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收效不错,宫人们一震,均被这话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伏得更低,口里诺诺道不敢。见此情形,良妃的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容,“公主还得好好休息,本宫就不留了。行了,都起来吧,外头风大,伺候公主进屋。”说完转头看一眼阿九,低声道:“帝姬明白母妃的意思么?”
阿九微微颔首,压低了声音答:“驭人之道,重在诛心。母妃放宽心,女儿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良妃心中很觉满意,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扶了琼瑛的手旋身离去,边走边说,“公主蕙质兰心冰雪聪明,又温顺知礼,我很是欣慰。”
琼瑛满脸是笑,说:“娘娘如今可是天下最有福的人,那好字儿怎么写的?可不就是一子一女么。”
听了这话,良妃也跟着笑起来,忽然笑容一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琼瑛沉声道:“今日大喜,却有一事古怪——那谢景臣对欣和,似乎有些……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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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送良妃离去,紧绷了多时的身子总算稍稍松懈下来,阿九暗自吁一口气,回身也不多留,径自提步入正殿,并未搭理那些宫女太监。见状,一众宫人不敢怠慢,连忙紧步跟了进去。
华润堂迎门便是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大屏风,后头摆着琦寿长春白石盆景,整个正殿显得雅致却又不失皇室威仪。
帝姬身子一动,在玫瑰椅里坐下来,那些宫女内监只以为她要训话,连忙膝盖一弯又跪下来,匍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才刚回紫禁城的帝姬,似乎颇受皇帝喜爱,宫中没人知道这位主子是个什么脾性,所以才愈发谨慎,生怕触怒了她倒大霉。
阿九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面上有些无奈,略沉吟道:“都退下吧,我暂时不用人伺候。”
碎华轩的一众人显然都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纷纷诧异地抬起眼来面面相觑,好一会子才齐声应个是,从地上站起身按序退了出去。半晌,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终于落了个清净,阿九拎了面前的茶壶正要倒水,余光里却瞥见一抹水色,诧异地抬眼看,却见殿中居然还立着一个宫女。
她皱眉,“我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么?”
话音落地,那身形瘦弱的小丫头还是没有动作,只埋着头不发一言。阿九觉得古怪,歪着头细细打量她,竟觉得几分眼熟,因沉声道:“抬起头来。”
闻言,那小姑娘才缓缓抬首,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来。淡淡的眉,灵动的眼,精致小巧的五官,眉宇间还有几分稚气未脱。阿九眸光惊闪,手上一滑,只听哐啷一声响,粉彩釉茶壶重重地落回了花梨桌。她猛地起身朝那宫女走过去,惊讶道:“金玉?你怎么会在这儿?”
金玉看她的眼神有些胆怯,懦懦道:“……殿下,是大人让奴婢跟着您进宫的。大人说您身子不好,宫里的人也没个您熟识的,有奴婢在,知根知底,万事能有个照应。”
身子不好?话说得可真好听,知根知底万事有照应,只怕是担心她蛊毒发作时被宫中的人察觉,所以才让金玉来替她打掩护吧。
她心下了然,复又抬眼看金玉,眉头却越皱越深:“你这是什么表情,很怕么?”
“不是……”金玉悻悻地笑,嘴里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其实也不能怪她这样的反应,想想看,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朝夕相对的人,眨眼之间成了高高在上的宁乐公主,两人的身份有了这样的云泥之别,再想像从前那样,怎么可能呢?她顿了顿,又似乎感慨,道,“其实也好,能和您呆在一处,比在相府里好,奴婢是大人送入宫伺候您的,宫里人都对奴婢客客气气的呢。”
阿九扯了扯唇,拉着她的手说:“那是自然,从今往后,这紫禁城里,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金玉见她对自己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多少公主帝姬的驾子,眼底顿时一热,哽咽道:“从前相府里我便觉得您浑身上下都是贵气,果然人中龙凤。如今您能认祖归宗,我打心眼儿里替殿下高兴。”
认祖归宗……这丫头满心以为她是真正的公主,哪里知道其中隐情。阿九面色微变,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徐徐点头,“还是大人思虑得周到,我初入内廷,还不知其中水深,自然谁都信不过,有你在,万事也好有个商量。”
金玉用力地颔首,郑重道:“殿下放心,大人早有交代,今后殿下但凡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景臣的用意她大约也能猜个一二,送金玉入宫是为她所用,毕竟一个心思单纯的人,虽然智谋上有所欠缺,却绝不会有二心。只是不知,他这样费尽心思送她青云直上,到底意欲何为呢?他曾说过宫中有人与她接应,足见他的爪牙已经深入禁宫,眼下她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
阿九有些迷惘,心中愈发地困顿,他权倾天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还在图谋什么呢?
思来想去没个所以然,索性不去想了,只同金玉闲话了些家常,未几有宫女入殿中来传话,说是宫中各娘子恭贺帝姬回宫大喜,都送来了不少稀罕物事。阿九淡淡嗯了一声,这一众宫妃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呢,初返内廷便被赐了封号的公主,自然是要来巴结拉拢。
她想了想,因淡淡道:“将东西都收起来吧,替我带句话给娘子们,就说欣和谢过了。”
宫女闻言应声是,复又旋身退了出去。
晨间落过雨,此时雨过天晴,远处的山峦间绵延着一道五彩虹蓝,在重峦叠翠间牵一座桥,有几分人间仙府的意境。白驹悬在头顶,金灿灿的光芒投落四方,照耀着巍巍紫禁的朱墙黄瓦,如梦似幻。
用过午膳日头更烈,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犯困,一天下来阿九身心俱疲,又担心有客造访,遂只得强打起精神。然而出乎意料的,虽说送礼的宫人踏破门槛,却并没有任何主子来探视,她心下奇怪,问了金玉才晓得,皇后遵圣上旨意晓谕了六宫,不许任何人登门叨扰帝姬休息。
她听后浑身一松,强撑了许久的脑子也愈发混沌起来,除了珠花华服上塌,叮嘱金玉不必喊她用晚膳,这才沉沉睡了过去。
阿九这人有个怪毛病,她有些认床。倒不是说睡不着,她自幼过的是穷苦潦倒的日子,这样金贵的习惯是养不成的。说她认床,是因为她往往挪给地儿就容易做梦,光怪陆离没个定数。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眼前的天地是处大花园儿。扑鼻的是甜雅的香,桃树种了满园几里,粉色的桃花锦绣成簇,拱在梢头争相盛放。一棵树下坐着个拎酒壶的老头儿,醉醺醺的,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却并不显得狼狈,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阿九惊讶地睁大了眼,这不是城隍庙里总喜欢讲鬼故事吓唬她的陈阿公么,她抬起手背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陈阿公早在九年前就得重病死了,这会儿怎么又活过来了?梦中的她并不害怕,试探着上前蹲下来,说:“阿公,你成神仙啦?”
陈阿公掀起眼皮子睨了她一眼,换上副哭丧的嘴脸,说:“成什么仙哪,小不点,你阿公的破房子漏水,阿公在阳世没什么亲人,想求你帮阿公想想法子。”
她瘪了瘪嘴,无可奈何道:“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胡扯!”陈阿公登时吹胡子瞪眼,“丫头片子现在可是公主,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阿公?”
阿九冲他皱鼻子:“公什么主啊,我哪儿有那福气——”说着朝陈阿公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阿公我偷偷告诉你,丫头我就是个冒牌儿的,受制于人,连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陈阿公闻言却捋着胡子笑起来,慢慢悠悠道:“小不点别急,你天生是条凤凰命,浴火重生么,且等着吧,将来坐天下的人都要对你言听计从。”
阿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一身的酒气,可见是喝高了,已经开始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了。凤凰命?那恐怕这凤凰是稀泥巴捏成的吧!她张了张口还想说话,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怪声儿,浅唱低吟,凭空传来,有几分冥寂的况味。
梦中的人拧起眉,不知怎么就醒了过来,睁开眸子看四周,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原来这一觉直直睡到了半夜。她抬起手背覆上额头,脑子里想起陈阿公的话,不禁摇头失笑——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会做这种可笑的梦!
阿九将手放下来定定神,翻了个身正要继续睡,却依稀听见了一阵儿歌声。她蓦地一愣,屏息凝神侧耳,听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线冷冽清凝,不知在唱些什么。
她咬咬唇,思量了一瞬还是从榻上起了身,好一番努力才听清歌里唱的词句,不禁大为惊愕——居然是支江景一带的童谣。
“烟中月,月中烟,北风吹上天,团团转,窝里乱,凭借力,青云上,自有无限好风光……”
阿九大感惊骇,深宫内院,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地在唱歌?她生疑,趿拉上绣花鞋站起来,随手取过外袍搭上肩头,也顾不得披头散发,提步便缓缓朝窗户边儿上走去。
她有些迟疑,纤细的五指搭上去,微微一个用力,只听吱嘎一声,窗屉子被推开来,是夜满月,呼啦进一股子凉心的夜风。她立在窗前朝外觑,神色很是警惕,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在装神弄鬼。
目光在院中四处扫过,却是空无一人,连带的,那阵歌声也戛然而止。阿九正觉得不解,忽然鬼使神差一个转身,霎时吓得倒退两步,抬起五指捂住口,差点惊叫出声来——
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借着满月的华芒,她依稀能望见一副挺拔修长的身量,锦衣华袍艳红似血,一头的长发如墨染,被窗外的冷风吹拂得飞扬。斯人涂彩面,俯视她的眼神幽冷深远,微微启唇,淡淡道:“你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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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而凉,映衬千山横叠,垂杨十里,一丝丝幽厉的光从窗扉外投落进来,照亮他的面容,也映入他的眼。同初见时一样,那是一双森冷得有些彻骨的眸子,朝她垂下一个眼神,寡淡疏离,仿佛是骨子里带出来的骄矜倨傲,目空一切,欲描难写。
菩提树下的那个怪人!上回这人在相府现身,已教她满心困顿,这回倒好,直接潜到皇宫里来了!可大内高手如云守卫森严,他有三头六臂么?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阿九惶骇不已,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掩着口,步子踉跄着向后,终于抵上金丝刻花落地罩,退无可退。她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压着嗓子寒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紫禁城,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侧目,浓厚的戏妆遮去眉间神色,唯有眼角一抹绯红妖艳无双,夺人心魄。
“帝姬何必如此。”他开口,冰冷漠然的语调,声线却极为诡异,显然是刻意为之,说着又稍稍一顿,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缓缓道:“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
阿九惊愕地瞪大眼,心头没由来的一丝慌张,冲口而出道:“我何时等你了?”
见她毫不犹豫地否认,他唇角却噙上了抹寡淡的笑,忽然身形一闪,阿九只觉得有冷风拂面而来,再定睛看时不由悚然大惊——她不曾看见他提步,甚至没有看清他如何动作,他却已在方寸之内。
咫尺的距离,两人之间隔了不足三指,她大为震惊,后背严丝密缝地抵上落地罩,不敢动,只扬高了脖子死死望着这个不速之客。
他突然逼近,衣袂间带起一阵香浅的风,阿九呼吸一窒,头一次晓得男人身上的脂粉味也能这样澈如山风,淡淡其华,奕奕清芳。涂油抹彩的一张脸,却离奇地不让人反感。他的轮廓优雅而细致,如写意处的笔锋缠绵,勾勒得恰到好处,仿佛脱离万丈红尘。
完美得教人……觉得似曾相识。
他垂眸俯视她,倾斜入室的月光映上右面的侧脸,明暗交错。他的眼神幽黯,瞳孔的色泽像极浓烈的夜,看着她,线条优雅的唇上凝着一点胭脂,淡淡吐出三个字:“没有么?”
气息呼出是冰凉的,携着淡淡的香,拂过她额上的碎发,令人心口一紧。这个男人来路不明,言行举止处处皆是诡异,武功高深莫测,要取她性命只是眨眼之间,不能硬拼。
阿九的喉头一阵滚动,愈发感到慌乱,面上却还是佯作镇定的模样,面无表情道:“没有。”
他闻言哦了一声,却并不言语,只是缓缓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温热的肌理骤然触到寒霜似的冷,激得她一阵瑟缩。他的指尖徐徐地下滑,像在描摹丹青,从眉心起,游移过圆润小巧的鼻头,最终落在她略微苍白的唇上。
“帝姬不是个老实人。”他平静道。
阿九眸光微变,忽然瞥见外头有火光闪动,暗自猜测是是宫中夜间巡视的锦衣卫途径。她咬咬唇,心中细细地思量,若是先从他手中脱身,再高声呼喊锦衣卫,胜算会有多大?
正盘算着,忽然又听见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语调淡漠:“帝姬不必白费心机,你丝毫不是我的对手。”
“……”阿九眼底浮现几丝惊诧,霎时生出种被人言中心事的恼怒,凛眸厉声道:“既然知道我是帝姬,还敢如此放肆?难道不想活了么?”
“色厉内荏在我这里行不通,”他面上有笑意,眼底却还是一片寒色。指尖慢条斯理地勾画她的唇瓣,略微俯身,反问道:“帝姬,真的是帝姬么?”
她猛地抬头看他,眸中急速地掠过一丝惊诧——这人怎么会这样问?难道他知道她是顶包的假公主?她又惊又疑,面上却只冷冷一笑,道:“这话问得可笑。我父亲是大凉皇帝,母亲是良妃,我身上流着高家的血,自然是帝姬。”
他轻笑,也不反驳,忽又半眯了眸子话锋一转,道:“你真的甘愿一直受制于谢丞相么?身如轻烟,聚散皆不由己。”
阿九一怔,没料到这人会忽然对她说这样的话。这人究竟是什么人,究竟知道多少事?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一直受谢景臣控制?她百思不解,并不敢掉以轻心,只冷声道:“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唇角的笑意绽放更盛,眸子望着她,眼底却并无笑意,“说来也是,谢丞相权倾天下,武功极高,且擅蛊术,除非你能上天入地,否则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不过……”说着忽然将唇贴近她的耳垂,哑声道:“若我能替你取出体内的金蝎蛊,护送你安全离京,永远摆脱谢景臣——你可愿与我远走高飞?”
她浓长的眼睫有轻微地颤动,心头狠狠一震——取出金蝎蛊,这个诱惑对她而言着实是够分量。金蝎蛊在体内一日,她必须忍受随时可能发作的蛊毒之苦,在三百多个日夜后被反噬,尸骨无存……
然而理智在下一瞬回到脑子里,令阿九顷刻间清醒。摆脱谢景臣?谈何容易。她永远记得相府中那些试图逃离他的人是什么下场,万虫啃食千刀万剐,如他那样残忍的人,容不下一丁点儿的背叛。
还说什么远走高飞?这人的脑子恐怕真的有毛病吧!
她用力推开在耳旁说话的男人,朝后退开丈远,恶狠狠道:“你休得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流落在外十五年,相爷能送我回宫,我心中对他感激不尽,何来受制于他?”说着猛地抬手指向窗外,容色一沉道:“你救过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份恩情,请吧!”
那男人却只漠然看着她,动也不动。阿九等了会子见他还不走,霎时生恼,边朝前几步边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