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子弟知道药材的成分、如何获得,园子里有许多蛇虫和动物,有时候张家四叔会亲自炮制药材,让他们知道药从何来。
第一次看到张家四叔拔掉毒蛇的牙齿、剖开毒蛇的身子、取出毒蛇的蛇胆时,张茜脸色苍白的想要晕过去,我却在发抖。
激动的发抖。
我想我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我开始对张家的医术感兴趣,张家人也不拘着我去看他们家的医术、向他们讨教医理。当我发现张家的毒术和医术同样出色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
要想会解毒就要明白毒理,张家的《毒经》随意哪一本流出去恐怕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但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在藏书阁里,哪怕一个洒扫的下人都能随随便便观看。
书阁的墙上写着一行字:“毒医同源,善恶唯心,不偏不失,大道自成。”
大概只有张家人有这种哪怕学了杀人之术也不危害世间的信心,才会这么坦坦荡荡的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
但我不是张家人,我是天生的恶人,所以我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为了掩饰我对毒术的兴趣,我先开始向张茜学习医术,张茜是家中最小的,同辈之人没有同学,自己学的枯燥无聊,乍然成为了我的“小老师”,当然是快活极了,每天不需要我主动求教,自己就会缠着我把一天所学都教给我。
医术和毒术确实同源,同样的药、同样的病,如果刻意滥用,比毒/药还要不着痕迹,渐渐的,毒术似乎也没有那么吸引我了,医术反倒让我更感兴趣。
张太医和张家人对于将我也潜移默化领上了“医道”很是自得,我的刻苦和对医道“孜孜不倦”的精神更是让他们感动不已,我终于可以和张茜一起学医,由于我学的更快、年纪也比她大,张家人让她称呼我“师兄”,以区别内外。
从软糯的“孟家哥哥”变成了亲切的“师兄”,我发现我对张茜的感情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她大概是世间一切纯善的集合体,哪怕是极恶的事情,也不能在她的心头逗留多久;而我大概是世界一切邪恶的集合体,哪怕是再美好的事物,在我的心头能升起的也只有毁灭的念头。
我不想杀她,但无时无刻不想着伤害她、改变她,等我渐渐大了,这种想法则变成了要占/有/她、让她狠狠的哭,让她后悔万分,让她在最喜欢我时发现我的真面目,从此痛不欲生……
为了取悦她,我将自己伪装成她最喜欢的样子。
她爱我笑,我便傻笑;
她难过我比她更聪明,我便学着迷糊;
她心软,见不得人受罪,我便跟着张家四叔义诊,学着救死扶伤;
她爱碧色,哪怕我最喜黑灰二色,也成日一身青衣。
看见她粉色的朱唇在我面前翕动,我想着是如何将她吞入口中;
看着她一点点长成的俏丽面容,我想的是将她藏在身后永远不让人看见;
看着她身材一点点由圆滚滚变得细长,又从细长变得窈窕,我的心中藏着一团邪火,每天每夜都想着该怎么将她为所欲为……
外表的痴傻和内心的阴暗使得我备受煎熬,唯有主动炮制药园的药材方能纾解一二。最爱的排解方法则是虐杀那些药园里试药的兔子,偶尔也会以配制鼠药的名义出去毒些猫猫狗狗,因为我做的隐秘,又连兔子都会假意伤心一番,根本没人怀疑我纯良无害的外表下还有着如此残忍的一面。
义诊时,看的顺眼的,我也很快将人治好,看的不顺眼的,小病略施一番手段便会留下病根,日后只会更加严重。
我从不认为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是什么人生目标,我的人生目标唯有张茜和随心所欲而已。
只是人要倒霉,喝水都会塞牙,有一天我掐死了一只兔子,竟被图清净睡在药园里的张家三郎看见了。
大概是我笑着掐死兔子的表情太过可怕,他当时没有发作,我也没有发现他在药园里,事后他却告诉了张茜。
他实在太天真了,他根本不知道一个清秀善良、性格温柔的青梅竹马形象是无法颠覆的,张茜根本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张茜完全没信,还告诉张三,“就算他这么做了,肯定也是有他的原因。药园里的兔子许多都是活不长的,我根本下不去手让它们解脱,也许他只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是我让他手上沾满了兔子的血,我不嫌弃他。”
张茜无条件的信任和“我不嫌弃他”的话,让我有一瞬间很是奇妙。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觉得有些感动。
我觉得自己应该怒不可遏,却不知道到底怒什么。
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软想要动摇我,我却不得不和它抗拒,拿我这么多年来放肆后的快意和它抵抗……
当时我年纪尚小,不明白那是心动了,只是再嗅到张茜身上淡淡的药香、再听到她软软地喊着“师兄”,偶尔就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
有临睡前母亲抚摸背后的轻柔,有无论从哪里跳下来都有父亲接着的安心,也有祖父祖母与父亲离别时相扶拭泪的酸涩。
那些往事对我几乎是不堪回首的,我已有许多年不去想它们了。
张三没有得逞,后来跑来威胁我:“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怎么会远一点?
我恨不得更近一些才好。
我和张茜都在渐渐长大,宫中似乎并不太平,我的师父张太医回家越来越少,我毕竟是外男,大了后就移出了大房的院子,唯有师父回家教导功课时能和张茜名正言顺的相聚,那也是最让我高兴的时刻。
我甚至想过将一宫里的人都毒死算了,这样师父就能天天在家,他也能天天以上门讨教的名义和张茜相见。
可惜这种“肆无忌惮”他目前还做不到,只能咬着牙掰着手指算师父休沐的日子。
张茜也出落的越来越漂亮,由于她医术很好,有时候也会被闺中姐妹请去治个难言之隐什么的。
她性子天真烂漫,长相又娇媚可爱,出入的多了,自然就出去些美名。
渐渐的,上门来试探的各家女眷也多了。
张家五房皆生的是儿子,早就被外面传言有什么生子秘术,张茜小时候身材圆润,后来虽然没那么胖了,却依然是窈窕有致的,看起来就好生养,有心人想要将她求回去开枝散叶是正常的。
师母也在考虑是不是该为张茜相看相看人家,但她犯了个大错,她居然以为我和张茜只是师兄妹之情,不但没有考虑过我这个人选,竟还让我和张家大郎一起去打听、相看那些求亲人家的儿郎。
此时我已经通过义诊有了不俗的人脉,又精通毒术和医术,张茜之父虽然是太医令,但也算不得什么大官,来求亲的也没什么特别权贵的人家,那段时间,我经常出府,不是在这家儿郎必经之地下毒,就是尾随着别人到了合适的地方暗算,倒费了我不少手脚。
“阿娘你都挑的什么人选!不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色鬼,就是满脸红疮的丑八怪!还有一个我看脸色不对,摸了下脉,居然还有花/柳!你就给妹妹找这样的人选?还好孟帆把我拉回来了,否则我揍死他们!”
亲事一个一个当然黄了,但是我也疲于奔命累的够呛。
郎中还是比不得权贵,我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做到的事情,当官的可能只是一句话就能断人生死,也是这段经历,让我对权利产生了一丝渴望。
做的多了,总是要露出马脚的,有一位向张茜求亲的人家居然求治到了我师父头上。张家众位子弟之中,唯我的医术学的最是刁钻,用药也是千变万化,师父自然发现是谁动的手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你喜欢茜娘?”
我:……点头。
“你对朱家儿郎下手毒辣,这药废了人家的命根子,此后不能再有子嗣,可见你性格其实偏激……”
只是让他断子绝孙还是轻的,谁让他评论张茜身材丰腴,揉搓之下必定……
我沉默不语,怕一开口漏了我的真实性情。
“罢了罢了。当年你祖父祖母将你送到我家,便写信说你这孩子沉郁孤僻,性格偏激,希望我张家那么多开朗的男儿能让你改变性情。”
师父说出了当年的真相,使我赫然一惊。
“这么多年来,我见你虽然身体羸弱,但自强不息,学医也不拘泥旧人之法,常常有惊人的创新之举,便将一身医术俱传与你。谁料你学了医术却没学仁心,竟用在这种偏门上。你今日有了一,日后便会想二,茜儿心思单纯,你却表里不一,我不能将茜儿许配给你……”
我心中冷冷一笑。
说那么多,还不是因为我无父无母,只是个寄居府中的故交之孙而已?
若是我父亲还在,又晋升为镇守一方的大将,今日哪里有那么多求亲人家的事情?
“我看你这表情,似乎很不甘心?”师父抚着胡子长叹,“也是,你和茜儿青梅竹马,我知你二人性格默契却没有及早制止,也是我的过错。以你学医的天赋,日后若走上正道,也能成为造福万民的良医,或许继承我的衣钵也未可知……”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这意思是?
“你愿不愿意去最偏僻、最穷苦、最动乱的地方行医救人?”师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当你去过这些地方,你就知道什么功名利禄、人生得失都是虚妄一场。人之所以是人,并非能说话、会衣食住行,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等你好好磋磨磋磨几年,思考下自己学医是为了什么,再来找我。”
“三年之后,若你能不堕我张氏一门‘济世救人’的名声,我就把茜儿许配给你。”
“师父此话当真?”
“当真。”
师父点了点头。
“但你不能用我张家的名头,也要隐藏你孟帆的名字,我张家子弟从前想要继承家业,都得如此历练,你从游方郎中做起,以你的本事,名满天下只不过是时间的事情……”
我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区区的吃苦?
只要师父不把张茜许配给别人,名满天下又有何难?
哪怕是让我从此变成一个伪善之人!
我和师父立下约定,定下了三年之约。
我身体已经大好,而祖父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频频催我回去,我便借了这个借口和张茜告别。
“这个给你……”
我递出我从家里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这是什么?”张茜接过东西,自然而然地问了:“能吃吗?”
“不能吃。”
我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是我娘的金簪,留给你吧。”
“我能拿吗?你改改自己用不行吗?”
张茜摩挲了一下,似乎是很喜欢它,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算了,我留着用吧,你留个女人用的金簪也只能放在盒子里,我插在头上,你就能天天看到了。”
“天天看到……”
这句话让我心中犹如放入了一捧暖炉。
“对哦,你要回老家去看祖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能给我带点山楂回来吗?外面买的山楂总是没你家老宅的有味道。”
张茜此时还不知道我一去三年,犹自“算计”着我家老宅里那些能吃的东西。
“好,等山楂熟了,我就回来。”
“啊,那不是要等大半年?你要走那么久吗?能不能求我爹我娘让我跟你一起去?你家那竹笋味道也不错!”
张茜一听还要大半年脸就皱在了一起。
一起去……
我几乎是惊慌失措的离开的。
我怕我再听几句,心中的邪念又发作,直接掠了张茜就跑。
回到家,祖父身体却没有他信中所说的那么不好,祖母说他是想我了,所以找个借口想让我回来,言语中颇有想要我赶紧成家立业的念头。
我想起刚刚去张家时的那种“雄心壮志”,却生不起自缢的念头,当然,让我娶妻生子也是不可能。
我和祖父祖母说,想要去各地游历,顺便救治百姓,我家自父亲去后已经无人顶门立户,想来也没人为我举荐做官,四处游历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不枉来世上一趟。
并坦言我喜欢张家的女儿,师父也让我游历回来就成亲。
我从没想过撑不住三年怎么办,做不到,死着和活着没什么区别。
我以为祖父祖母会很生气,也许还会将我逐出家门,谁料祖父居然大赞我有志气,又说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类的话,夸我有风骨、知善恶,和祖母一起收拾起家中的细软供我出游,并开始准备彩礼。
而后三年,我走过许多穷山僻壤、边关不毛之地,救治过不少穷苦可怜之人,也曾经历过被贼寇掠入山中、最后毒死一寨子贼寇下山的事情;
我的心中并没有善恶之分,一切不过是为了达到我的目的。
要想“名扬天下”,光会治病是不行的,很多时候还要让人知道你的手段,否则人人都当你是“滥好人”,做事不免束手束脚。
闲暇时,我也会和张茜通通信,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偏僻之地,有时候忙的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通信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很快,我的名声就渐渐有了,手头拮据的时候在有钱人家取些医资药费,倒也过的不差。
到第三年上,我决定做一件大事,风风光光回京。
此时秦州正起了一场瘟疫,来势汹汹,无医者敢去,秦州州牧遍召医官,医官却纷纷逃离此地,仅有屈指可数的郎中留下控制疫情。
我这时候已经颇有些名头了,毅然决然地去了秦州,帮助秦州州牧解决疫情。我年轻,又没有提过自己杏林张家的出身,初时自然不能服众,但医术和其他本事不同,你手上有真功夫,很快就能显露出来。
渐渐的,秦州的医者皆奉我为首,诸州又送药送医,我直接住在了疫区和患病之人同吃同住,终于控制住了恐慌,一点点解决了疫情。
事成之后,我果然受到朝廷嘉奖,召我第二年春天和救治灾民有功的秦州州牧一同入京。
然而我志得意满回到京城,等到的不是师父欣慰的夸赞,却是张茜在去年秋天已经被送入宫中的结果。
“你骗我?!”
我想,我向师父质问时的表情应该是凶顽又让人惊骇的,至少师父露出了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样的表情。
“三年来,我从未让我夫人答应任何人的求亲,我一直让茜儿在等,但这次没有办法,皇后亲下的懿旨,点了茜儿入宫……”
他听见他说:“宫中那位至今无子,我张家男丁众多,茜儿又通医术,宫中想要茜儿进宫,顺便调理后妃们的身子。为了保全张家,为了江山社稷,我不得不如此为之。如果你要觉得我张家对不起你……”
我没听他接下来说什么,此刻我只有杀人的冲动,为了不让张茜听到我“弑师”的名头,我强抑着怒火离开了张府。
离开张家后,我一片茫然。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善人,之前那么努力的行善,不过是想要得到张茜,如今张茜入了宫,我作所作为都成了笑话,又能何去何从?
张家的兄弟们都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冰释前嫌,我断然拒绝,并且和张家划清界限,从此誓要成为路人。
如果他们真是如表面上表现出的那种风光霁月,选秀之时,为什么不坦言张茜身上已有婚约?已经失势的皇后真的会因为这个就降罪张家?
我恨,恨的夜夜如虫蚁噬心,仇恨让我重新找到了自己,那个对世界充满仇视,想要毁灭全部、包括我自己的野兽。
“张家……皇后……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