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嘴!”锦月忍无可忍,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没有一个母亲能够忍受自己的孩子被这般污蔑!
金彩凤一凛,不料一个粗使婢女眼神如此凌冽,一时忘了接下去的话。她见过别宫的皇子妃,也没有这么凌厉的气场。
锦月紧握着双拳,站起身怒视金彩凤。
“我们母子在此自是天家安排,你是哪宫的主子敢如此质疑宫中的安排!你自称主子,敢问又是太子殿下的哪房姬妾,这东宫可没有那么多主子!”
她一个三十多近四十的妇人,当然不是姬妾。金彩凤刚入东宫不久,虽身材蛮大魁梧,却不懂宫中规矩,闻言吓得满头大汗不知该怎么治住锦月,可在众奴才面前又拉不下面子,绷着脸命令——
“满、满口胡言!把这贱婢给我、给我抓起来,掌嘴!”
“不许抓我娘亲、不许抓我娘亲……呜呜呜……”小黎小小的身子挡在锦月跟前保护她,对太监又抓又咬,可终究还是抵挡不住,被金彩凤一把拽开,摔在地上!
“小黎!”锦月心痛,可四个太监押着她肩膀跪在地上,令她动弹不得。
小黎见锦月被抓住,呜呜哭喊——“不许打我娘亲、不许打我娘亲,呜呜呜……神仙叔叔……神仙叔叔!”
金彩凤怒哼一声斥道:“还叫神仙,你就叫玉皇大帝都没用!”
小黎泪汪汪地眼睛朝着远处一亮。
☆、第十七章 不配为亲
锦月闻言一个警醒,回头望去——
一大群锦衣奴才、华盖如云,簇拥着那抹高贵的明黄,款款走来。
可,他并不是一个人,身侧还有个端庄的美人紧挨着他。美人身着淡蓝色、刺绣牡丹锦裙,双臂揽着淡水红细纹天蚕丝披帛,白纱半遮面,虽穿着并不奢靡,可举手投足间端庄、大气,远望一眼,便觉像从富贵荣华的盛世走来的贵女。
美人手中捧着刚摘下的红牡丹,而弘凌也没有穿朝服,而是宽松的太子便服——鸦青色缎子底、绣百兽朝月纹,月后蛟龙腾空,象征着他地位的非凡,他生得高大,久经沙场而身材健壮,更显得气度高贵凌人。
好一对璧人呐!李生路说他在忙,原来是忙着陪美人逛园子。锦月不觉咬住唇,眼睛盯着那对款款走来的俊男靓女身上,余光瞥见自己,粗布麻衣跪在地上,与那华服美人犹如云泥之别……
“姑娘,姑娘!你可要为小公子和奶娘做主啊……”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金彩凤,委屈地扑过去跪在美人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而被小黎打的男娃也呜呜呜大哭起来,对着美人喊“娘”。
听那一声“娘”让锦月心中一梗。那秦弘凌是……
蓝裙美人端庄不改:“奶娘、丰儿快起来,这是……发生了何事?”
金彩凤:“这个贱婢和她的野种儿子打伤了小公子,我来讨个说法,结果他们不但不道歉反而还凶神恶煞的抬出宫里的规矩,说要砍我的脑袋!”
她胖成条缝的眼睛挤出两滴眼泪。
“咱们是刚入东宫,可没想到连个粗使奴婢都敢欺负,奶娘是替姑娘不忿啊!”
小黎本来被这么声势浩大的一群人吓得噤声了,听金彩凤的污蔑立刻醒过神、跳着挣脱太监的禁锢:“你撒谎你撒谎!是那个坏孩子骂我娘亲不干净,还骂我是有娘没爹的野种,你、你还要打我娘亲,你们都是坏人!”
金彩凤:“我们小公子哪里说错,你娘就是……”金素棉一低脸,及时止住了她不堪入耳的话。
金素棉拍了拍那孩子的背望了眼锦月这方,而后端庄不改,不疾不徐地朝弘凌扶了扶身:
“东宫的人不论贵贱都是太子殿下的,此事全凭殿下做主,素棉相信殿下会公正裁决。”她摸摸丰斗的头,“丰儿不哭,义父不会让丰儿受委屈的。”
小黎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看在弘凌怀里委屈大哭的孩子,又看看弘凌,渐渐扁了嘴、带着哭腔喊了声“神仙叔叔”,却没有得到回应。
弘凌没应声,金素棉才见弘凌有些反常——他异常地沉着脸,盯着被太监押跪在地上的宫女,而那宫女也不怕死地冷冷盯着他,两人十分诡异。
“太子殿下?”她唤了一声。
弘凌俯看锦月的眼眸漾着寒波,许久后无声地轻勾了勾唇,一开口,如数九寒冬的北风刮过,所有人都不觉一凛——
“本宫的人便是你的人,素棉无须客气,要如何,就如何吧。”
金彩凤一听,故作委屈的脸几乎忍不住得意和兴奋,朝金素棉看。金素棉略作了些为难:“这……”她朝锦月和小黎这边看了眼,“看你们孤儿寡母也可怜,向奶娘和丰儿道个歉,保证以后不再犯,便罢了吧。”
金彩凤一听就道个歉,虽不甘心却也没办法:“跪下,给小公子和我磕头道歉,这事儿就算了,小公子大人大量,便不和你们计较。”
小黎红着眼愤怒:“不道歉,我没有错,娘亲也没有错,神仙叔……”他想喊弘凌,可见弘凌沉着脸不说话,当即一颤说不下去了。
锦月跪着,眼睛从未从弘凌的眸子上移开过,她要看清楚,她这辈子的痴心到底交给了个什么人!直盯得眼睛发酸、泛起了水珠,耳畔凶妇、太监、孩子的嘈杂都不能入耳,还有什么,比心头的绞痛更甚?这个男人就像个冷漠的神,站在面前,冷冷看着他们母子受难,甚至嘴角还凉凉的嘲讽着……
她本以为,哪怕分开了,他至少爱过自己、依然对自己有些旧情的……
“姑娘,看这奴婢是不想道歉,还是得动刑……”
锦月闭了闭眼睛:“奴婢……道歉……”
缓缓弯下僵硬背脊,锦月朝金彩凤磕头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石头地面,冰得透心的凉。
“奴婢教子无方,让……小公子受了委屈,奴婢,罪该万死……幸得素棉姑娘恩赦,以后……绝不再犯……”
金彩凤得意了,鞋子往锦月额前一伸:
“道歉就要诚意,你儿子踩脏了我的鞋子,舔干净,今儿这事儿就过了。”
金素棉轻唤了声“奶娘”,可见弘凌没说话,自己初来东宫确实需要树立威信,便也噤了声。
锦月望着凑在鼻尖儿前的布鞋,缓缓低身,四下沉默,心和自尊碎裂的声音越发的清晰。她可以不要命,可是她还有孩子啊。
人为了生存啊,究竟要卑躬屈膝到什么地步……
双拳在袖子下收紧,弘凌冷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人朝那只脚俯下身,缓缓张开了口,两滴泪珠滚落在地上,在云石地面晕出两朵水花……
“够了!”
两字如惊雷炸在众人头顶,不觉所有人都一颤,敬畏地看了眼神色莫辨的太子又赶紧低首。
金彩凤吓得忙缩回了脚、噗通跪在地上,金素棉心道“难道过分了”,也惶恐地就要跪下去求恕罪,话还没出口便听这片东宫的“天”看也不看她、冷声说:“你先回去。”
金素棉歉疚地低了首,走时扫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婢女,领着一干人往椒泰殿里头去。
闲杂人走开,锦月人就保持着伏在地上的动作,一动不动。弘凌抬一抬手,让李生路将呜呜哭着的小黎哄着带下去。
弘凌俯视锦月苍白瘦削的后颈脊骨,吸了口气,低声说:“你不是有话对本宫说吗,现在说吧……”
锦月轻轻冷笑了声,瘦削的身子也跟着一颤,缓缓抬起脸来,血红的双目含着泪狠狠盯来。弘凌从未见过锦月这个神情,满面泪痕,恨意滔天,眼睛如利箭死死盯着他,让他不觉身形一晃。
“好,我说……”锦月声音低沉如从寒潭里传出来,“秦弘凌,我……恨……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锦月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摇摇晃晃站起身,背着秦弘凌走了几步,顿了顿,“你这辈子,都不配做我和小黎的亲人!”
弘凌紧握着的拳头指尖掐破掌心,气息有些不稳:“休怪我无情,只怪你……只怪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背叛了我!”。
“是你背叛了我!”锦月回身怒瞪他,“是你秦弘凌背叛了我!”
锦月抬眼逼回眼泪,收敛了所有脆弱情绪,只剩心如死灰的冷静:“秦弘凌,你永远……都对不起我萧锦月!”
说罢便不再留恋一眼,决然而去。
弘凌静静看着母子二人一瘸一拐走远,孩子红着眼睛一步三回头的看他,却不再看他“神仙叔叔”了。
人去楼空,弘凌又在冷风里站了许久,李生路等不下去,试探着走过来问了声——“殿下,人已经走远了,咱们是去金姑娘那儿还是……”
他话没说完,便见弘凌捂着胸口呕了口鲜血,赶忙扶住弘凌。
“殿下!”
弘凌抬抬手示意没事。近了李生路才看清一向冷漠地太子,眼睛泛着红血丝,隐隐有水光,低声问:“爱一个人,究竟是得到,还是成全……”
“殿下问奴才吗?这——”李生路想了想,说,“那要看,爱得深不深。”
“深当如何,不深……又当如何……”
“奴才觉得,爱得不深就是想‘得到’,想要对方满足自己,如果真正爱得深,应该像爹娘那样,只要心爱的人过得好、过得幸福,自己就开心。”
李生路说罢又觉卖弄了,低首。“奴才多话了,殿下恕罪。”
弘凌低低重复了他的几句话,轻轻冷笑了一声,抬望天空,深深的闭上眼睛。昨夜牡丹园子的谈话又印在他耳畔……
而后独自一个人,不知走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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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得罪了椒泰殿的人,他们母子和香璇便被周围的奴才孤立了。原因无他,椒泰殿的人是太子大漠来的亲眷,是太子在乎的人,奴才们都怕惹祸上身,连灶火房的太监也不敢不与他们保持距离,可见那叫素棉的女子当真得宠。
不过倒是奇怪,奴才们虽孤立他们,却再不敢暗地里说他们母子的流言蜚语,开始也有说几句“私通”“不干净”之流龌龊话的,可第二日都不见了踪影。
这点,倒是好了。
锦月那日跪地受凉,这几日都卧病在床上,幸得香璇不离不弃,一直照顾,小黎进进出出地端茶送水,好似成熟了些,最大的改变是再也不吵着说“神仙叔叔”了,而是拉着她的手说“娘亲赶快好起来,小黎会赶紧赶紧长大,保护你”之类的话。
这日,锦月刚下床,打算去园子里找找看有没有草药,便忽然门口冲进来个白罗裙女子,一下扑进她怀里,呜呜痛哭、哽咽——
“姐姐……姐姐!原来你没死、你没死……”
熟悉的声音让锦月浑身一震,昏沉的脑子立刻无比清醒。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颤抖着手,锦月捧起怀中女子尖尖的小脸,不敢相信!
“你……你是,映……映玉?”
白裙女子泣不成声,满眼滚泪珠点头:“姐姐是我……是我……是映玉来找你了……”
她一擦泪珠,看锦月脸颊消瘦、骤起了恨意,“姐姐受委屈了,我已经将那贱人的老叼奴打断了双腿,替姐姐和孩子报了仇!”
她说罢,锦月才注意到院子外有嗷嗷的哭叫声。
☆、第十八章 姐妹相认
锦月从窗户往外一看,心惊肉跳——
院中站着四个便衣短打胡服的武夫,而那日凶神恶煞的凶妇满地打滚地痛哭,裤腿上血迹斑斑。
“姐姐别看那令人作呕的泼妇了,别让她糟坏了咱们姐妹重逢的喜庆。”
屋外的痛叫声令锦月心头发慌,不过眼下也无暇顾及,有什么比本以为死了的亲人再次出现在面前更令人惊喜呢?
锦月握住映玉纤细的手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回——
面前的姑娘发黑,肤白,巴掌大的小脸儿略有些虚弱的苍白,梳着垂鬟分肖髻,点着几朵白中带粉的珠花,一袭白纱裙映着苍白的肌肤有一丝病态,却也更显得楚楚可怜。和锦月记忆里体弱多病、苍白模样相差无几。
“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不过……略胖了些。”锦月欣喜莞尔,而后想到当年与秦弘凌的事,又沉凝下去,“这几年你在哪儿,过得可好?我是你长姐,却没有照拂好你……”
锦月说着眼睛有些湿,映玉亦然,轻轻依偎在锦月怀中落泪哽咽:
“映玉过得很好,只是苦了姐姐,在暴室……”
话到此处便不成声,姐妹二人都想起了当年丞相府的□□,萧家本是大周第一显赫的氏族,朝夕间便被全部处决,爹娘成亡魂、亲人生死别。灭族啊!
锦月轻轻抚着映玉颤抖的背:“都过去了,过去了,爹娘泉下有知我们还好好活着,也算安慰……”“娘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叮嘱我定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而今找到了你,我也对娘有个交代了……”
映玉含泪默然点头,几度开口想说爹娘都不能成声,最后道:“当年和姐姐在河套小镇失散,姐姐被捕,我……机缘巧合,遇到了殿下,所以这些年……映玉都在大漠……”
锦月微微吃惊,不想她竟然和一直在大漠,秦弘凌照拂着她。犹记当年,京兆伊和大司农带着士兵封锁个个大门,三重弓箭手趴在围墙上朝府里乱箭齐发,刹那哀声四起、鲜血四溅。一队刽子手冲进丞相府,大肆砍杀,她的婢女、奶娘、父亲、弟弟、姑姑……一个一个地,倒在血泊里,丢了性命……
她带着妹妹萧映玉、弟弟萧青枫从破墙洞逃了出去,举目无亲、旧友更不堪依靠,她几欲崩溃的时候,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她要去大漠,去找秦弘凌,这个世上她只有依靠那个男人了,她只有他了,他说过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所以她带着弟弟妹妹千里迢迢,一路逃亡北上,虽然已是二月底,可漠北依然冰雪千里,她都不知道怎么走到边塞的。
到了河套,她立刻给弘凌修书一封,解释了数月前分手是不得已,是不想将他牵连入谋逆之案,若他在长安被牵扯进来,势必被处死,而今已到塞外,她愿就此隐姓埋名,不管富有还是贫穷,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不离不弃。
她忐忑地等了一天一夜,终于等来了弘凌。他穿着铠甲,满身干涸血迹和酒气,当是上战场前喝的壮行酒,他眼神凌厉也不说话,将她按在破庙的茅草堆上,要了她身子。情到浓时他捧着自己脸说——“相信我锦儿,虽然我弘凌现在一无所有,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你,做天下的皇后……”
多么动人的情话呀!
而今,天下他已唾手可得,只是那句情话又落入了哪个女人的耳中?那个“素棉”吗?看得出来,弘凌对她态度明显不同,爱护、宠溺、纵容……
锦月冷冷一笑。爱说给谁听给谁听吧,左右……左右她再也不会信、再也不会听了。
映玉见锦月忽然脸色冷冷不知在想什么,心下有些慌张,忙握住锦月的说:“姐姐不要多想,殿下……殿下只是看在姐姐的面上才收留我、照顾我,姐姐,你是生映玉的气了吗?对不起,我……我……”
锦月回神,轻轻一笑:“是你多想了,此生此世,秦弘凌的事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再说,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映玉眸光一荡:“姐姐你、你是说和殿下,恩断义绝了吗?那,孩子……我听说,姐姐有个儿子,难道是五皇子……”
“孩子不是任何人的,只是我自己的。”锦月不愿再说下去,离宫的决心越来越坚定。这座城、这个男人把她困得太久,她实在太累了。
映玉也沉默,不知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垂首、柔弱地坐在那里,温柔惹人怜惜,锦月抬眸,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