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荀欢一阵心酸。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这才勉强伸手够到了裴渊的额头。
“师傅——”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昏睡着的裴渊,无动于衷。
她瞧见他胸前的伤,已经被纱布层层包裹,可还是挡不住缓缓外渗的鲜血。
一个用力,荀欢敏捷地翻身上床,趴在了裴渊的身边。她见他的面庞苍白如纸,唇色全无,还是免不了一阵心疼。
此时此刻,她有太多话想向他倾诉,却又无从说起。
哽咽了许久,才道出了她长久以来的心声,“裴渊,我是荀欢——”
“我不是秦翊,我是荀欢。”
也就只有此刻,在人事不省的裴渊面前,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吧。
“我不是太子这样的顽童,在我生活的时代里,我与此刻的你是同岁……”
她曾经穿越过那么多次,也算见过了杀伐狠决的帝王、援笔立就的才子、意气风发的将军,可唯独只有裴渊,真真正正走进了她的心。
她伸出小手,摩挲起裴渊冰凉的手。终究还是未忍住心中情动,荀欢上前俯身,轻轻在裴渊的双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太子与太傅亲嘴了……哦不,这一定是历史上唯一的一次……
荀欢红着脸,不敢再多看裴渊,生怕裴渊下一刻就睁开双眼,逮她正着。
“殿下,裴涯公子求见。”侍卫的通传打断了荀欢。
“快让他进来!”荀欢连忙答应,她怕再与裴渊相处久了,她会忍不住做出更可怕的事!
来人一袭青色长衣,眉宇间的气度与裴渊有三分相似。
“在下裴涯,裴渊之弟。太子殿下千岁。”
听闻是裴渊的弟弟,荀欢的心底自然腾起一股亲切感,她招了招手,“你来看师傅么?”
“太医熬好了药,在下是来喂兄长喝药。”
荀欢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捧着一个药碗。
裴涯恭敬有礼,眸中清亮,一举博得了荀欢的全部好感。
“那好,你来喂他,我看着。”荀欢多想自己来喂裴渊,可她在外人面前总得装出太子的样子。
裴涯上前一点,伸伸手还是碰不到他兄长的脸,一时略有尴尬,“殿下,你挡着路了……”
“哦!”荀欢只稍微挪动了一下屁股,人还是坐在床上,她要离裴渊近近的!
裴涯只得挤上前来,坐在床榻边,拿着药匙,一匙一匙地帮裴渊喂药。
难得与裴渊的家人相见,荀欢觉得她必须要珍惜这个机会。
良久过后,正好四下无人,大家都在门外候着,她一边盯着裴涯,一边甜甜问道,“师叔,师傅平日里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师叔——
裴涯听闻这个称呼,差点没噎住,“太子殿下可直呼在下贱名,师叔——在下实在受用不起啊。”
“师傅的弟弟就是师叔。”荀欢一本正经,又顿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在人前唤你师叔的。”
裴涯这才舒了口气,“殿下关心家兄,裴涯代为谢过。家兄每晚喜爱挑灯看书,此外似乎并无别的。”
“那师傅他可有心上人没?”
这下裴涯彻底怔住了,眼前的小人儿不过四岁大,竟也懂了男女之情?
“这——这我就不知了——”
“怎么会?你和师傅可是兄弟呀!”荀欢向前探了探,给裴涯好大的压力。
“尽管如此,家兄这方面的心事,也从未与我分享过,我实在不知。”
“那师傅的脾性呢?师傅可会突然发怒,或是发疯?”
“突然发怒发疯?裴渊?”裴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裴渊的好脾性,那是整个裴府都清楚的。”
既然他是这么好的人,史书上血淋淋的记载又是为何……一直不能解开的疑团再度萦绕在荀欢心头。
“你们,是在说我?”
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惊了荀欢一跳,是裴渊!
“师傅,你醒了!”荀欢手脚并用爬上前去,使劲力气挤开了裴涯。
“阿翊,你该回去。”看到秦翊守候着他,裴渊悄悄温润了眼角。他三年的付出没有错。当初,他刚得知裴疏与裴济战死沙场,有如晴天霹雳,不出十日,秦徽找到他,任命他为太子太傅。那时候,他在东宫殿里,第一次见到卧在摇篮的秦翊。彼时太子尚小,一脸清涕,眼神直直盯住他,他恍然觉得,那或许是他长兄裴济的转世……
自那以后,他对秦翊的用心,不同于寻常。
荀欢也酸了小鼻,她轻轻拽住纱布的一角,“师傅,你疼么?”
“一点不痛。”裴渊咧开干涸的嘴角,微微一笑。
“你骗人,我不相信。”荀欢宁愿他说他很痛,也不想他这样掩藏。
裴渊使尽了浑身气力,抬起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荀欢的脑袋,“阿翊不知,人长大后,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骗人……最终,荀欢还是点了点头,装作相信他。
说话间,门外的侍卫传话,说是皇帝下令召太子回宫休息,不能耽误。
既然裴渊醒了,按太医们的意思,他该是性命无忧了。荀欢也放下心来,她暂时不想再违拗秦徽的意思,便跟着那些侍卫回宫了。
太子走后,房内只剩下裴家两兄弟。
裴渊微微阖上眼睛,继续休息。裴涯却在这时开始打趣他,“二哥,从前我只道你的魅力对女人有用,想不到,你也能将一个不丁点儿的孩子迷得七荤八素。这还是个男孩子!”
“不要乱说。”裴渊轻咳两声,恢复一贯的正经,“涯弟你也看到了,今日我险些丧命,如果我就这么去了,裴家还要靠你支撑。听二哥的话,入朝参政吧。”
裴涯直起上身,目光远移,心中似有许多不情愿,“二哥已贵为太子太傅,等到太子登基,你就是一国太傅。裴家靠二哥一人就足够了。”
“你我都清楚,太子太傅只是秦徽应付我们裴氏,给我架上的虚衔。这次我重伤,恐长久不能愈,陛下定会趁此换人。”说了两三句话,裴渊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未忍住,咳的更加厉害。
“好了,二哥,不要再说了。”裴涯不忍他身负重伤还如此辛苦,“我会考虑,我都听二哥的。二哥也放心,太子秦翊一心牵挂你,就算秦徽想换人,我看这个千岁未必肯答应。”
但愿如此。裴渊也知自己精疲力尽,不再多言。
他其实没有什么宏图抱负,只想尽他父兄的未竟之业,继续让裴氏一族在朝堂上有安身立命之处。裴涯自小醉心诗书,对政事并无兴趣,若不是裴家到了穷途末路,他也不想勉强这个弟弟。
果然一切都如裴渊所料,次日一早,秦徽就另派了朝臣,来东宫殿暂替裴渊的位子。
荀欢坐在书案前,半眯着双眼,盯着跪在案下的苏衍,半天都没吭声。
她是真的怒了,秦徽竟然一天假期都不给自己!太吝啬!!昨晚本太子四更天才回殿睡觉,一早上又被拉起读书!
苏衍跪的双膝都开始发痛了,太子还是没有让他起身。难道太子没看见他?
又过了片刻,苏衍实在不想傻等下去了,他斗胆抬头,刚想说话,就见到太子耷拉着脑袋,口水已经流到衣襟上去了!
太子竟然睡了!
早就耳闻东宫殿的太子嗜睡如命,看来真是名不虚传。苏衍一阵头疼,不禁佩服起裴渊教导太子三年如一日的热情。
“殿下——”
“呼……”
“殿下,是臣苏衍。”苏衍又稍稍提高了声音。
“呼……”
“臣奉命前来,暂接太子太傅之位,辅佐殿下读书。”苏衍又无奈地重复了一遍他早就说过的话,期盼着太子早点让他起身。
然而,“呼……”
苏衍深吸了一口气,垂下头去,真是有得他等了。
这时候,荀欢却悄悄张开了一只眼睛。她瞧见苏衍沮丧的样子,勾嘴一笑,心道,你虽有姿色,却妄想顶替本太子心爱之人裴渊的位子,以后有你受的!
太子尚小(10)
不知过了多久,连苏衍自己都快跪着入睡了,太子的童音才柔柔响起,“苏大人,你怎么还跪着?”
苏衍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心头在滴血,“殿下,该早读了……”
早读?荀欢暗笑,外面的日头都快顶上脑门了!
“那,苏大人来背我吧!”荀欢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性今天将苏衍耍到底了。
看着苏衍一脸疑惑,荀欢嘟嘴解释道,“每天读书前,师傅都会背着我在殿里绕圈圈,可有趣了——苏大人,你愿意吗?”
苏衍的面上爬满黑线,难道裴渊每日做的就是这种低声下气的事儿?他不禁心生怜悯,也暗暗祝愿裴渊那厮早日康复,这才半日,他就受够了。
“臣——自当愿意——”苏衍站起身来,膝盖疼得磨人,却不得不硬撑着,一步步走到秦翊面前。再背对过去,等着秦翊小娃跳上他的后背。
哪知太子又不动了,苏衍刚想询问,就听到,“苏大人!你太高了!”
“可臣已经蹲下不少了。”苏衍回头,见自己的后背根本就是正好对着太子,不免头疼。
“不是,不是!我是要骑到你的肩上去!”
荀欢咯咯笑着,挥着手臂,指挥得格外起劲。太子这模样,在苏衍看来,简直就是恶魔转世。
可不明真相的他,还是依言深蹲了下去。很快,太子的小屁股就架上了他的肩颈。
“出发咯,出发咯!”荀欢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反复用力,夹紧双腿。
这——这是当自己是匹马咯?苏衍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始在东宫殿里绕起了圈圈……
“殿下。”
“殿下?”
荀欢玩的起劲了,都没听见嬷嬷在喊她。
“殿下该进膳了!”
有吃的?这句倒是被荀欢听见了,她赶紧吩咐道,“苏大人,快停下,进膳了!”
苏衍已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谢天谢地,总算有人出现,搭救了他。
“苏大人,你要吃饱饱,一会儿咱们好继续。”荀欢俏皮地朝着苏衍挤了一下眼睛。
这一瞬,苏衍想死的心都有了。
美好的午后,阳光透过纸窗洒进殿中,在地上投下束束光斑。而对苏衍来说,眼前的五彩缤纷不是仙境,而是地狱的业火……
荀欢又骑着他在殿里转了半个时辰,后来实在无趣了,她才换了一个主意。
现在,苏衍看着空空如也的东宫殿,头痛欲裂,太子小娃不知躲猫猫到哪里去了……不过,好在太子允诺过他,等他找到他,他就会乖乖坐下读书。
只是这偌大的东宫殿,正殿恢弘高大,摆设盈千累万,偏殿副殿烧厨房加起来,总共近十座殿阁!苏衍悔不当初,昨晚秦徽找到他的时候,他怎么就乐呵呵答应下来了?
真真就如那句话说的,汝一念起,业火炽燃,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酉时将到,苏衍已经累趴在大殿的长阶上。
荀欢从后殿一溜小跑了出来,正瞧见苏衍卧在阶上。她不慌不忙走上前去,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苏大人,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天都快黑啦!”
苏衍自认已经将东宫殿翻了个底朝天,他不免暗怒,鬼知道怎么还不见你人影!
“从前师傅一抓我就是一个准儿,我们每日都能读上两三个时辰的书。”
苏衍疲于应答,心里却道,是是是……你师傅真是厉害,我苏衍已对他五体投地!
“好啦。”荀欢见他干净俊美的面庞上渗满了汗珠,难免心生恻隐,不过她依旧坚持原则,“苏大人,你能不能去跟陛下说,这段日子就让我歇歇,等裴大人回来,我再继续学。”
“臣多想能让殿下歇着啊……”这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想法,日月可鉴啊!
次日,苏衍还是被荀欢折腾了整整一天。堂堂太常卿,进东宫殿前一副人样,出东宫殿时一副狗样……
荀欢也于心不忍过,但她真的害怕苏衍会在不知不觉中,顶替了裴渊的位置。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五天,苏衍终于忍无可忍,他求见秦徽,恳求秦徽另寻人接替太子太傅的位子。
秦徽自然会询问苏衍,起因是何。但苏衍不敢如实相报,毕竟那个小千岁也是他未来开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只说是自己资质有限,不堪重任。
秦徽将信将疑,他有些猜得出是太子在装神弄鬼。他要求苏衍再坚持一天,并承诺,明日他会突然造访东宫殿。到时候,他自会收拾太子。
于是,次日,苏衍又打起精神,出现在东宫殿中。
他今儿的想法是,太子越能折腾越好,最好折磨的他体无完肤,这样秦徽撞见,就知道一切都是太子的错。
然而,他还是太年轻。
荀欢昨儿晚上就听宫人跟她说,苏衍偷偷去了承阳殿。他去承阳殿能干什么,必然是告状去了!
瞧着苏衍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恰恰就暴露了他的阴谋!今天秦徽必会来抽查太子的功课!
荀欢转了转眼珠,在苏衍进来后,端正了坐姿,“苏大人,你来晚了!”
苏衍扫了一眼刻漏,明明还未到辰时。
“前些天,翊儿太过顽皮,让苏大人烦心了。今日翊儿想多看看书,所以起的比平日都早。”荀欢盯着苏衍面上转瞬即逝的尴尬表情,一脸得意。
荀欢搬出了她前些天跟着裴渊一起读完的《列国本纪》,“苏大人,翊儿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太子竟不偏不倚在这时候顿悟了?
苏衍不信,苏衍一点儿都不相信。直觉告诉他,这个太子是极精极滑极难对付的主儿。
不过该尽的责任还是要尽,他挨着太子坐了下来,一一解答起太子的问题。
一个时辰过后,苏衍都觉得口干舌燥,可太子却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荀欢清楚得很,关键时刻怎能休息,万一这会儿秦徽就出现了呢?
万事俱备,东风转眼就吹来了。
秦徽已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东宫殿外,并不准宫人出声,屏气凝神地听着殿中的动静。
他静伫了许久,只听到殿内诵读之声抑扬顿挫,并无其他。
于是,他背着手,旋进了东宫殿。苏衍连忙带着太子上前,向秦徽行了礼。
“朕在殿外听了许久,太子今日读书很是认真。朕满意。”
苏衍战战兢兢,如实以告,“是,殿下今日不到辰时就开始读书,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么久了,阿翊累了吧。”秦徽转身吩咐宫人,“你们带太子去进膳。”
宫人们领走了秦翊,殿内只剩下秦徽与跪着的苏衍。
“苏卿,你跟朕讲,前些日太子是如何表现的。”秦徽慢声漫语,却充满威严。
苏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不敢欺骗秦徽,“回陛下,太子前些日,有些顽皮。”
“只是有些顽皮?我看东宫殿里是沸反盈天了吧!”
苏衍不敢应答,可内心深处的自己,早已把头点掉了地上。
“朕原本看你与裴渊年龄相差无几,太子应该可以适应。可现在看来,太子是认定裴渊了。”秦徽垂下头,深思一番。
苏衍大概明白,秦徽的顾忌是什么。可他也不能擅自出谋划策,便依旧沉默聆听。
良久过后,秦徽才道,“方才朕在宫外,听你为秦翊讲书甚有条理。你与裴渊的学识,都足以胜任太子太傅之位。这样,朕明日拟旨,封你为太子太傅,辅佐阿翊。”
苏衍愣了一下,连忙回应,“臣已位在太常,不敢僭居太子太傅位。况且裴大人才德皆在臣之上,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徽摇摇头,淡笑道,“朕并非要撤裴渊之位。而是设两位太傅,你依旧保留太常之位。只不过,对太子的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