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随家父回京探亲,竟然就这么遇上了裴哥哥。一下子,回忆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小珍越说越伤感,竟然在裴渊面前哽咽了起来。
喂喂,你们都长大了好吗,请不要总是裴哥哥裴哥哥。沧海桑田没听过吗。荀欢双手交叠盘在胸前,她正等着看裴渊如何婉拒她。
然而,裴渊居然没有拒绝她的投怀送抱。裴渊那厮竟然伸手迎接了她……
浓浓的醋意从心底四散开来,荀欢鼓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刻,她更加觉得太子小娃的身体真是没用,情敌当前,一点竞争力都没有!
裴渊温和地扶住了小珍,拍了拍她的肩,“浮云白衣,如驹过隙。阿珍,我懂你的感伤。”
这一句语毕,裴渊落寞地垂下了目光。遇见儿时的伙伴,让裴渊也不由得陷入回忆。那时候父母俱在,裴涯尚在摇篮,是裴济每日每夜与他作伴,一同读书一同玩耍。才十余年过去,裴济却与他天人永隔……
荀欢并未察觉到裴渊的沉痛,她见两人亲昵拥抱,心底的醋意更加张狂。
其实刚才看见裴渊拍了小珍的肩膀,荀欢也觉得很委屈,她一直以为裴渊只会对她那样……
不管怎样,想上位就要主动争取!荀欢重新打满鸡血,她装作懵懂地看着这位裴渊少年时代的脑残粉,又转而望向裴渊,脱口而出:
“阿爹,这个姑姑是谁呀?”
太子尚小(16)
阿爹?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裴渊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发觉,这可是掉脑袋的称呼啊。
“阿翊,千万别闹——”裴渊弯下身来,一掌就捂住了太子的半张脸。
荀欢扫视了一圈,四周又没熟人,谁会了解真相。于是,她继续打起了父子亲情牌,一本正经,“阿爹,娘走前你不是说,你不会再给我找后娘了吗?”
裴渊噎住,他没想到太子的问话会这么有意外性。不过,有爹必有娘,小孩子说的也没错……
这位珍姑娘听了,笑着蹲下身,对太子连连摆手,“孩子你误会了,我和你阿爹只是旧交罢了。”
裴渊见辩解不成,自知太子会不依不饶,干脆脑门一硬,默认道,“好了,爹带你去前面再走走,乖,跟珍姨告别。”
荀欢会心笑了,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向眼前的青梅过去式告了别。
向前走的路上,裴渊的一颗心始终吊着。太子没大没小也就罢了,他竟然就这么随了太子。作为师傅,他尽心竭力却做不到严苛,为此他心存愧疚。偷偷瞥了一眼欢快走在他身边的秦翊,裴渊的心被撞了一下。其实,他跟太子之间的感情,或许比父子之情更加深刻。
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层黯淡,裴渊敛了目光,牵着秦翊融入了拥挤的人潮中。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
秦徽刚用过午后茶点,正偷得浮生,半眯着歇在寝殿。一位侍卫上前通报求见,说是有要紧事。守在秦徽身边的宦官首领犹豫了一下,还是传话给了秦徽。
秦徽起身,危坐榻上,对着已经进了殿的侍卫问道,“什么事这么焦急?”
那侍卫抬起头,回禀,“回陛下,小的在藏书阁当差,前日意外发现藏书阁至密间的锁扣没有扣严。这两日小的一一审问过了藏书阁的所有侍卫,确信没人开过至密间。可锁扣不明被开,小的斗胆认为,一定有人擅自进去过。”
“有这等事?那至密间中可丢了什么书卷?”
“回陛下,小的也仔细对查过,确信一件不缺,且各在原位。”
秦徽锁起长眉,心中掂量片刻,“近几日都有谁进出过藏书阁?”
像是料到秦徽会这么询问,这侍卫周全地从怀间掏出一方黄宣,上面工整列着几排人名和进出时刻,呈递到了秦徽手中。
旁的几个人名倒也算了,秦徽看到“太子”二字赫然纸上,着实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里,秦翊并不是个会主动借书的孩子,“太子当日借看了什么书?”
侍卫跪得更深了些,心惊胆战起来,“陛下,小的不知。太子殿下扯了书卷后就跑出藏书阁了,我们这些当值的奴才也不敢上去追。不过很快,殿下就将书卷还了回来。请陛下恕罪。”
秦徽顿了片刻,揉了揉太阳穴,“罢了,太子顽劣,想毕借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秦徽又扫了一眼黄宣上的那几个名字,低声道,“朕都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声张。”
侍卫领命退下,秦徽心中的计算却没停止。藏书阁的至密间被人擅闯,这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故。虽然他此刻波澜不惊,但往深处说,他是不可能将此事放下的。
夕阳斜下,暮色开始四合。
长街里,华灯初上,花灯倒影的明黄氤氲了半个世界。
荀欢跟着裴渊走在如梦似幻的花灯中,幸福的有些神魂颠倒。
“师傅,你可听说过孔明灯?也就是天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荀欢必须刻意拉高声音。
裴渊俯身望他,点头回应,“自然知道,是祈福的天灯。”
“那放眼望去,满街的花灯,就没有人放天灯吗?”
“阿翊若是想放天灯祈福,师傅知道一个好去处。”裴渊柔了眼角。
荀欢连忙点头,“太好了,我很想和师傅一起放天灯。”
于是,裴渊便带着满心欢喜的太子,花了好多工夫,绕去了长街尽头的一处山坡。
山坡不高,绕过山腰后,竟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平地上当真聚着许多放天灯的人。星星点点的天灯布满天幕,随着风向,缓缓飘游。
“好美——”荀欢忍不住星星眼了,她拽着裴渊的衣袖,问道,“这里分明离长街不远,那边却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风向,冬日北风,此处在长街的南侧。”裴渊简短回答。
“那师傅是怎么知道这里别有洞天的?”
裴渊凝眸,长思许久过后,缓道,“家父家兄最后一次出征前,我曾来此为他们祈福。”
短短的一句话,却积聚了多少伤感和无奈。
荀欢一阵心疼,默默伸出小手,握住了裴渊袖口中的手。
“师傅……”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裴疏和裴济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却是裴渊世界中的所有。
裴渊很快收起落寞,他笑对太子,“阿翊,那边有许多天灯,去挑一个喜欢的吧。”
荀欢点头,跑开了几步后,又住了脚,“师傅,你不放一个么?”
裴渊摇摇头,淡笑不语。在太子跑远后,他却蓦然低道,“微臣已没了心愿可求。”
片刻过后,荀欢捧着一枚天灯又跑回了裴渊身边,她一脸正色,“师傅,翊儿想为你祈福。”
裴渊微惊,见四下无人,拒绝道,“微臣位薄,太子不能降尊。”
“好。”这一次荀欢没有继续嘴硬,她默声下来,望着手中天灯罩子里明暗跳跃的火光,心道:希望裴渊的忠正一如既往,希望史书上的工笔都是错误,也希望,在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裴渊能在这里平安喜乐。
背后的天灯已经扶摇而上,明亮了一方暗黑的天幕。荀欢主动伸出手,牵上裴渊,“师傅,翊儿突然想出一句话,想说与师傅。”
“嗯?”裴渊静听。
长街的喧哗十分遥远,更衬得这方天地无比静谧。
荀欢酝酿了片刻,说出了她这辈子最走心的一句话:“遇见师傅,整个历史都成了路过,唯有此刻,成了风景。”
裴渊的手腕不由得一抖,他连忙松开太子,转瞬间,周身的颤抖清晰可辨。
夜更深了许多,长街上却还是热闹非凡。
裴渊见太子不住打哈欠,便知道他是困了,“阿翊,我带你回宫去吧。”
“嗯。”即便意犹未尽,即便她奢望着这段长街没有尽头,可明日终会来临。
走到一处摊子面前,裴渊蹲下身扶住了太子,“阿翊,你先在这儿等会。这是你的生辰,师傅去买个小东西送你。”
惊喜!荀欢受宠若惊,她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裴渊的心意了。
“阿翊不要偷看,我会很快回来。”
荀欢猛地点头,像小鸡啄米,她甚至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师傅放心,翊儿不会偷看的。”
裴渊拍了拍她的额头,而后转身离去。
时光静静流淌,荀欢捂着眼睛,心想着,多久了,师傅为何还不回来。
好奇正在鲸吞着她的心,她实在有些等不下去了,于是她偷偷张开了一道指缝,想偷瞄裴渊。
然而,她的眼睛已经左左右右转了无数次,都并未找到裴渊的身影。
师傅……
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猛地直起身子。第一反应是,师傅出事了?
往来的人潮十分汹涌,路人皆身高几尺,唯有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不点。荀欢上前跑了几步,视线所及,只有密密麻麻的行人。
慌乱淹没了她。
搜寻了片刻后,她退回到方才的摊铺边,重新蹲了下来。既然师傅说了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荀欢再度捂住自己的双眼,默念了几个数,希冀着等她再睁开眼睛,裴渊就会伫立在他的面前。
然而闭眼睁眼闭眼睁眼这个过程重复了数十次,裴渊的身影,却根本没有出现。
摊铺的老大爷见这个小男孩蹲在摊子边蹲了好久,忍不住问他,“孩子,你冷不,怎么还一个人等在这儿?你阿爹呢?”
这一刻,荀欢忍不住酸了鼻尖,哽咽起来,“阿爹——阿爹他可能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老大爷吃了一惊,连忙蹲下身关心起来,“孩子,快到灯边烤烤火,多冷的天啊。咱再等会,你阿爹说不定被事情绊了,大爷陪你等着。”
不知又过去了许久,久到长街上的花灯都灭掉了大半,行人散去,万籁恢复俱寂。
老大爷见秦翊还是一个人,有些心疼,提出要带他回家。
可荀欢不肯,她偏就拗上了这个劲儿。既然裴渊说了让她等在这里,她便不走。他一日不回来,她就等一日;一年不回来,她就等一年。心底一个声音不停在说,裴渊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他一定会回来。
裴涯今日出去与友人喝了几口酒,此刻刚歪歪扭扭地回到裴府。
然而,甫一进府门,竟看到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数九寒天的,哪个下人这么不嫌冷。裴涯没走心,却在绕过这人身子的瞬间愣住,“二哥?”
太子尚小(17)
雪化过后的青石板水气犹存,裴涯只多立了一会儿便觉周身潮冷,更不必说裴渊。
“好端端地,二哥坐这里为何?若有心事,咱们兄弟俩进屋喝酒去。”
裴渊的身子像是定格住,无动于衷,半晌过后才艰难开口,“太子还在灯市长街上。”
裴涯知道今日该是裴渊奉旨陪秦翊过生辰,他也没多想,“自有护卫会送殿下回宫,二哥你是太为他担忧了。”
冬日夜间的风更大了许多,吹得身上热气弥散。裴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念着方才好容易靠喝酒暖起来的身子,又凉了。但见裴渊不言不语,黑暗之中又瞧不清他的眸色,裴涯细思了半晌,愈发觉得蹊跷。
“涯弟。我可能做错了事。是我故意将阿翊留在了那里。”浑沉的声音像是卡在喉中。
这一句简直如当头一棒,敲得裴涯浑身颤抖,“二哥,你莫不是跟我说笑呢?还是你疯了?太子还是个孩子,又是圣上的心头肉,他出了事情,我们裴家都要陪葬啊!”
是啊,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可正是因为太子还是孩子、最容易被欺骗被抛弃,也正是因为他是秦徽的心头肉、东秦国后继的唯一血脉,他才要将他留在长街上自生自灭。
眉心紧锁,裴渊苦笑出来,却怎么都散不尽心中的苦。
今日的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唯有放天灯,出乎意料,也险些动摇了他的意志。
他清楚地记得太子对他说的:遇见师傅,整个历史都成了路过,唯有此刻,成了风景。字字珠玑,扣他心弦。他只有不停地告诉自己:任他什么路过,什么风景,太子只是孩子,孩子说的话都是不长久的,不走心的。
见事态如此严重,裴涯的三分醉意立刻散了,浑身清明,脑筋通透。
“我这就去灯市寻太子。他人小,又那么依赖你,现在不知道是多可怜。他能有多大的过错,让你这么对他。”想责备自己的兄长,却于心不忍。
裴涯长叹口气,正欲抽身赶去灯市,刚出府门,就迎面却撞上了第三个人。
苏衍才从宫中策马赶来,他一脸焦躁,见到裴涯立刻翻身下马,扯住他,“你二哥呢??”
裴涯猜到苏衍为何而来,想隐瞒,便打马虎眼,“我未见到,他该在外面。”
“胡说。”苏衍到底位在裴涯之上,年纪又长裴涯几岁,他一闻到裴涯身上的酒气,就毫不客气起来,“快叫你二哥出来,东宫殿出事了!”
裴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正当时,只听不远传来裴渊的声音,“苏大人。”
他已经起身,长衣及地,立在铜门边。苏衍立刻上前,“裴大人,太子殿下还未回宫,东宫殿里都炸开锅了!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下钥,太子若还不回去,惊动了圣上,咱们都要掉脑袋!”
生死关头,裴涯已经紧张地冒出冷汗。他一个字儿不敢多说,生怕叫苏衍看出真相,祸及裴渊。
“我知道了。”裴渊淡淡作答。孽缘。他爱护了太子四年,四年的投入已成习惯,如今他想做一个狠心决绝的人,都不能够了。
裴渊伸手夺过了苏衍手中的马鞭,还不等另两人反应过来,就已跨上骏马,绝尘而去。
荀欢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幼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却还是难敌寒冷。
从前不论她撒娇还是闯祸,都有裴渊陪着,罩着。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觉得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在裴渊的内心深处,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太子,换言之,不喜欢她。
吵过,闹过,也花痴过,现如今是不是该到她回去的时候了。可是怎么办,她竟是那么舍不得他。
片刻过后,荀欢直起身,朝着皇宫的方向迈开步子。她不能继续傻等下去了,如果叫人发现太子失踪,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裴渊。尽管是他舍弃她在先,她还是不忍让他遭受处罚。
悄然间,连荀欢自己都没有发现,她以为的拯救其实已经变成了对裴渊的纵容。
哒哒的马蹄渐响,从已经空荡无人的长街尽头传来。
裴渊远远就望见了太子蹒跚前行的身影,这一刻,他的内心像是打翻了烈酒坛子,辣得生疼。
师傅——荀欢竖起耳朵,心里的小鼓咚咚不停。该是裴渊,该是裴渊,她充满希望地回头看去,只见那个让她五脏六腑齐齐爱慕的人,正从一片黑暗中显出身形。
“师傅——”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只在确定他的那瞬间,就义无反顾地朝他奔了过去。
裴渊连忙勒住骏马,一个翻身落地,转眼就将秦翊抱在了怀里。
装作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痴痴地道,“师傅你总算回来了,翊儿等了好久。”
“师傅错了,不该让你等这么久。”在楚楚可怜又童言纯真的太子面前,他的一切坚持都崩塌了。裴涯说的对,他还只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错,让他这么对待他。
裴渊搂着秦翊,快马加鞭,总算赶在宫门下钥前将他送回了东宫殿。
然而东宫殿里烛火通明如昼,却异常安静,裴渊牵着太子走到正殿跟前,他的心开始不安。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