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田匡一心一意去采买鸭鹅,试验陛下所说的“以物灭物”之法,其余的官员大多是年轻精干的官员,干劲有余,城府经验不足,真要拿来用,戴执自己也不放心。
他想了一会儿,命人去将此地的主簿江令召来。
说起江令,居然还是他那亲家、已故江相的远房族人,若轮起辈分,和他儿子刚定下亲事的江家女乃是同辈,只是不同支罢了。
这江令也是得过功名的正儿八经读书人,原本得了家中族叔的照拂谋个县令并不为过,只是他寡母性子执拗,不愿意儿子仰人鼻息得人恩惠,只让他自己凭本事去谋官,可他出仕的时候正是吏部权柄最盛之时,一没走门路二没有财帛动人,江令能谋到什么好缺可想而知。
能得个官职,都是吏部看在他姓江的面子上,不愿做的太过。
他混了这么多年爬到主簿之位,辅佐梁州刺史参机要、领府事,也有一部分是占了姓“江”的好处,毕竟梁州周边的豫州、雍州都有江家子弟任地方官员,来往也多有方便。
后来江家大员因江公之死齐齐丁忧,这江令并非直系,不在五服之内,倒没有丁忧回去,只是没了种种关系,梁州刺史没了忌惮,用起他来几乎像是在用管家,所以他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年纪,两鬓竟因操心有了斑白,皮肤也晒得漆黑粗糙,没有当年“少年得意”时的神采。
可也因为如此,说起梁州地方上的事情,江令劳心劳力最是了解,这消息又是江令探来,自然问他最是方便。
听到戴执问起此时,江令也不敢怠慢,小心回答:“这件事,若真论起来,还真不是下官查到的,而是刺史身边另一位主簿余主簿无意中所说,只是下官当时记在了心上,事后又去探了那几个青州的流民,得知他们的身份确实是青州的粮商无误,才让他们录了口供,以免日后又有抵赖。”
“那时,青州大量灾民涌入,余主簿负责安置灾民,下官负责筹措赈灾之物,但凡在梁州有关系或自身有些家底的,都不愿意被安置在城外……”
他仔细回想了:“那几个青州商人便是自身还有些家底的,也不知怎么寻上了余主簿的关系,入了城被安置,有一日余主簿和下官吃酒,说起那几个流民说,当时曾有打着粮商名号的人来青州收粮卖粮,在田地里绕了许久,怕是那时候已经看出地底有虫卵或是跳蝻,只是没提,如果那时候提了,也许没有这么大的灾祸。”
戴执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原委,点了点头,心中更有了其他想法。
“余主簿说起这事只是当个新鲜,毕竟蝗灾都已经发生了,青州也早就被蝗虫啃得不成样,下官心里却总放不下此事,后来又借‘赈灾’的事情立了立威,和他们搭上了话……”
江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戴执也笑笑。
这种官场上的手段,无非就是敲诈和示好并行,大家都心照不宣。
“他们自己便是做粮商生意的,那时候青州赤地千里,他们有意走别地粮商的路子离开青州,还特意去拜访过,结果一看,这家粮商派来的管事不是别人,竟是鼎鼎有名的黄家粮行在外的一位小管事,当年他们在湖州拜见黄本厚时,曾有一面之缘。”
江令叹了口气。
“下官对黄家也有所耳闻,心中实在不相信这事,便慢慢去查黄家历年来在青州、梁州收粮的情况,才发现黄家在青州从来只售粮,极少收粮,在梁州也是如此。”
“售粮价格也是极低,似是平抑物价,可有近半,却进了几个固定的粮行里。这几家固定粮行的掌柜……”
“如今是无为教最有势力的信徒。”
☆、第236章 算计?圈套?
湖州,黄宅。
黄本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他原以为安全了,毕竟方家早已经垮台,却没想到这位居然还在,依旧阴魂不散。
“你到底要什么?钱?人?”
黄本厚依旧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像是个被恶地主讨债的可怜佃户一般搓着手。
“咳咳,我不要钱,咳咳,也不要粮,我要你黄家皇商的资格。”坐在阴影之处的男人一直在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听到那男人的话,黄本厚立刻变了脸色,不过他毕竟不是愣头青,很是能沉得住气,依旧好声好气地说着:“方大公子,这皇商的资格给您,您也是要了没用,更何况皇商的资格给谁,也不是鄙人能说的算的啊……”
被称作“方大公子”的,正是当时和其父意见有所分歧愤而出走的方家长子方嘉。
“我方家虽已落败,但好歹也是仕宦人家,咳咳,怎会去经商?”方嘉似笑非笑,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
黄本厚活了大半辈子,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了,听完后脸皮子都没动一下,只是心中如何想,却没人知道。
而方嘉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举族皆灭,性情已经和之前大为不同。
他是方家可谓看的最明白的人,方家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经是早有预料,可以说其父开始生出私心的时候,方嘉就已经开始为家人寻找退路。
如今方家已败,他又拖着个破败的身子四处奔走布置,越发显得不足一提,他手中捏着黄家的把柄,却要一改往日温和的性子,否则就要被人看清了去,他知道自己对商人的鄙夷可能会引起黄本厚的不快,但他若是客气了,这时候就要被当做软弱可欺了。
方嘉果然将黄本厚的性格猜的一清二楚,见方家公子依旧持着世家子弟的高傲,而且一副留有后手的样子,黄本厚却越发“通情达理”起来:“方大公子既然看不上区区的皇商之位,又何来要资格一说?”
“我要你黄家推荐子弟入国子监的监生资格。”方嘉笑着说,“日后皇帝如果再选妃,皇商之女应可入选,这资格,我也要了。”
“你!”
饶是黄本厚城府极深,这一下却动了真怒,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这么商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往皇帝身边凑,为的就是改换门楣,能够从“商”这一阶层跨到“仕”这个阶层。而现在毕竟已经不是悾凼逼诹耍倘说玫酱途舻那榭黾负醪豢赡芊⑸羌菲仆芬模薹且簿褪且桓龉蛹嗳胧说淖矢瘢鸵桓隹梢圆渭庸醒″淖矢瘛
挑选家中优秀的子弟,享受家中所有的资源,进入国子监读书,广结人脉,直入殿试,继而出仕,在宦海中沉浮扎扎实实的进入登云路,这是上策。
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换血。
除此之外,将家中教养良好、谈吐相貌俱佳的嫡女送入宫中参加选妃,哪怕只是个份位低的妃嫔,一旦入了宫,商家便能变“国戚”,即便没有功名,那些官家也不敢招惹,也算是一步登天。
如果恰巧诞下龙嗣,这脚步就更是踩稳了。
这方嘉上嘴唇下嘴唇一搭,就要将他们黄家经营了这么久所谋求的东西拿去,任谁也不能忍。
“方大公子,当初我们虽然和贵府交情不浅,但那时候方老大人乃是吏部尚书,鄙人作为区区一介商人,时时孝敬也是寻常,就算做的有哪里不对,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方大公子这样步步紧逼,怕是不大好吧?”
黄本厚尽力克制,可身子还是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方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摩挲着,笑着道:“黄大善人说的没错,昔年我家还在京中时,如您这样的商人来孝敬的也不知有多少,可如您这样年年以官仓之粮倒买倒卖的,又有几人呢?如您这样以粮放贷的,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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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就是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在下的话也是严重了。听说方祥的人都已经被俘押解进京了,要是有一两个方家的心腹没受住严刑逼供,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可真是难办……呼,呼……”
方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破败的身子让他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是如此艰难,他还强忍着理顺了自己的气息,继续说着。
“更何况青州旱灾,黄家出面售粮,明明已经探知将有蝗灾,却隐瞒不报,其后更是暗地里资助无为教的教徒妖言惑众,咳咳,咳咳,如今蝗灾四起,粮食紧缺,皇帝已经下了几次罪己诏了,这次恐怕也要找几个人做那替罪羊,再下罪己诏必定民心惶惶……”
方嘉每说一句,黄本厚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阁下觉得黄家这肥肉,够不够解一次蝗灾之围的?”
方家重重地结束了自己的威胁。
“什么青州蝗灾隐瞒不报,什么无为教教徒,简直是一派……”
黄本厚正准备痛斥这无稽之谈,脑子里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一下子顿住,失声道:
“老十三!去青州卖粮,回程路上遭遇山匪而死的老十三,是你们做的!”
“我从不杀人,也不指使谁杀人。”
方嘉摇了摇头。
“我只是散出消息,那商队里有粮食,很多很多的粮食而已。”
杀人灭口,是为了什么?
黄本厚脸上冷汗淋漓。
青州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又遇见兵祸连连,男丁或被方党抓去当叛军,或是拖家带口逃命,田地直接废弃毫无出产,许多老幼妇孺饿死,甚至还传出青州已经有将老弱妇孺的人肉用来充饥的事情。
那时候黄本厚只是本着“善事反正是要做,再多做点也没什么”的想法,接了朝中的劝善本,派了手下在北方买卖的黄十三去散米,因怕灾民哄抢,故用了“售米”的名头,其实米价甚贱。
但那趟实在不太顺利,青州在北方,本来就容易出彪悍之人,那边又是灾又是乱的,除了十三谁也不愿意去,黄本厚已经让他带足了人马,可回来时候还是出了事,那一趟只回来几个护送粮队的趟子手,其余人等早已经被土匪给杀了。
他命人厚葬了黄十三,后来哪怕朝中许诺再多的好处,他也不再往北方运粮,黄十三还是他爹时候就给他培养的心腹,谁能想到死的如此憋屈。
可现在看来……
黄十三又不是傻子,那边乱的如同地狱一般,他为何要自动请缨?
除非……
“十三被你们买通了?”黄本厚咬着牙,“你们实在是好手段,黄十三跟了我二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一家老小都是家生子,居然也能投靠你们。”
看到这位“黄大善人”变了脸色,方嘉心中才算是一块大石落了地,如果他一直好声好气,该变脸色的就是他了。
“我方家行的是什么路,你也是知道的。在下也是没有办法,唯不择手段尔。”方嘉苦笑着摸了摸下巴,接着说:
“但在下对黄家的资格,是势在必得!”
“方大公子,你这是把黄家往死路上逼啊!”黄本厚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跌坐在椅中满脸悲苦:“资格给你了你,就算我黄家能够保得一时安宁,可顶着我黄家名号去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只要一个行事不对,我黄家还是举族皆有危险。”
谁知道方嘉送进去的那个假货是做什么的?这方家干的是夷灭九族的勾当,皇帝是不可能留方家人活口的,万一那监生混到御前,突然想要“报仇雪恨”,又或是做了什么傻事,黄家人还能活?
那选妃入宫的女子也是同理。
更何况有了这么个“隐患”在国子监,就像是将自己的把柄送了上去,到时候那人要钱黄家就得给钱,要铺路黄家就得铺路,一步一步陷得更深。
早死晚死都是要死,黄本厚越想越是心焦,根本无法再行开口。
方嘉明白他在想什么,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到了黄本厚的面前。
黄本厚看着这位大公子,心中又恨又惊,杀意倒是散了大半。
方嘉从小就有心疾,操不得心,所以即便是长子也没有一官半职,如今面色蜡黄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态,可谁也不敢小觑这个男人。
“在下从青州出来,原本就是为了不搅入那浑水之中的,对黄家下的套,也全是为了自保……”
他说。
“在下绝无鱼死网破之意,也没想过要行什么报仇之事,只是在下的家人富贵罢了,在下毕竟要为家人日后的生活算计一番。”
方嘉笑了笑:“只要你的皇商资格还在,监生资格总会有的,入宫的机会也不少,咳咳,那皇帝可还才十七而已,这一生,也不知要选多少次妃嫔,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了几下,用帕子擦了擦嘴,继续说:“在下只要一次监生和一次入宫的资格,也可立誓此次之后再不会威胁你什么。”
黄本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你说的什么无为教、青州蝗灾……”
“至于青州之计,在下另有打算,但要把黄家摘出来,也不是那么难。”方嘉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世上眼红黄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构陷诬赖黄家也是有的,黄伯父,您说呢?”
黄本厚脸上又青又红,半晌之后,才颓然地抹了把脸:“方大公子动动嘴,却要黄家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平帝时王家之祸就是前车之鉴,鄙人要考虑几天,方大公子,可否……”
“自然可以,咳咳。”方嘉咳着说,“在下会在黄家多留几日。不过黄伯父,在下这破身子,随时都可能去了,黄伯父还是不要考虑太长时间,万一小子好巧不巧在黄家去了……”
他眯了眯眼,意有所指地看了突然僵住的黄本厚一眼。
“那在下的家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样可不好,您说呢?”
“呵呵,方大公子说笑了!”
黄本厚笑的憨厚,“我黄家别的没有,百年的人参上好的灵芝却是不缺的,等会儿就让下人送到您房里去补补身子,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
一边笑,一边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这人怎能如此敏锐,自己方才不过是露出一点杀意,却已经被他察觉,如今却敲打起他来了。
还好这方嘉和他父亲不是一条心,否则……
黄本厚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命了黄三将方嘉小心送到隐秘的偏院客房去,自己却坐在偏厅里,半天都站不起身来。
刚刚他还算说话硬朗,其实他的腿已经软了。
他们黄家会攀附上方家这棵大树,实在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方家把持官吏选拔委任那么多年,他们家做的是粮食买卖,田地是不会走的,自然要交好来流水一般来去的地方官,时日长了,与其一各个打点,还不如直接和最上面的打交道,虽然每次耗费颇巨,可细细算下来,比一层一层打点还实际些,行事也更加方便。
有方家的庇护,他们黄家商行无论是收粮还是放贷,甚至到后来经营官仓所需,都不怕有人横生枝节,而方孝庭也怕别人说他勾结粮商,毕竟涉及到粮草和兵甲都不是小事,两家的关系也就这么半遮半掩的存在了下来。
在外人看,他们黄家和其他想走方家门路的商人一样,年节该有的孝敬都不少,但也没有太出格,该上门的时候上门,可也和其他商人一样进不了二门,谁又能知道方家那家大势大的资产里,有一半倒是黄家替他们经营的?
有方党掩着,那些年里,官仓丰裕,每一年陈粮换新粮的所得就足够黄家经营数年的。
只是后来先帝突然又重启了皇商之制,黄本厚的心就活络起来了。
他们如此小心翼翼结交朝中大员,干着各种犯禁的买卖,全都是因为上天无门,如今皇帝要正儿八经的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