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除了两个孩子她尚不能完全放心,其他也算了无牵绊。
锦月坐在空旷殿中,心头莫名的怅惘。
秋棠拿来锦盒。“娘娘,这凤字印绶……咱们要走的话还是还回去的好,毕竟是掌管后宫的信物,若是丢了总怕引起麻烦。”
锦月接过。“……你说得是。”
她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是交还印绶的事一拖再拖,她一直没有还回去。
弘凌一直在躲自己,既然他不想看见自己,自己也潜意识不想去他眼前晃荡,徒惹他心烦。
现在弘凌的脾气……越发喜怒无常,不近人情了,宫中朝中,对他不满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不敢说罢了。锦月想要接近他,可总是失败告终,也就不去自讨没趣。
“既然要走了,是该道个别的。秋棠,备撵。”
“诺。”
虽然弘凌态度恶劣,但他终究容忍了她在宫中肆意设局。
锦月撩开华撵的薄纱,看甬道的朱红宫墙。这两个月来弘凌为了避开她连这条道都不走,每次路过都绕远。
等再后日她一走,他便再也不用委屈自己了。锦月想着。
宣室殿在皇宫最高处,宫阙也是最高。天子高处不胜寒,睥睨天下,居处也是最高的。
平时匆匆走过不觉得,这一回本着离别之意来看这世间至尊至贵、不胜寒处。一眼一眼,从屋脊的剑脊兽,到整齐的片片琉瓦,雕花刻字瓦当,每一处都那么清晰。
锦月从未有这样的细腻的感觉,大概……大概因为她心心念念想了八年的离开,就在眼前了。
曹全通禀出来,对锦月毕恭毕敬道。“娘娘,陛下现在不太方便,您稍等片刻,一会儿再进去吧。”
锦月颔首,从曹全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不觉侧目看一眼宣室殿。
何时,宣室殿变得这样阴冷、清寂?头顶烈日的灼热仿佛被隔绝在这重重宫阙外,半分也渗透不进去。
曾经檐下侍立的太监、婢女一个不见。
锦月莫名想起了老太皇太后曾经居住的宫阙。那是两年前了,太皇太后重病将死,整个康寿殿如清冷的坟墓。
现在冷冷清清的宣室殿,和那时的康寿殿如此相似。
这些日子,弘凌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锦月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所幸没有等太久,弘凌没有刁难她,便让她进去了。
和往常一样,弘凌在书案前写着字,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她进来他也不看一眼。
曹全不敢叨扰,留在门外。
“有什么话,说罢。”
锦月见他如此不耐烦,虽直奔主题略显僵硬,也就不遮掩了。
“我要走了。”
笔尖一顿,墨汁染透了宣纸。
“走?”
“皇宫里的事我已经做完,没有必要在留下来,而你正好也将我腻烦,我走了也不会再叨扰到你。离开,对于你我、对于后宫所有人,都是好的。”
弘凌一直没有异样,锦月舒了口气,或许……他真的腻烦她了。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过了,哪怕只有两个月的时间而已。
“你……要去何处?”
弘凌抬眸,隔着距离与桌案与锦月相视,只锦月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如火花击打,立时垂下了眼帘。
她柔顺的站在那儿,可却不由他主宰摆布。弘凌掐着毛笔的手指尖白似雪,可他却一点痛感也感受不到,不由更觉挫败无力。
“我想去清居寺,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出家。”
锦月轻点头,不敢抬目。
“你想永诀红尘。”
她再点头。
“朕可以在宫里给你修一座佛堂,铸佛像金身,你一样可以皈依,不必去清居寺那等荒山野岭。”
弘凌冷淡说,仿佛并不在意,可却暗含一种坚持,那是一种被“隐忍”削弱之后不经意流露的情绪。
“皇宫富贵荣华,不适合修行,我不想留在这里。”
“你不想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富贵荣华,是因为朕吧!”
弘凌语气陡然加重,惊得锦月立刻抬眼,便与他深邃如黢黑寒潭的眼睛对上。
“皇上正好将我看厌,如此……不正好吗?”
“……”弘凌含怒的眼光缠绵在锦月脸上,想将这张脸看穿、看透,每一丝每一豪都不放过!可,他终究不是神明。“朕若不许你走呢?”
锦月侧开脸。“弘凌,你知道,我想做的事便一定要做,我下的决定不会改变。”
“我们的孩子,你也不管了吗?小黎和小桓……”
“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锦月竭力忍住心中不舍,“我为了孩子辜负了弘允很多年,虽然我是他妻子,却从未尽过一日为妻的义务、责任。而今孩子稍稍大了,你也身在高位能够护他们周全了,弘凌……”
锦月透过泪光看那闪烁着天子华彩的男人,他俊美如初,冷漠更甚,睥睨俯视她。
锦月望着弘凌屈膝跪下去:“今生我求过你一次,那是三年前我求你让我出宫,你没有应我。而今,我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照顾好小黎和小桓,放我……放我走吧。”
弘凌剧烈咳嗽起来,扶着桌案几乎不能自已。
锦月额头贴在地上,听那咳嗽,声声刺心,不觉攥紧了拳头。
不能抬头,不能心软。他是天子,有江山,有大好前程,还有偌大的后宫,可以有无数的女子为他前仆后继,不独缺自己一个。他已将自己腻烦,她还留在宫中做什么呢……
弘凌终于停下来,喘息指着锦月:“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为了他你皈依佛门,是觉得他死状凄惨、怕他下地狱受苦,想用下半辈子为他诵经求福,是不是!”
“……是。”
锦月忍住哽咽,让声音平静。占卜说,惨死的人怨气深重、难以安宁,她这一生欠弘允太多,诵经求福是她唯一能做的了。皈依佛门,是为此。为弘允,为映玉,让他们早些瞑目。
“是,好一个‘是’!”弘凌暴怒,挥袖满桌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极是骇人。“滚,你滚!”
弘凌踉踉跄跄,他又会武,挥臂带风四下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声,锦月有些害怕,愣在哪里不知所措。
“朕让你滚!”
曹全在外听见动静,赶忙进来拉锦月走。“娘娘快走吧,别在这儿惹陛下生气了,快走吧……”
锦月被曹全拉出门,而后宣室殿的门砰声关上。锦月想使劲将门推开,手刚触及门扇便听门缝传来——
“尉迟锦月,朕永远……永远不想再见你!”
手,便再下不去了。
他再不想见她,何必再推门进去。锦月缓缓放下手,缓缓转身朝向宣室殿大门。
前面,是一片暖阳,背后的宫阙,却阴冷得仿佛永远走不出冬天、走不进温暖。
弘凌。
此生恩怨情仇,就此再见。
珍重。
锦月不再回头,徐徐走远。
曹全自门缝看见消失的女子,回头道:“陛下,锦月夫人走了。”
弘凌扶着桌子,略有些站不稳。“走了好……走了好!”
他想去书案边继续写,时间不多了,他还有好多话要记录下来,还有好多事要交代。
“陛下、陛下小心啊!”
曹全及时扶住跌倒的弘凌,弘凌怒而无奈地将曹全推开、不要他扶。现在,不光手指不灵活,连同双腿神经也开始麻木了。
“朕不必你扶,滚开!”
弘凌逞强想坐下,可不知眼睛看得不对,还是腿不听使唤,抑或是大脑,还是心脏,他分不清了,只一下从椅侧跌坐在地上,打翻了一沓奏章,让他更加狼狈,爬不起来。
“啊!”弘凌怒吼一拳打在地上,手被碎瓷划破汩汩流血,将曹全吓坏了。可他自己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痛,只是手不听使唤,完全不停使唤,如同废了一般瘫在地上。
曹全捧着皇帝血淋淋的手慌张喊御医。
弘凌却浑然如抽…离现实,哭笑呢喃:
“他惨死,你为他祈福。待他日我死,你又会如何……呵,呵呵呵……”
弘凌陷入重度昏迷,曹全与李生路、兆秀秘、冯廉密将他转移到偏殿密室由御医救治,才发现下午弘凌见锦月前喝了过度的毒,以求清醒。
几个男人流下眼泪。
“陛下为了保持风度见锦月夫人,连命都不要啊。可是锦月夫人,她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陛下不仅仅是为了风度,那是他的尊严。你们不是不知道陛下的自尊心有多强,若在锦月夫人面前失了尊严,那比要他性命更痛苦……”
**
隔日的清晨是个阴天,略有些闷热。
虽闷热,但比起骄阳来,出行自是舒爽得多。锦月没有带多的东西,只是带了几身衣裳和必备品,和秋棠、青桐上了马车。
行魏、浅荇、影姑留在芳心殿,照顾小黎和小桓。
离别,小桓哭闹不止,他话还说不清楚,只呜呜喊“娘亲”,喊“爹爹”,听得人一声声揪心。
小黎相比之下沉稳许多,一点不闹,拉着弟弟告诉他听话,悄悄擦了眼泪对锦月道:“娘亲,你还会回来吗?”
锦月心如刀割,许多个瞬间她想:不走了,就留下吧,留在这里照顾孩子,弘凌怎么对待她、给她什么名分又有什么关系,不走了……
可是,弘允惨死那一日血流满地的场景,在她脑海一遍遍重演,她答应他坚守代王后这个身份的回报他恩情的诺言,在脑海里回荡。
她不能如此。
“小黎乖,娘亲会回来的。娘亲就在清居寺,每年你皇家祭祀你就能看到娘亲。要乖,听父皇的话,照顾好弟弟……”锦月哽咽说不下去,紧紧抱住孩子,“小黎,娘亲的小黎,你一定不会让娘亲失望的,对不对?”
小黎默默流泪,又擦去,坚强点头。“小黎一定不让娘亲失望!娘亲放心,小黎会照顾好弟弟,孝顺爹爹。”
依依惜别,苍白的一片日头从云间晃出来,越爬越高。
秋棠催促:“娘娘,再不走今日行程便赶不及了。”
锦月不得不上马车,放下车帘时,看了眼甬道那头……
弘凌一直没来。
青桐眼睛发红,问:“娘娘,要不要再等等皇上?”
锦月:“不了。”
弘凌说永远不再见她,又怎会再来?
就算来……就算来又如何?他不可能好言留她,自己也不会因他好言引…诱就留下。
见面,也不过让彼此徒增烦恼罢了。
锦月深深看了一眼“芳心暗许”,缓缓放下帘子。
还胡思乱想什么。
马车从芳心殿转出,走过半个皇宫,行到朱雀门。往外,就是长安城的街道。
拐角处的撵车旁曹全小声问:“陛下,要不要再多派些人手保护娘娘?”
弘凌手攥得紧紧得,那辆马车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径直除了宫门。
“不必。”
她既然不想与他有半分牵扯瓜葛,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弘凌有些烦躁,咳嗽了几声:“回宫。”
……
马车出了城,便是乡间官道,除了左右侍女秋棠青桐,便是尉迟飞羽精挑细选的八个随行侍卫,等她们到了清居寺,这八个人连同马车,都要回宫。
照马车的速度,行往清居寺需要两天的路程,头一夜只能宿在野店。
晚上粗略洗漱了,锦月便上床歇息。
“娘娘,奴婢还是头一次见您一点发饰也不戴、穿布衣,别说啊,还真是方便,也不用卸妆卸首饰,乐得轻松。”青桐道。
锦月有些闷闷,未答话。秋棠接着道:“是啊,宫外的仿佛连肩膀都轻松下来了,不比宫中那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活着。娘娘,等咱们到了清居寺,就可以潜心礼佛,为逝去的代王殿下求福报了。奴婢听说,只要诵经超度够了,冤死亡魂便能安心投胎,代王殿下下一世定能投个好胎呢……”
锦月心下稍安。“你们别叫我娘娘,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娘娘,叫我夫人吧。”
“是,夫人。”秋棠想起件事来,“夫人,有件事奴婢险些忘了告诉您了,大司马大人传信,说今早便让尉迟心儿兄妹三人南下,待出了长安就会派人来告诉您。”
“嗯。”
提起尉迟一家,锦月颇有些不耐烦,不想听见关于那几人的只言片语。
让二侍女去歇下,锦月在简陋的床上辗转难眠,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簪子来。
看了一会儿,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月黑风高,平静的小镇,却并不平静。一队十来人的黑影悄悄潜伏进小客栈,侍立在廊上、守卫锦月房间的八个侍卫几乎眨眼的功夫,便被蹿来的黑人以针形暗器射中咽喉,一击毙命。
门有轻响,锦月一个警醒,翻身爬起来,赫然见门扇大开几条黑影蹿进来。
“尉迟锦月,纳命来!”
“想将我们兄弟发配边疆处死,咱就先要你命!”
杀手涌上来。锦月认出二人声音。
“尉迟正阳,尉迟正德!”
兄弟二人拉下蒙面黑布,杀气腾腾。
“是我们如何,现在荒郊野外不怕你认出来,你以为你还是握着凤字印绶的夫人吗?!”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上,给我杀了她!”
锦月哪里敌得过这群穷凶极恶之徒,跌跌撞撞逃了一阵,便被逼入死角。
秋棠、青桐毫无动静,不知是否还活着,锦月想去看看却也有心无力,从楼梯一路滚落下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二哥,就地杀了她!”尉迟正阳喝到,“若不是这女人,我们兄弟、心儿、娘亲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这女人,爹爹怎会如此嫌弃我们、怎会想休弃娘,杀了她,杀了她我们就不必南下了!”
尉迟正德抽出明晃晃的大刀,朝锦月劈来。“是你逼我们的,别怪我们不念同根之情!”
“救命……来人啊!”锦月摔伤了腿,已是躲闪不开,抬臂护脸。
“住手!”刀入血肉,呲啦一声破开衣裳传出,直逼到锦月眼前一寸。
刀尖滴血,滴滴答答,如小溪。
“爹……爹!”尉迟正德惊讶,悲恸,大喊。尉迟正阳亦扑过来,却被尉迟云山反手一挥推开。
“孽子!”尉迟云山震怒一声,吐了口血就跪了下去,支撑不住。“不许动她,不许动……动锦儿!”
锦月才看清挡在眼前的人,温热的血液溅了她一脸,烫得她浑身发颤,眼前一切恍然如梦:“你,你……你为何要为我挡……你为何要为我挡?!”
尉迟云山鲜血满口,竭力扯出个笑容,苍老的手抚摸上锦月的脸颊:“爹……爹知道,那天的话,你不信爹……可爹是真的……真的想,和你和飞羽……从新、从新成为一家人,你相信……相信爹……”
锦月浑身冷颤,害怕抑或恍然,或者其他某种她分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她浑身僵了,只眼泪热热的落下来。
“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这条命,当爹爹补偿你的,锦儿……”
尉迟云山再不能说出话。锦月用手去赌他胸口的血流,可鲜血从她指缝流出来,半点不肯止住。
“不,我不原谅,你要我原谅就活着用余下的生命对我好、补偿我,听见了吗!我不原谅你……”
“你滚开!爹,爹!孩儿不是故意的,孩儿不是故意伤您的,爹!”尉迟正德推开锦月,抱住老夫痛不欲生。
“爹啊!”兄弟俩跪在老夫跟前,大哭。
原来尉迟云山察觉南下车马有异样,便连夜带人赶了来,他率先骑马在前头,赶到野店便见此一幕。
随后尉迟云山心腹跟来,控制住了兄弟二人。
尉迟云山在野店屋中抢救,锦月守在一旁,这短短一刻竟无比漫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