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一方强势起来,其余三方势必会合力打压。先皇要保全的是东秦国,是皇室的祖宗基业,所以即便他裴家战功赫赫,依旧逃不了灭亡的下场。”
苏衍不解,他追问,“那先皇为何不罢掉裴疏的官职,让他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为何非要将他暗杀在战场之上?这样的行为,实在伤了忠贞之士的心啊。”
当年的计划,苏抚全程都有参与,他依旧理智地道:“这是其他三个国家提出的要求,他们要裴疏和裴济死。先皇没有正当的理由降罪于他们,就只能在战场上,趁乱杀害他们。”末了,苏抚又道,“这件事情,先皇只交代给为父,是为父安排了人杀害了裴疏。虽然此事并非因我而起,但与我脱不开关系。好在裴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也走到了尽头,否则裴渊对我们苏家的仇恨,非死不能化解。”
苏衍沉重地点点头,这几年的共事,让他对裴渊心生敬意,他看到裴家落得如此下场,依旧于心不忍。少顷,他又忖度道,“儿认为,裴渊还并未走到尽头。”
苏抚抬眉看他,目中不解。
“以儿对圣上的了解,圣上绝不会伤害裴渊。即便他下令将裴渊打入大牢,严加看管,也不过是在保护他罢了。任何人非令不得探视,那么普天之下就只有圣上可以去探视他。裴渊反而更加安全。我料想,圣上会伺机偷梁换柱,将裴渊放出宫去。”
苏抚一惊,疑惑中也渐渐相信了苏衍的说法。
夜凉如许,黑云游走。
一想到还在大牢中受苦的裴渊,荀欢如何也无法安然入睡。
折腾了几番后,她终于决定出宫去一趟大牢,不立刻见到裴渊,不将他改邪归正,她无法安心。为了不惊动众人,她只带了两个近身侍卫。
天牢所在离宫有一定距离,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才总算到了。
亮出明黄的令牌,天牢的看守们对着她跪了一路。若是换了平时,她还能兴奋自恋一会儿,可这时候,她满心只有裴渊。
裴渊被关在天牢最阴暗的角落,牢顶的木板上生满了灰白粘腻的斑。他静静坐在散乱的干草上,望着巴掌大的铁窗之外的夜空。
突然间,四周亮起了许多火把,明亮袭来,裴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那熟悉的脚步,他一听就知道,是秦翊来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身,他不想看到秦翊,或者说也不想让秦翊看到这样的他。
荀欢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终于吩咐旁人道,“开门,朕要进去。”
握着钥匙的看守上前一步,将满是锈斑的钥匙伸进了铁锁孔中,咣当一下,铁链子落地,粗重的木门打了开来。
两个近身侍卫正要随荀欢一同进去,却被她拦了住:“你们全部退下,退出五十步开外。”
侍卫看着皇帝只有半人高的身长,十分担心,“陛下,这实在不妥,裴渊定会伤害你。”
荀欢定定道:“他不会,你们退下,否则朕必会降罪。”
犹豫了许久后,两个侍卫连同几个看守才一同退下。
转眼间,明亮却挡不住阴气的牢房里,只剩下荀欢和裴渊两人。
太子尚小(27)
嘀嗒,嘀嗒……牢房的墙角不断有水珠低落,砸在地上。
荀欢默默数了九十九次嘀嗒后,才鼓足勇气面对沉默冰冷的裴渊。
“师傅,翊儿错了,翊儿不该让师傅委屈。”
裴渊退后了一步,甚至并不看她。荀欢攥紧了拳头,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冒失又气又恨,“师傅,你究竟要我——朕怎样,才肯原谅?先皇错杀,朕可以下诏为裴家正名。只是,朕真的不能任命你为太傅,真的不能。”
终于,裴渊浅淡地冷笑出来,这似乎是他唯一的回应。
望着此刻比天涯还要遥远的裴渊,荀欢心痛不已。多少个欢笑的日子,仿佛已经化尘散去。
荀欢抹了抹眼睛,止住了欲滴的泪水,从小小的袖口间抽出了一枚竹签,又高举着手臂递到了裴渊跟前。
裴渊轻轻扫过,瞧见上面飞舞的“荀欢”二字,眼中一涩。
“其实,师傅在那晚的灯市上就已经知道了一切,裴家蒙冤的一切,对么?所以师傅才说,这一天阿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师傅会狠心扔下我,想以我的死来惩罚先皇,我说的对么?”
裴渊转过身去,躲避秦翊的目光。
荀欢不顾他是否愿意听,抬高了语气:“你也做过对不起朕的事情,那时候朕还对此一无所知。朕全身心的相信你,喜欢你,敬仰你,你却狠得下心伤害朕……朕可以原谅你,但你也必须原谅朕。”
“不——”裴渊终于开口,声音不复温暖,满是沧桑,“如果那时我便狠心,现在就不会后悔。我应该让你消失在那个灯市上。”
听闻他斩钉截铁的回复,让荀欢浑身一痛,他竟然真的恨到希望秦翊去死……自己在他心中已经完全没有分量……
“可是如果朕真的出事,先皇还是会降罪于你,裴涯还是会被你连累至死!”
裴渊苦笑出来,“难道现在的结果,不是一样?”
嘀嗒,嘀嗒,节奏规律的水滴声,却扰的荀欢心烦意乱。
当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裴渊的心,她失神无助了好久。
“师傅,你走吧,离开都城,走的越远越好。随你去隐居青山,甚至投奔夷胡。你的错,朕既往不咎……”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主动放他走,可是她才是最不舍他的。
她穿越过来,其实完全不必为先皇和苏抚负责,她完全可以由着裴渊的心思,任他猖狂。可是,如果那样,裴渊就还会如史书记载的那般,永远被烙上奸臣贼子的印记。她不想世人误会裴渊,不想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知道裴渊的真心。
牢房的门大敞着,只要秦翊一下令,他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归隐和投敌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从头至尾,都只想善恶有报,拿回他父兄用生命拼杀出的尊荣和地位。
那夜灯市上,他抛弃了秦翊,却在转瞬间后悔。最终他还是找回了秦翊,同时也找回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刻,他也曾想正大光明的成为太傅,成为辅弼秦翊的国师。
可是,他还是没能遂愿。弟弟裴涯的惨死,才让他恍然大悟:坚持正途,才是对裴家的诅咒……
他复将目光落回秦翊的身上,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就不得不面对这些。
裴渊缓缓蹲了下来,张开双臂,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温柔:“阿翊,过来,给师傅抱抱。”
荀欢早已怔住,他是同意离开了么?他的善良又回来了么?
他的拥抱,是她怀念的、渴望的,可是为何此刻她却不敢朝他飞奔过去了?
荀欢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忘了言语。
“怎么了阿翊,不相信师傅了么?”
他又笑了,笑得那么自然,仿佛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师傅……”
“师傅离开前,想抱一抱阿翊。”
天啊,这句话简直直取荀欢的死穴。
师傅过去的要求,她有太多做不到,唯独这个简单的,将成为告别的礼物。
荀欢终于迈开步子,朝着裴渊扑了过去。
裴渊用力一托,将秦翊结实地抱在了怀里。他慢慢直起身子,淡笑着,望着怀里的小皇帝。
心已经止不住地扑通乱跳,荀欢迎着裴渊的目光,居然在这种时刻羞涩起来:“师傅……”
裴渊一手抱稳了秦翊,又腾出一只手来,轻轻覆上了秦翊的领口。
这——
荀欢立刻屏住呼吸,他这是做什么,难道要为朕宽衣?一直道貌岸然的师傅莫非是个深不可测的禽兽?
胡思乱想了片刻之后,荀欢清楚地感觉到她的颈间传来了一阵温热……
裴渊的手!!颀长美好的手!!如此温柔的手……
“等等!”
她终于忍不住了,败下阵来。其实她的心里话是:朕还没准备好!
她恨不得此刻就能变回荀欢的样子,跟她的男神好好温情一番。
然而,下一刻,覆在她颈间的手慢慢加了力,荀欢一时觉得难以呼吸。
“师傅,你力气有点大了。”荀欢欲伸手拨开裴渊的手,却发觉裴渊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师傅——”
“师——”再不能喊出一个字儿之后,荀欢才明白真相。她顿觉心凉,两只手不由得垂落下来,放弃了挣扎。
死死扼住秦翊之后,裴渊收起了笑容,他轻轻在秦翊耳边道:“阿翊,你要继续相信师傅。”
牢房的光明明灭灭,狱卒正在远处巡逻,只有两个侍卫等在通道的尽头。
终于,通道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侍卫一听,很明显,那不是小皇帝的脚步。
利剑已经出鞘,两个侍卫都拔出了剑,等着应对一切可能的情况。
墙壁上先是投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而后裴渊渐渐出现。
侍卫惊讶地看到裴渊抱着皇帝,正想合上剑鞘,却发现裴渊的一只手扼在了小皇帝细嫩的脖颈。
刷刷,两人同时抽出了剑,指向裴渊,其中一个喝道:“大胆罪臣!快放下圣上!”
“谁敢上前,我立刻扭断他的脖子。”裴渊沉着声音,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荀欢闭上双眼,不想看到他如今残忍的样子。
两个侍卫没了主意,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在裴渊的逼迫下,一步步退出了大牢。
“下令,让他们护卫陛下回寝殿。”
这一句是裴渊说给她的。荀欢又察觉到他加大的手劲,终于睁开双眼,“收剑吧。你们跟在朕身后,朕没事。”
最终的最终,裴渊还是欺骗她了。这一次,他挟天子,是真的走向了万劫不复。
太子尚小(28)
次日拂晓,早朝前群臣会集。以苏抚为首的朝廷重臣们,已经在启辉殿内久跪不起。一些朝臣已经商议好,待小皇帝出现后,众人合力上奏,要求处死大逆罪臣裴渊。
然而已经到了朝会的时辰,太后都已在帷幕后坐定,小皇帝却还是没有出现。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众人等得有些焦躁,太后也站起身来,察觉到今日的不同寻常。
“太傅大人,你可知皇帝因何还不来早朝?”
帷幕后的太后发了话,苏衍忙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回太后,昨夜突发情况,圣上后半夜才得以歇息,今早或许起得晚了——”
苏衍如此猜测,也是因为他此刻十分困倦。因为裴渊的事情,昨晚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大人尚且扛不住了,何况秦翊还是孩子。
“突发什么情况?”太后不解,她还不曾听说任何风吹草动。
苏衍一时口滞,不知整件事该从何说起。
太后见他犹豫,声色不禁严厉起来:“什么事,连哀家也不能知道?快说!”
一旁的苏抚见状,也站了出来,将昨晚的事情一丝不落地说给了太后。
再上前几步,绕过三重厚厚的帷帐,就是朝堂了。
荀欢依旧被裴渊抱在怀中,脖颈间却抵了一把锋利的短刀。从被挟持到现在,裴渊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无法揣度裴渊的意图。
“裴渊,如果你就此收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你执意挟朕上朝,朝堂群臣会集,你如何能得善终?!”她焦虑了,更是生气了,她仿佛不在乎架在颈上的刀刃,语气丝毫不软。看着裴渊这样执迷,她不禁想到穿越前在史书上看到的话语:东秦国太傅裴渊谗佞专权,欺上压下,结党营私,害人误国,挟幼主以令诸臣,杀太后以绝后患,杀忠臣以绝口舌……
如今,他真的挟幼主令诸臣了,难道后续的一切都会继续印证?
裴渊的脚步骤然停住,他定定地伫立了片刻后,平淡回应:“阿翊,师傅早已没有了善终。”
她能品味到他话中的绝望,一时心软,“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犯下滔天大错,为后人诟骂。师傅,我真的不想啊……”
不论秦翊怎样挽留,裴渊都不为所动,心已死,秦翊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棋子。
朝堂上跪了许久的臣子们,听完苏抚的讲述,都开始交头结尾议论起裴渊。
太后听完,内心也久久不能平静。她没有想到,显赫忠正的裴家之后裴渊竟伪造死亡,投敌卖国,简直罪不容诛!
就在不明真相的愤慨声音越来越高时,一声通传打断了大家的议论。
“上朝——”
接着,大家都看到了角落里出现的裴渊,和裴渊怀中的皇帝。
“这——”苏抚看到裴渊,早已目瞪口呆。
苏衍也忍不住颤抖起来,明明两个时辰前裴渊被关入大牢,怎么摇身一变就抱着小皇帝前来上朝?秦翊竟然会纵容他到这个地步!
帷幕后的太后也惊讶了,她望着裴渊,又转而望向苏抚,年轻不经世事的她,一时没了主意。
然而,待裴渊站在了龙椅前,众人才发现小皇帝竟是被裴渊挟持了!
“裴渊!你想做什么?!快放下圣上!”苏衍指着他,义愤填膺。
“嘘——”裴渊轻轻一声,刹那止住了满堂哗然。他扫视众人,语气淡淡,说的却是最有威慑的警告:“谁敢轻举妄动,就是意图谋害皇上。”
苏抚见事情发展至此,隐约预料到裴渊此举的目的,他不由得为苏家担忧起来。
看着裴渊高高在上,大言不惭,苏衍按捺不住:“谋害皇上的分明是你!”
裴渊望了苏衍片刻,一抹不着痕迹的笑闪过嘴角。下一刻,只见他手腕一转,刀锋便在秦翊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迹。
荀欢完全躲避不及,脸上就传来刺痛感,她这才明白,如今的裴渊是真的忍心伤害秦翊……
“这道伤是因为你,太傅大人。”裴渊刻意在太傅二字上加了力,字字生风。
“你!”
“退下!”苏抚见苏衍一气不过,还要上前,伸手拦住了他。他抖了抖朝服,稳住语气,问道:“裴渊,你想要什么?”
“还是老太尉懂我。”裴渊暂收了手,从龙案上提起一杆笔,蘸饱墨汁后,甩到了苏抚的身前。
一串墨汁溅上了苏抚的朝服,接下来又是一个卷轴被扔到了他面前。
“太尉大人,请手书谕诏吧。”裴渊睥睨着苏抚,一句一顿地道出:“太尉苏抚,构陷忠良,于狼胥山杀害丞相裴疏、大将军裴济,犯下滔天罪行。褫夺太尉之位,关入大牢,择日处死。”
“不,不要写——”苏衍望着蹲坐在地上奋笔疾书的父亲,又望向还处在凶险中的小皇帝,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子苏衍——”裴渊轻轻将目光移向苏衍,冰冷的瞳孔中闪过一丝不忍,“包庇苏抚,但罪不至死,褫夺太傅之位。”
“已故丞相裴疏与大将军裴济,战功赫赫,为国拼杀,却被奸人所害,命丧狼胥山。体恤其二人护国有功,追封裴疏为镇国公,裴济为护国大将军,迁葬于东陵,永享皇室香火。”
“最后——”裴渊的声音突然轻了许多,轻到只有荀欢可以听见,“师傅一直有个心愿。师傅想做翊儿的太傅,哪怕只有片刻。”
他的声音回复了一贯的温柔,荀欢不由得悬起了心,他方才说的种种,都只是交代裴疏和裴济,却只字未提自己。如今听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看来已经抱了必死于此的决心……
苏衍望着裴渊,不知他在与秦翊耳语什么。下一刻,他突然瞄到,一直坐在帷帐后的太后,不知何时握起了一柄长剑,正悄悄接近裴渊。
堂下立着的众臣皆看见了这一幕,大家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静等着事态发展。
嗖,太后的剑出的很快,却带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