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
京中但凡有些志向的大臣,纷纷寻求外放到地方去任官,有些不满皇帝昏聩的,也请求退隐,不愿再看着乌七八糟的情况。
受到宫中越来越混乱形式刺激的后宫嫔妃们彻底爆发,想尽办法用各种方式自保、向外面传递消息。
没有受到侮辱的嫔妃,大多是家中父兄男丁出息的大族,但谁也不知道这已经和疯了没什么区别的皇帝还能再干出什么。
薛芳在皇后的授意下,悄悄派人接触怀柳君和萧逸,又开始频繁在后宫中游说,联合了几个家中握有军权的妃嫔,开始了长达几年的布局。
皇后也借着宫宴和各种节日,想办法通过内命妇和外命妇,沟通着内外的消息,向外传递出皇帝的不堪和自己儿子的早慧,并隐约以皇子未来的亲事希望说动各家支持,就如当年刘甘如何坐稳太子位子一般。
在长久的筹划之下,就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夏天,皇后和薛太妃等人终于找到了机会,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宫中萧家的长子萧达终于将宫中的北门换上了自己的人马,领着各家纠集起来的人马杀进了宫城。
萧达想要杀了皇帝,而其他随着宫变的大多是想逼刘甘从此退位,到皇家的道观中去“清修”。
据说那日京中许多人家都听到了宫城里的动静,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后宫里的嫔妃宫女都熟悉宫中的道路,有她们作为宫中的指引,又有怀柳君通风报信,很快就找到了刘甘的踪影。
但这位皇帝也不是蠢货,很快就组织起了反击,先是杀了身为内应的怀柳君,再以萧家兄妹为质,逃过了萧达的追杀,带着暗卫躲入了静安宫里。
后面的事情,渐渐脱离了薛芳的控制,宫中一片兵荒马乱时,她们虽是嫔妃也全要靠武将出身的那些嫔妃保护好所有人,更不敢乱跑。
总之等尘埃落定时,薛芳得到的消息就是“皇帝事到临头依旧色心不改,竟死都要做个风流鬼,意欲侵犯萧逸,结果不堪其辱的萧逸彻底崩溃,失手弑君后内疚自杀,被作为人质的萧贵妃吓的疯疯癫癫,意识不清。”
这原本是还算圆满的局面,如果萧家、薛家等后戚拥立了皇后和年幼的皇子登基,那他们就是最大的赢家,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皇帝死后,原本一起发动宫变的后戚之间也产生了分歧,皇子年幼,刘甘的两位兄长和一位弟弟却正值壮年,可以立刻处理朝政。武将们倾向于拥立正当壮年的年长藩王为帝,文臣则偏向于扶持年幼的皇子,京中乱成一片……
薛家照理应该扶持年幼的皇子,但薛家族长担心后戚力量持续膨胀会影响到国家的安稳,提议让已逝贵妃生出的陈留王、刘甘的弟弟登基。
就在宫中朝中还在为拥立之功争吵不休时,皇后却秘密派了使者持着虎符,向守卫京畿的禁卫军大营、各州的刺史下了“勤王令”,要求领军的将领立刻进京,剿灭弑君逼位的谋逆之人。
京城中的各方势力能够攻入宫城,是因为多年的谋划和宫中的策应,比人数和势力,却比不上怀着各种心思上京“勤王”之人。
有许多原本就是刘甘“糊涂”时被排挤出朝廷的要臣,此时又有了机会回到京中权利核心,立刻点兵点将,直奔京城临仙。
就这样,一时间风云变色,上京想要继承皇位的藩王,有的在路上就被早有预备的“勤王”人马杀了,有的则被“勤王”的人马抓获软禁。
而皇后凭借着忠于正统的禁卫军,迅速稳定了京中的局势,抱着儿子,让刘未登上了皇位。
此后,已经成为了太后的皇后封锁宫门,一直等到勤王的部队入了京,这才重新临朝,以“谋反”的罪名命令这些部队灭了以萧家、薛家为首的后戚家族,任由这些地方势力抄没了他们的家产补充军费。
到了这时,薛芳等一干接到消息的嫔妃这才发现,她们早就成了皇后利用的对象,那惊天骗局下的小小棋子,被卸磨杀驴的蠢驴!
当年让她们折服的那些个人魅力,那些小心维护,如今都成了包藏在宽容贤淑之下的滔天野心。
原本她们这些人都该跟着家族一起为先帝“殉葬”的,但一直和刘甘形影不离记录起居的赵清仪不知和皇后说了什么,原本该在太后手握军权下“殉葬”的所有妃嫔、贴身宫人、都被关入了静安宫之中,好好的荣养了起来。
后来薛芳也问过赵清仪,为什么太后要杀她们,又为什么不敢杀她们,赵清仪也只淡淡的解释,因为先帝的一些小小癖好,她负责的《禁中起居录》里有些先帝亲笔的部分,记录了让皇后忌惮和害怕的事情。
而事发之时,她将《禁中起居录》藏了起来,又告诉太后,先帝在宫变时已经将这些《禁中起居录》交由了暗卫保管,这些暗卫早就已经离开了宫中,一旦太后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暗卫就会将《禁中起居录》抄遍天下,正本送由宗正寺处理。
太后找遍宫中也没有找到她口中所说的那几本《禁中起居录》,想要杀了她们却又担心赵清仪说的是真的,便留下了赵清仪保下的妃嫔们为质,好牵制这个性格古怪的女人不要乱来。
可惜没过几年,太后在宫中游览花园时竟莫名被毒蛇所咬,没几天就死了,毒蛇也不见踪影,这件事也成了宫中的一个谜。
太后死后,静安宫里虽然过得依旧惨淡,但笼罩在她们头顶的乌云总算散去了不少,又过了几年,换成了刘未索要东西,赵清仪用同样的理由打发了他,静安宫从此就被封闭,许进不许出,日子也过得越发艰难。
看刘未的意思,是打定主意要等她们全部老死在宫里了。
***
这故事是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让人心惊肉跳,正如薛太妃所说,其中有几次,她几乎说不下去,全靠张太妃补充和说明。
短短的一段故事,几乎让刘凌几次坐不直身子。若他真是个浑噩的小孩也就罢了,这些事听了也不会听明白,反倒会打瞌睡。
这一说,从清晨说到了午后,每个人肚子里都在咕咕作响,却没有一个想着现在去吃什么东西。
可薛太妃说的没错,也许刘家人对政治的敏感是与生俱来,过目不忘的刘凌非但没有听到瞌睡,反倒惊得一身冷汗,屏住呼吸到几乎把自己憋死。
大概是因为刘凌是小孩,薛太妃怕小孩子听不懂一些大人的事情,刻意将内宫混乱的那些日子说的轻描淡写,只用“男男女女混做一团”带过,可张茜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一直在颤抖。
想来后宫里延请太医不方便,张茜肯定救治过许多无路可走之人,所以对那段记忆,也就越发害怕。
但也因为薛太妃用了春秋笔法将过去的故事“和缓化”了一些,刘凌从这个可怕的故事中清醒的极快,反倒迅速抓住了往事的核心:
“那《禁中起居录》里究竟记了什么,皇祖母这般忌惮?我父皇从少时就想要这东西,照理说应该非常重要,可为何我从小却感受到的是冷宫从不受重视,连宫里的宫人都不愿来?”
刘凌似乎不能理解地开口:
“你想要找别人要东西,不是该加倍对别人好,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歉意吗?”
他说的是从小从冷宫的太妃们那里求米面的事情。
薛太妃当场就似笑非笑。
“你倒真是太后的孙子,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凌闷闷地低下头。
一日之间,他明白了自己的皇祖父是如何不堪之人,登上皇位的父亲又是如何欺骗了所有信任他的人,心中顿时沉甸甸地,连抬眼看薛太妃的胆量都没有。
在他心里,竟天然已经生出了愧疚之心。
“你也不必问我《禁中起居录》记了什么,我若知道,还会在这里想办法教你吗?早就设法拿着东西出去了。宫里知道的,恐怕只有萧太妃和赵太妃两人。但她们两人不会告诉你任何东西。”
薛太妃似笑非笑。
“刘凌,你想要知道过去的事情,我也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了,你如今,真的能快乐吗?”
“所以,三殿下,呜呜呜……”张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头,“虽然我想见我娘、见我阿父,可我们出不去的,你父皇根本不让我们出去。自袁妖精处理宫务后,她连我们的用度都削减了,我们的宫人要和外面换东西,常常要付出十倍的价钱,这明摆着要等我们慢慢耗死在冷宫里……”
“张太妃,你别哭。”
刘凌手足无措地替张太妃擦拭着眼泪。
“我会想法子的!等我再大一点,我出去给你换吃的!”
“你答应的,你要记得!”
张太妃立刻止住啼哭,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
“一定。”
刘凌将胸口拍的“砰砰”响。
“我天生好记性!”
张太妃这才破涕为笑。
“我怎么养了两个孩子……”
见到气氛陡变,薛太妃头疼地揉了揉鬓角,满脸无奈。
“薛太妃……”
刘凌突然走到她的面前,跪了下来。
薛太妃赫然一惊,满脸讶色。
“薛太妃,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何等地步……”
刘凌的脸上犹有泪痕。
“但从今天起,我会努力成为像我高祖那样厚待盟友之人,而不是我父亲、我皇祖父、我皇祖母那样的人。也许我没有办法一飞冲天,也没有办法救出你们,但我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可怜之人。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刘凌端端正正地对薛太妃行了个大礼。
“父债子偿,欠你们的,我刘凌来日必还!”
“说的好!是该父债子偿的时候了!”
“方太嫔,不能进去啊!方太嫔!”
“为什么不能进去?姐妹们,动手!”
“啊!”
“天啊!方璐云,你居然在我的绿卿阁动手!”
薛太妃原本还为刘凌的举动正在感动,突然听到阁外一阵乒乒乓乓声,立刻惊得疾步到了门口。
“称心!称心你没事吧?”
只是很短的时间,以窦太嫔为首的太妃们一下子涌入了绿卿阁中,将原本就不大的宫室挤了个满满当当。
刘凌还跪在地上,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张太妃看着来了这么多人,高兴地拍掌:“太好了!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过了!”
她想起那些日夜谋划、并肩战斗的日子……
“聚个屁!”
方太嫔口吐恶言。
“我们不是来找你们的,是找那小子……”
她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刘凌,立刻换了个表情蹲了下去。
“你是个好孩子,我改变主意了,你想不想学天下最精妙的剑术?”
“咦?”
刘凌错愕。
“我家的枪/法也是军中有名的杀伐之法!”一位太嫔也站了出来,“我可以教你……”
窦太嫔站在她们的背后,眼睛红肿,脸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凑上来的张太妃说:“她们听到我在泰光阁里哭,过来瞧瞧,我把家里的事和她们说了,她们就来了。我并没有撺掇她们……”
“我知道我知道!”
张太妃笑的灿烂。
“你现在应该躲在屋子里哭才对!”
“你……你是缺心眼吗?”
窦太嫔无语地看向兀自因人多而傻乐的张太妃。
被一群太嫔围在中央,不停的被人推销自己的“绝技”是什么感受?反正刘凌有些架不住。
他略带慌张地站起身,连连摆手:“我知道各位太妃太嫔的意思,不必这样,下次宫宴,不,只要我能见到你们的家人,我就会把你们的消息告诉他们的!要是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我也会把消息告诉你们!”
嘈杂的声响蓦地静了一静,原本想以利诱之的太嫔们顿时纷纷停住,脸上反倒出现了茫然的表情,呆着不能开口。
“我说过,他和刘未、刘甘都不一样。”
薛太妃露出得意又甜蜜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冷宫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孩子……这是天意。”
“天意?”
“既然有天意,我们为何落到这样的下场!”
“我方家……呜呜呜……不知道父母兄弟有没有被带累……”
“既然连窦家都没事,恐怕遭殃的只是我薛家、萧家和几个大族。”薛芳坚定的声音在众位妃嫔之间响起。
“我们还有希望。”
“拼了吧!反正我们已经处在最低谷的时候,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向上了!”
窦太嫔一咬牙,率先上前握住了薛太妃的手。
“我知道你主意多,本事大,我再信你一回,我帮你!”她扭头看向刘凌,眼中一片感激。
“就当是谢谢他告诉我那些消息!”
“算我一个!我的兄弟肯定没事!”
方太嫔傲然说道:“打不过他们肯定能跑,他们可不是古板之人!”
“我……我想知道我妹妹怎么样了,她从小有心疾……”
一个太嫔低下头。
“要等几年,我才能等到消息呢?”
“用不了几年。”
薛太妃自信地开口。
“用不了几年,刘凌就能去前面读书。一旦他能自由的出入冷宫,我就有法子让他带出消息。”
刘凌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突然友善起来的太妃太嫔们,再看着薛太妃意气风发的脸,哪里还有之前一个一个叩门时表现出的失落之色?
果然人只要坚持到最后,总是能看到希望的。
一开始就说“我不可以”的人,也许希望就在前面,却因为退缩而溜走了。
“你是好孩子。”
张太妃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捏着他的小手,由衷喟叹。
“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嗯。”
刘凌点了点头,看着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聚在薛太妃身边听她说话的太妃太嫔们。
那一幕实在太耀眼,耀眼到刘凌都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希望的光彩,每个人都涌现出了无数的斗志。薛太妃就像是一面旗帜,无论何时都绝不低头的旗帜,再次招展起了她的信心。
狭小的宫室、已经人到中年的女人们,穿着朴素甚至有些褪色的衣裙,刘凌脑袋里想象出的画面,却是当年她们如何聚集起来密谋着推翻他祖父的那一幕。
这样想自己的先人也许有些大逆不道,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原本就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除了痛苦和冷漠,他人生中尝试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是静安宫里的女人们带来的。
刘凌的眼角慢慢濡湿。
也许没有了华服、也许没有了那些地位、那些可以倚靠的势力,但她们的骨子里,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一群人。
他怎么能懈怠呢?
他的身上背着重重的罪,他的身上肩负着这么多人的希望!
‘我有天人的护庇,我一定能赢。’
刘凌重重地咬牙,心中升起坚定的信念。
‘我能让她们冲展笑颜!’
“咳咳,既然今天意义这么重大,大家又难得聚在一起,不如……”
张太妃突然干咳了几声,拍了拍掌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们小宴一番?”
……
……
……
一群正在讨论着有哪些力量可以动用的嫔妃们,顿时僵硬住了,扭过头像看着什么怪物一般看向张太妃。
对着众人古怪的目光,张太妃只偏了偏头,满脸期待的看着所有人。
“虽然米面都不够,但我们这么多人,各家殿里总有一些好东西吧?我殿里还有一根火方,王姬那里应该还有腌鱼,薛芳姐姐这里有碧梗米……”
“前阵子给你们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