉他回去,给皇帝和他一个台阶,结果这位中丞见皇帝毫无反省地样子,更加气愤,在殿上就这么大叫了起来:
“陛下当效仿高祖,平衡后宫前朝,尽心抚育皇子,就算不能著《帝范》千古流芳,至少能保证储君是才德兼备、足以独当一面之人,陛下怎能一意孤行,将皇子们视作无物!这简直是罔顾人伦!”
“李中丞,你实在是太过放肆了!就算你是御史中丞,也不得对陛下如此无礼!”方孝庭忍不住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连连叫道:“殿中侍卫在哪儿!还不把喝醉了的李中丞‘请’下去!”
许多大臣纷纷松了口气,刘未没有阻止,几位高大健壮的殿中侍卫立刻欺身上前,想要将御史中丞架出去。
“方尚书不必为我找台阶!”
面对周围冲上来的侍卫,李中丞长袖一抖,整理衣冠,众人还以为他要自己走出去,谁料他正完衣冠,突然脚下发力,身体猛地前驱冲到了皇帝面前!
刘未曾经历过魏国公夫人行刺之事,对这种事已经不慌不乱,随手扯了个侍酒的宫女就挡在身前,旁边皇帝的近身侍卫纷纷拔刀,眼见着这位御史中丞就要刀剑加身,却见他将头一低,一头碰在龙案之上!
皇帝宴饮所用的龙案乃是玉石所雕,何其坚固?只听得一声闷响,那红的白的溅出老远,御史中丞须发皆张,脸上却还带着“虽死犹荣”的笑容,眼睛瞪得老大,软倒在龙案之前。
到了这般地步,刘未哪里还能坐得住了,站起身子直冲到李中丞的身前,抓住他的手满脸骇然。
“储君……皇子……”
御史中丞口中吐出几个不清楚的字句,再也没有了声息。
刘未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身子,目光如电般射向方孝庭,方孝庭脸上还是一副怜悯的表情,待发现皇帝看了过来,连忙低下头微微躬身,避开了刘未的眼光。
“命人将御史中丞李源抬下去,此人直谏而死,理应厚葬。”刘未沉着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着太常寺官员进宫,议定李源的谥号和丧葬之事,其余诸人,即刻离开宫中……”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心中更是一阵挫败,只死死地看着李源的尸体,冷声命令:
“散宴!”
“是,陛下!”
“陛下请保重龙体……”
好好的宴席吃成这样,后面大皇子要知道自己晕过去能牵出这么桩事来,恐怕又要再晕一次。
待人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刘未召了身边一个侍卫,让他去请刚刚离开的沈国公回来。
他今日在麟德殿匆匆忙忙就走了,不仅仅是因为外朝还有许多大臣等着他主持宴饮,而是在等一位老臣打探来的消息。
沈国公戴胜一脉是开国国公,一直深受君恩,只可惜从第三代起,子孙多为纨绔子弟,大多不成器,在吃喝玩乐一道上门门皆精,什么文韬武略,是说起来人人都摇头。
正因为如此,虽然沈国公满门勋贵,但历经几代在朝堂上也没见过几位站的住脚的,子弟们一级级降袭下去,也都快不入流了,唯有嫡脉还顶着国公之爵。
但世间的事情有得必有失,也是因为沈国公一家都是昏昏碌碌的庸人,每次宫变、政变,这家人倒是没出过什么大麻烦,加上人脉颇好,亲友也愿意伸出援手,竟成为代国为数不多地一直到现在也还鼎立着的国公之府。
刘未找这任的沈国公戴勇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相传沈国公府里藏着一卷高祖的立像,这幅立像作为家庙中主祭的神像一直承受香火,外人从未见过。
这幅画像乃是当年的画圣丹青子为高祖亲绘,后来由高祖亲自赐给沈国公戴胜,沈国公一脉皆将此画像视为珍宝,非沈国公家中嫡系,不得入家庙参拜此像。
可以说,这世上除了刘未,任何人想要将这幅画像请出戴家的家庙,那都是痴心妄想。
侍卫很快就把跑的满头是汗的戴勇请进了殿中,这位身材矮小的沈国公身后还挂着个小皮囊,入了殿中侍卫们先让他在门口开了皮囊、取出一个小筒,又从筒里倒出一副画来,直到把画卷全部展开确定没有任何武器,才对他放行。
那边刘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没等到画卷完全展开就已经几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了画卷。
这一天就没什么好事,刘未已经迫不及待的等着有什么好消息振奋精神,那戴勇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见家传的宝像被皇帝这么粗鲁地抢了过去,顿时也顾不上刘未是皇帝了,疼惜地大叫:“陛下,你轻点!轻点啊!哎哟,这样臣受不住!受不住啊!”
刘未哪里管戴勇叫什么,将那画像一展,一副栩栩如生的神仙画像就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说起这幅画像,其实是代国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丹青子擅长画人物,尤其是峨冠博带的仙人形象,高祖三十岁后寻仙,一直想要让丹青子画一张肖像,只是丹青子乃是前朝公主之子,刻意躲避高祖的寻访不愿进京,又喜欢游历名山大川,高祖遍寻不得,最终只能叹息无缘。
开国功臣戴胜也擅长画人物,了解到高祖的遗憾后,故意找人将“戴胜画人天下第一”的名头传遍天下,最终用激将法激的丹青子来京中“切磋画技”,并且以神仙为题,在道观中比试。
戴胜是个有德有智之人,丹青子入京后,他请了高祖微服出访,乔装成道人,假装要在道观里随便抓个道士,却指定了高祖为作画对象。
丹青子自然不明真相,但画神仙和画鬼怪不同,首先就要人物原型样貌出众,高祖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哪怕穿着道袍也难掩不凡之气,丹青子要找原型当然愿意高祖那样的,而不是随便什么道人,见了高祖立刻就满是灵感,根本不用催促,立刻泼墨挥毫,成就了一副传世名作。
戴胜虽然擅长画人物,但他陷身于俗务之中,出身也并不优越,画神仙这种题材,自然比不上出身豪门大族之家、一生沉浸于“画之一道”,已然入圣的丹青子,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来夺什么天下第一的。
这场比试,自然是以丹青子取胜。
高祖一见画中的自己腾云驾雾,佩剑服玉,手持琼玉之芳,礼容极为恭肃,当即就一喜。再见画中的自己身前有钟鼓、竽瑟、歌唱、舞蹈之人纷纷祭祀,灵巫艳装,蕙兰遍布,即使只是画卷,也觉得香飘满堂,更是连声呼“绝”。
戴胜画的是高祖飞渡升天之景,可谓是中规中矩,不过因为这是高祖心心念念的心愿,虽中规中矩,也算是讨人喜欢,也不失为一幅佳作。
但这意境和技巧,无论怎么比,高下立判。
戴胜输了也不恼怒,高祖更是心中欣然,这时候丹青子突然屈身跪拜,以下臣叩拜皇帝之礼对身着道士打扮的高祖三跪九叩,顿时惊骇了诸人。
原来高祖身为开国皇帝,浑身气势不同于一般,画神仙当然画不成散仙,但凡在任何一道上超凡入圣之人,在见识上都有不凡之处,这丹青子在捉摸高祖神韵之时察觉此人绝非普通道人,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猜测。
世上能让戴胜这般张罗,不惜自坏名声的,也只有那位皇帝了。
丹青子对政治毫无野心,否则也不会出身尊贵却云游四方,但他一方面不愿为自己和家族惹祸,一方面来高祖的气质确实适合帝君这样的人物,便画了先楚神话中统御天地的天君形象,其神名曰“东皇太一”。
画完之后,又立刻干脆地以俯首称臣之礼敬拜,告知皇帝刘志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且并非因为不愿称臣而数次推脱,实在是怕陷入俗世俗务之中,不能继续钻研于画之一道,这才不愿入京。
这世上的人,只要是听到别人说“你天生与众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话的,没有一个会不高兴,高祖也不例外,不但没有怪罪丹青子几次刻意避开他的使臣,反倒赐下重赏,也没有强迫他入宫担当宫廷供奉。
戴胜算计了丹青子一把,也十分有风度地施礼求情,将高祖求才若渴、只是隐士们品行高洁,不愿入世,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为难说的十分恳切。
丹青子见皇帝并没有强迫他留在京里已经是十分高兴,又得到允许可以入宫随意学习宫中藏画,当然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并且在后来和戴胜已画为友,成了莫逆之交。
只是丹青子这一副“东皇太一图”后自称再无超越的可能,从此不再画神仙像,而是改为画精怪山鬼之流,从此丹青子的“神仙图”在这幅“东皇太一图”后已成绝响,后来丹青子的“神仙图”也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神作。
当时百废俱兴,人才凋敝,许多前朝的官员和杰出之士碍于自己曾经的过往不敢出仕,哪怕朝廷数次下“招贤令”也不愿出山。
但这件事名传天下后,各方有所顾虑的人才纷纷接受了招贤令,高祖人才捉襟见肘的困局才慢慢好转起来。
后来,喜好云游的丹青子在一次登山的过程中失足坠崖,尸骨无存,在京中的戴胜得知消息后呕血不止,大病一场,半年不能离床。
高祖心中知道戴胜失了丹青子,就犹如俞伯牙失了子期一般,遂长叹一番后,将宫中收藏着的“东皇太一图”赐给了戴胜,以解他心中之悲戚。
从此供奉皇帝御像的延英殿里挂着的就是戴胜的那副“升仙图”,而不是丹青子的那副“东皇太一图”,虽然戴胜远不及丹青子画技高超,但高祖对戴胜的关心爱护之情,可谓是让人动容。
先帝宫变之时,延英殿里不知为何着了火,从高祖到悾鄣幕瘛⒁约澳敲炊嗝剂冀乃嫦袢勘桓吨痪妫奕嗽僦咦婧推渌凶媪凶诘恼嫒荩土跷醋约海家丫遣黄鹣鹊凼鞘裁囱印
如今刘未将这画像一打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出身尊贵,从小就见识过了不少好东西,丹青子的真迹宫中也有留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这绝对是丹青子的手稿。
其画历经戴家六代,却依旧保存的极好,画面上的抚剑神仙不怒而威,见到人间祥和平静,眼神中还隐隐露出喜悦之意,加之画面中灵巫随神各个不凡,越发衬得这位东皇太一卓然不群。
最主要的是,这位以高祖为原型的东皇太一剑眉星目,五官深邃,身材高过身后的随神们大半个头去,显然不是一位文弱神仙。
刘未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太一眼熟。
他之前就听宫中曾打理过延英殿的老宫人隐约传出过,说是三皇子的长相有些像高祖的画像,只是这些只是私下的窃窃私语,若不是岱山当成闲话说给他听解闷,他根本就不会知晓。
刘未心中一直有着心结,当年四皇子被宫人传闻肖似先帝,他便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儿子拱上御座,如今这画像里的人和刘凌的眉目其实只有五分相像,可刘未心中也把它看成了九分。
尤其是那眼睛……
丹青子画人最传神的就是眼睛,刘凌的眼睛和这眼睛相比,足足像了八成!
“陛下!陛下!您别捏,别捏啊!”
见刘未激动的将画像的轴捏的嘎嘎响,戴勇在一旁痛苦的哀嚎,这声惨叫终于惊醒了刘未。
“这画像很好,朕留下了。”
刘未霸道地一挥手,就这么下了决定。
“啊?什么?陛下!这是臣家传的画像,是高祖当年赐下的啊!臣若失了这画像,怎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戴勇痛哭流涕地跪地号角,甚至没有形象地左右乱抖,显然是极为不愿。
刘未心中高兴,见戴勇御前失仪反倒觉得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由得语气轻快地开口道:“怎么?你不愿意?也是,朕这样未免有些夺人所好,我记得你那小儿子已经成年许久了,身上还没个正经的官位,鸿胪寺缺个主簿之位,就让他去顶了吧。”
“呜呜呜,臣的小儿子不学无术,当不得如此重要的职位,陛下请勿如此厚待臣的儿子,那真就是个废物,当了主簿也要丢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