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这日李定宸过来请安,便被两宫留下了。江太后一贯严厉,李定宸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战战兢兢,虽然有问必答,但都是言简意赅。因而这事,便让赵太后出面。
赵太后细细问了他平常与皇后的相处,见十分和谐,心下越发疑惑。只是即便母子,这床笫之事、帷簿之私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何况又不是亲生母子,只得含蓄的问他,“你瞧着皇后如何?”
“皇后自然是极好的。赵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李定宸随口道。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住在长安宫了。同样是跟别人一起住,同样是事事都有人管,但跟越罗一起住,与跟江太后一起住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从前江太后住在太平宫的时候,李定宸须得整日都提着心,生怕自己哪里犯了错,又惹来斥责。
然而如今,一进长安宫他便能放松下来,得到最好的照料,也不需要为那些烦心事发愁。看看两位国舅的功课,还能够体会一把做老师教导别人的乐趣。
而且,长安宫的的伙食很好。
江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便时常茹素。她是女子,本来口味就清淡,便是吃素也不影响什么。但李定宸还是长身体的日子,对肉类的渴求无与伦比,跟江太后一起吃饭,时常觉得吃了跟没吃一样。即便江太后搬出去了,太平宫这边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安排,因此他的饭菜经常是素菜比荤菜更多,而且量也不大,根本不够他吃。
他倒是想过让下头多备一些,但是他身边事事都有人盯着,多吃一碗饭都要报给两宫知道,他不耐烦这个,索性多叫点心填补。
但点心毕竟与正经饭食不同,所以李定宸很缺油水。
但长安宫这边,每天吃什么是越罗定下之后,再命尚食局准备的。她也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每顿都有足够的肉菜,红烧肉东坡肉叉烧肉炖肉炒肉烧肉,还有各种鸡鸭鱼,每一顿都能吃个痛快,让李定宸万分感动。
越罗并不知道其中种种情由,见李定宸喜欢,越发变着法儿的让尚食局去做各种肉菜,却正好合了李定宸的意。
这也是他迅速适应长安宫生活,并且安心在这里住下的主要原因。
赵太后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心下颇为感慨,又不免有些好笑,“陛下既然与皇后相处极好,就该想着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嗣。这也是稳固国本之意,不可轻忽了。”
李定宸自己平常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但身边毕竟什么都有人教,这些都是知道了,此刻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就红了。
第9章 朕也知晓
从万年宫回来,李定宸的视线就忍不住往越罗身上绕。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10章 打不过她
李定宸的个性之中,有一点,是江太后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但越罗却觉得正好的地方,那就是他心大,不怎么记事。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事,就算一时心情不快,也能够很快的调整过来。而且身为帝王,却并不跋扈,知道这世上也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懂得适时低头。
这后一点,对帝王来说太难得了。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所以此刻,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