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广意外得不禁抬眼打量弘凌,这,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殿下,要不……咱们将锦月夫人抢回来!”
弘凌起身取了披风。
“本宫自有分寸。”
而后他大步出了寝殿。
江广正在狐疑太子为何如此平静,才发现方才太子坐的床榻边,楠木榻沿已经被捏出了个五指形的粉末。
看来,并不“平静”。
不过也幸好,至少太子知道生气、能感觉的愤怒了,也好过前几日关在凌霄殿中神智不清,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的好。
这样一个心怀野心的储君,若有朝一日成了疯子、傻子,那真是巨大的讽刺和痛苦啊,比身体残废了还难受吧……
江广正思量着,便听殿外刀疤书生兆秀进来,摇着羽扇道:“还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方才已下了命令,肃清东宫,还不速速地办!”
“肃……肃清东宫?”江广微微吃惊。
*
夜晚的尚阳宫的无比安静,深秋的夜晚,更深露重,屋外传来梧桐叶簌簌随风落下的声音,尽管很细小,却在锦月的耳朵里无比清晰。
三更了,她却还睡不着,捧着孩子曾经穿的小鞋子,麻木地湿着眼睛出神,过了一阵又小心地如捧在胸口,如至宝一般。
窗外缺月西斜,透过窗棂印在锦月眼中,照亮锦月森冷的目光。
“小黎,娘亲很快……就会让这些坏人给你偿命。黄泉路上,你慢些走……”
那张白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在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她已经为这些人编好顺序了!让他们一个一个,下黄泉!
去陪她的小黎。
门无声而开,一道长影被月色从门口拉长,投射到屋中,锦月冷目盯去。
“事到而今,你还来干什么。”
门口出的男人浴着露气和月光,双手在袖下收紧:“锦儿。”
“别这样叫我,我恶心。”锦月冷声打断,撇开视线,似一个眼神也不想再在他身上停留了。
弘凌低声沉沉道:“小黎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你要恨我怨我,我都没有怨言。但这次婚事,我希望你再考虑清楚,弘允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锦月猛地回头看来,眼神是弘凌从未看过的陌生和冷厉。
“他给不了,难道你就能给吗!”
“是,我可以给。”
锦月止不住冷笑连连,“秦弘凌你脑子是不是疯了?那个爱你的孩子已经为了你东宫的安宁和宏图死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呆在你身边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吗?”
疯了,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弘凌不住眼睛有些闪烁,手指微微蜷缩的动作泄露了些许忐忑。
他疯了吗。
有时,他也不确定自己脑子是不是清楚。
锦月:“别忘了,你也是害死小黎的凶手之一!”
“是……我也是,凶手之一……我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小黎。是我的错……”弘凌只觉胸口堵得难以呼吸,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补偿你……”
锦月不想再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只拿个冷冷的背影给他看,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滚!”
随着这个字,弘凌的呼吸突然乱了几拍,面色却还保持着平静:“你可以恨我,也可以从此与我恩断义绝。但你入尚阳宫是跳入火坑。”
他顿了顿,“弘允迟早会败在我手里,你跟着他必定性命难全,我可以,现在送你出宫。”
“太子好大的口气,你便这么有把握将我打倒?”门外突然传来弘允的声音。
竟是弘允突然来了,锦月很是意外,也有些歉疚,虽不是她故意,但确实又和弘凌见面了,只怕他会误会。
思及此处,锦月又对弘凌远离了几步。弘凌看在眼里,眸光有些闪烁,他看锦月的目光被弘允一挡,两人站在一处,和他对立着。
“五皇弟不信,便走着瞧吧。”
弘凌说罢转身,又顿了顿回眸,余光朝锦月投来。“虽圣旨赐婚,但婚期还有一个月,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送你出宫去安全的地方。”
“呵!”锦月冷笑了声,挽住弘允的胳膊,勾起笑意斜睨弘凌:“谁说我后悔?我此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除了当年瞎了眼、认识你!”
弘凌渐渐脸色雪白转青,紧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说:
“你……后悔?”
“我恨不能此生都未遇见过你!”
“……”弘凌目光不住闪烁,沉得如寒潭。站在一起、亲昵挽手的两人仿佛一根刺扎在心口。
沉着步子,弘凌大步走远。
弘凌消失不见了好一会儿,锦月还紧咬着牙、目光如炬,沉静在痛恨之中,弘允不由放柔了声音:“你预备将我的手臂掐到什么时候?”
锦月蓦地从沉思中回神,却也未反应过来。
弘允轻拍了拍她手:“虽然我手臂肌肉多不怕痛,但硌坏了你手指头我会自责。”
锦月才忙放开。“抱歉,我……我一时走神没注意。”
弘允的目光突然有些热起来,瞧得锦月有些不自在地低首。
“你刚才说不后悔嫁给我,可是认真的?”
锦月心中微微有些心虚,而后一想,却也放了平和,抬眸来:
“是,我不后悔。你对我这么许多的照顾,我只怕这辈子也报答不完。连动物都知道报恩,我又怎能出尔反尔让你难堪。”
“但比起难堪,我更不想让你难受。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后悔了也可以告诉我。”
一个十年如一日、无条件对你好的人,如何让你不感动、不感激,如何能忍心伤害他。
锦月抬眸来:“谢谢你,给我找个身份。我现在只想为萧家爹娘和娘亲、小黎报仇。只不过你明明可以娶更好的女子,我却为了报仇而耽误了你……我实在亏欠了你太多。”
“我从十二岁初次懂得男女之事开始,就想娶你,所以我甘之如饴。”弘允轻轻一笑。“再说,等你报了仇还不想当这个皇子妃,咱们和离便是。到时你若有看得上的好男子,我便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若没有看得上的,便在长安城找一处宅子,安定地住下来。”
他目光落在锦月还平坦的小腹上。“虽然小黎被上天收了回去,但上天又赐予了你新的生命。”他蹲下身轻轻贴在锦月腰带上闭上眼睛:“好期待,好期待当爹爹的感觉……”
他抬起清俊的脸:“一定和你一样,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锦月越发不能接口,心中无比歉疚。“我实在欠你太多对不住。”
弘允仰视锦月瘦削的尖下巴,将她愧疚之色尽收眼底,道:“我不是弘凌,不会钻牛角尖。到时你与我和离之后,我可以再纳妃子良娣,你耽误不了我。”
闻言,锦月才稍微释然了些,皇子娶妃纳妾确实容易。
“好,那我便借你这个尚阳宫,为虎作伥一阵子。”
弘允:“任你‘作’,只要你高兴……”
弘允说罢,不由想起方才弘凌离开时的痛苦模样,勾了勾唇角——真是矛盾的男人,明明该是个狠辣冷酷的人,却偏偏生了个敏感的心,这就注定他一辈子痛苦。
**
皇帝赐婚尉迟家新找回的“大小姐”尉迟锦月的第二日,东宫便有了动作。不过却不是冲入尚阳宫抢人,而是将东宫所有姬妾都打入了东宫思过殿。
一个不剩!
八个姬妾全数居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倒是各自都不再勾心斗角了,拧成了股绳,关着门在屋子里说东说西讨论。
不过,唯有一人,不在里头——映玉。
映玉与姜雉主仆二人,在门外走过听见里头说——
“说来说去都怪那尉迟锦月母子,她自己运气不好、养不大孩子,关我们什么事啊!”
“可不是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子皇孙没了,尉迟锦月责怪太子,太子心灰意冷更不想再看咱们了,才将咱们打入冷宫。”
“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跑到掖庭宫旁的冷宫去,还给掉井里了,我看……说不定有人在背后……”
这声音低下去。
门外,映玉听到此处倒抽凉气,脸色惨白得没有血色,忙要走,可不小心竟踩了裙子、眼看要摔倒,姜雉忙扶住她,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门。
虚掩着的门立时吱嘎一声开了个大缝隙,将里头说小话的姬妾吓了一跳,见是映玉,个个都白了白脸,没有好脸色。李良娣被映玉主仆指正推太子皇孙之事在她们之中说道了好多次,是以,映玉已经被她们集体排挤在外。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萧昭训。怎么,你陷害死了李良娣不够,现在又来偷听我们说话,又想和太子殿下想告谁的状呢!”
说话的是周良媛,这个是刚才怀疑孩子如何掉井里去的女子,映玉匆匆瞥了她眼没有回击。姜雉回道:“李良娣居心叵测,谋害皇孙,她的下场与我们夫人可没有关系!”
说罢,姜雉便扶白着脸的映玉离开。
离开时还听见里头有人说“我怎么看小萧昭训有些心虚的样子”,映玉更是紧张。
直到回到房中,映玉才捂着大口的喘息,秀白孱弱的巴掌脸上,满目焦急的眼泪:
“姜姑姑,这可怎么办呀。她们……”
“二小姐不必在意,她们也就是胡说八道罢了。”姜雉道。
“可我这几日总是梦见小黎爬到床前来指着我说,‘映玉姨姨,你为什么要害死我’,我这心里,好慌……”
姜雉却拍拍她手:“不怕,动手的又不是咱们,咱们也不过是和六皇子妃通了个信儿,事儿都是她利用尉迟府干的,可不关咱们的事。”
映玉才稍微冷静了些:“你说得是,咱们也不过匿名送信儿给杨曼云提了提这主意罢了。不过,没想到杨曼云竟然和尉迟府的人这样要好。凶手是尉迟府的人,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
快意地一声冷笑,姜雉说不出的舒坦:“可不是吗?姓尉迟的都没几个好东西,让他们窝里反、狗咬狗,才最好!咱们这回可算是为萧家报了一大仇。等一日二小姐地位再高些,咱们再利用这把柄,把这事儿捅出来,尉迟府谋害皇孙,够他们抄家灭门的!”
映玉心中却不安,手紧紧绞着手绢儿:“可是姐姐……”
她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我是说尉迟锦月,她若知道,定不会放过我的。没想到她都和太子生了孩子了,五皇子还要娶她。”
“这些男人怎么就为了这么个女人脑子发热。我冰清玉洁,太子却对我……”
映玉看屋中简陋、青灯照壁,不禁心中泛酸,“却对我如此不屑一顾。”
说罢,映玉拿了白绢伤心拭泪。她本长相柔美、孱弱,而下哭得更是我见犹怜。
姜雉轻轻抚慰:“二小姐不着急,太子难不成还能一辈子当鳏夫了?尉迟锦月母子已经不在了,他迟早会接纳二小姐的……”
映玉白瘦的手指紧攥手帕,咬着贝齿眼中也多了些坚定,温柔的声音决绝道:
“姑姑说得对!左右现在我已经不可能和姐姐走到一起,迟早都得当敌人,我也不必顾着她,而对太子畏手畏脚……”
姜雉听闻映玉不再顾忌锦月,一喜:“那便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小姐温柔貌美,男人最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
**
皇帝赐婚的圣旨虽然下了,但婚期还得一个月,毕竟弘允是皇后的唯一嫡皇子,若不是十里红妆、普天同庆的架势,那便是扫了皇家威严。
所以这一月用来准备婚礼。
在这一月期间,按祖制规矩,锦月应住在自己府邸,毕竟还未嫁入尚阳宫,而下长久呆在那处既让人笑话又惹非议。
是以,今日一早,锦月便粗略收拾了一番,乘着马车出宫。
马车得得得地行起来,踏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一侧是高高的巍峨宫墙,宫墙尽头是越来越近的厚重宫门,亮光从宫门里透过来,那处拿着红缨银枪的守卫兵,被亮光晕得有些模糊。
锦月手中紧紧捧着装有儿子衣裳和鞋子的布囊,紧咬着牙盯着那宫门,泪水将燃着仇恨的黑眸洗得越发明亮。
又是这条细长的甬道,她走了无数次,可是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同了。沉重,决绝,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身体里躁动恨不能找个口喷薄出来!
锦月紧紧攥着孩子的小鞋,咬碎了一口贝齿。尉迟府,上官氏,你们等着吧……
宫门移近了。
锦月正恨恨出神,忽地看见宫门口那抹浅绿色,仿佛是这枯槁的深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颜色。
“香璇。”锦月吃惊。
香璇正背着包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闻言欣喜地抬起眼睛,上前。
“锦月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你……”锦月看了眼她肩上背着的行囊,严肃道,“你可想好了?若跟着我,恐怕日子不一定好过。”
香璇和映玉一般,都是孱弱病多的女子,却比映玉外向一些。
她红着眼睛摇摇头。“我离乡千里,这在长安里,只有姐姐是我亲人,不管往后什么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都不怕了。只是……”
她抿了抿唇有些小心地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姐姐带来麻烦,我这身子也一直病多……”
锦月朝她伸手。
香璇含泪而笑,握住锦月的手,上了马车。
“往后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回尉迟府也派了人来宫门口接,能不来接吗?一月之后锦月便是五皇子妃,唯一的嫡皇子妃,和未来太子妃平起平坐的人,尉迟家面子上是如何也不敢拂的。
可到了尉迟府门口,来迎接的只有尉迟云山和管家,不见上官氏母女。
马车刚停下,尉迟云山边上前来,叹了口气随口对管家道:“让人将马匹牵着下去喂粮。”才对锦月面无表情地说,“一路风尘,累了吧,进府吧。”
说罢他便率先进府,一副官老爷上级的样子,也不等锦月一起走。
香璇握了握锦月的手,怕锦月难过。
锦月却无动于衷,根本不在乎尉迟云山的冷淡,只是细看之下才能看见她唇角有冷笑,盯着尉迟云山的眼神如寒冰,许久,竟笑了出来——
“咱们也走吧香璇,这一个月可要在这府上度过了。”
香璇嗯了声,与锦月一同头也不回地进府中,身后跟着尚阳宫带来的两个男护卫,行魏和浅荇。
进了府,在堂屋外,尉迟云山便回身来,打量了锦月和母亲白氏相似的容貌,道:“就当是自己家,自己随便些,不必拘礼!”
他声音洪亮,面容也如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有种居高临下,毫无父女间的亲情感。
锦月眼皮挑了挑:“就当?”轻呵了声笑,“看来尉迟太尉没将我当做骨肉看。”
“……”尉迟云山被说中心思,不由凝了凝眉头,他本是因为太子情面才被迫认了这个女儿,这几日听家中妻妾说锦月身份有疑,指不定是谁的孩子,他虽将信将疑却也心中生出抵触。不过被当面点破,也是有些拂面子的。
“全贵,带大小姐去屋里住着。”他不悦说。
全贵是官家的名字。管家忙答应声,而后尉迟云山就大步走了,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女儿。
尉迟云山一走,管家躬着的背也不觉挺直了些,说话都不带正眼看锦月了,道: “锦月大小姐,跟我来吧。”
“有劳管家。”
管家带锦月去了一处老院子,屋舍虽算不上破旧简陋,但在周围一种奢华的院落中,这院子就十分没档次了。
他一指院子:“府上别的院子都有少爷小姐们住了,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