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虽都很明白,但毕竟事关自己的亲生父亲,顾春乍闻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心绪难免起伏。她怕自己失控之下对李崇琰说些不该说的话,是以只能暂且避而不谈。
她自然瞧得出李崇琰很紧张,可眼下她心中一团乱麻,也不知这话该从何说起了。
顾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这才弯身出来。
夜色中,她影影绰绰瞧见等在车外的李崇琰似乎伸出手要扶她,她便将手搭在他的臂上。
却意外的发现,他在发抖。
这只手护过国门,在战场烽烟中执戈浴血时都能稳如泰山,可此刻却因太过僵硬而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只有她,才看得见的软弱与温柔吧。
顾春抿了抿唇,忽然改为双臂环在他的颈上。
李崇琰先是习惯性地抬手圈住她的腰身,接着才愣了愣,呆呆仰头望向站在车辕上不动的人儿。
“怎么了?”他哑声艰难地自喉间挤出声音来。
顾春面上仍是木木的,只弯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抱。”
黑暗中,冯星野那不屑中带着些许忿忿的一声轻嗤格外清晰。
李崇琰飞快地扭头朝声音来处冷冷一瞪,立刻又换了一副温柔到能滴出水的嘴脸回来,将顾春稳稳横抱在怀中。
“有些事,我需要静心想一想,”顾春勾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怀中,闷闷道,“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
****
回程是顺流,行船较来时更快些,可对李崇琰来说,却是度日如年。
因为回程的一路上,顾春大多时候都在沉默的发呆,要不就闷头睡。
原本以为回到宜阳后就会有所好转,哪知回府后好几日,李崇琰每每鼓起勇气想与她谈谈,总是被她以沉默回避。
这日恰逢叶盛淮来禀告团山的最新布防情况。
团山屯军在完成“军民分治”,又经历两次整军练兵之后,已整编出一支精锐先锋,由江瑶与叶盛淮统领,悄无声息地将防线推到与嘉戎交界的漠南青原。
正事说完,叶盛淮便打趣道:“殿下……要节制啊。”
“啊?”李崇琰皱眉。
叶盛淮抬手指了指他眼下隐隐的乌青,笑意暧昧:“纵欲过度了吧?”
这调侃却戳到李崇琰心中大痛,当即便抓了桌面的镇纸石朝叶盛淮丢去。
叶盛淮连忙闪身躲过,听得那镇纸石落地的声音后,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嘴贱道:“原来是……欲求不满。”
李崇琰咬牙四顾,寻找可以一举打死他的武器。
叶盛淮见状,忙不迭地亡羊补牢,“息怒,息怒。殿下不妨说说,是什么事惹着她了,属下还能替您出出主意。”
这个“她”是指的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崇琰这才敛了怒色,蔫头巴脑地望着面前的布防图,悻悻道:“她……不理我。”
“殿下,您得自称‘本王’,”他好心提醒,却收获李崇琰怒火白眼一枚,只得连忙换上一脸谄媚的关切,“她不理你,是指什么?”
“这几日她都跟我分房睡……”
见叶盛淮瞪大眼,李崇琰郁郁又道,“差不多十天了,一次都没有对我笑过。”
每日就是看书、发呆、睡觉,安静得叫他心里发慌。
听他这样一说,叶盛淮也惊了。
就叶盛淮所知的顾春,一向是豁达通透,便是真被气着了,也最多不过三两日就会好的。
“若真是气了这么久,”叶盛淮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后,神色怜悯地看向李崇琰,“我看啊,十有八。九……你俩会拆伙。”
李崇琰徐徐抬眼,神情郑重,手上慢条斯理地卷着自己的衣袖:“本王决定……”
见他终于记得自称“本王”了,叶盛淮欣慰地点点头,却在见他起身绕过桌案向自己走来时暗叫不妙。
脑中警铃大作的叶盛淮来不及开溜,就见李崇琰的走位彻底封死了自己的逃生之路。
见他终于领悟到大难临头了,李崇琰露出一个嗜血般的冷笑,徐徐道,“本王决定,揍死你个见不得人好的乌鸦嘴!”
一顿拳来脚往的泄愤之后,李崇琰恹恹坐回桌案后的椅子上,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因为时过境迁,个中许多内情已死无对证,李崇琰便没将事情说得太透,只含糊道顾时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或许是朝堂之争的替罪羊云云。
自知理亏的叶盛淮苦着一张脸也坐回座上,认真听他说完后,语重心长地剖析道:“她打小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爱自寻烦恼的。不过毕竟事关她的父亲,她忽然得知这其中有冤,必然心中发堵,也是人之常情……别瞪,我是说啊,你就得下功夫好好哄一哄,老由着她自己闷头乱想,那才真要糟糕。”
“怎么哄?”李崇琰郁郁求教。
他不是没想哄的。他都恨不得跪她面前任打任骂了……可她不理人啊!
“这哄姑娘开心嘛,自然要投其所好,”叶盛淮支着下巴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诶,我从前听阿络提过,说春儿有一个钱罐子,她最喜欢往里攒钱,不高兴时就拿出来摇着听响。”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爱好。
不过叶盛淮转念一想,忽然发现顾春这家伙……除了写话本子这件事之外,仿佛从来没有醉心沉迷过什么。
李崇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问:“若这招哄不好呢?”
“那你只能自暴自弃,将自己洗洗干净躺平任她蹂。躏了。”叶盛淮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张嘴胡说八道。
****
在这段心惊胆颤的日子里,李崇琰仅有的安慰是,顾春虽不怎么搭理他,每日却还是会等着他一道吃饭。
照例沉默的晚饭过后,顾春抬眸瞥了瞥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李崇琰,以为他还有事要忙,便打算自己先回房去,晚些再找他说话。
哪知她才站起身来,李崇琰便一脸豁出去了的凛然,冲上来抓住她的手腕就走。
“做什么?”顾春疑惑地跟着他的脚步。
紧张兮兮的李崇琰见她并未甩开手,心下一阵激动,打蛇随棍上地反手扣进她的指缝间。“给你、给你看个东西。”
顾春诧异地扬了扬眉,却也没多说什么。
一路行到府库,李崇琰推开门后将她领进去,她当场傻眼。
库中摆了一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钱罐子。
“……这是,”顾春指了指其中一个罐子,目瞪口呆,“太。祖时的官窑琉璃吧?”
这模样的罐子,叶逊书房里是有一只的,据说是当年太。祖赠予叶明秀的……开国时期传下来的古董啊,他就这么摆地上?!
李崇琰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愣愣地“啊”了一声,顺手将那古董琉璃罐拎起来,放到她怀里。
沉甸甸的手感让顾春心中一惊,低头瞧见里头竟塞了半罐白花花的银子,愈发莫名其妙了。
李崇琰见她疑惑,便替她托出那罐子的底部,催促道:“你晃一晃。”
顾春茫然地将那罐子晃了晃。
“这个不好听。”李崇琰见她并无喜色,便将那罐子拿走,失望不已地随手往地上一放。
他动作并未多么轻柔,琉璃罐底磕上青砖地面,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
顾春一惊,脱口而出:“你个败家子,当心磕坏了!那是古董啊!”
“磕坏也无妨的,你高兴就好。”李崇琰乐滋滋的笑了。
她好像……真的肯理他了啊。
“李崇琰,”顾春正色望着他,“你说过,这府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李崇琰猛点头。
顾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那若是磕坏了‘我的’古董,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叶盛淮说……”李崇琰讪讪挠头,“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拿钱罐子晃着听响……”
所以,是为了哄她高兴。
“傻不傻?”顾春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仰头瞪他,“他还出了什么烂主意?”
李崇琰面上忽地微红,有些说不出口。
其实根本不必叶盛淮提点,他当然也想过像寻常夫妻那样,“床头打架床尾和”。可他也拎得清,此次事关重大,并非寻常夫妻间别扭斗气,不能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只能容她时间慢慢想的。
可随着她安静疏离的时日越来越久,他心中就越来越慌,直至方寸大乱。
顾春一见他那模样,立刻便明白叶盛淮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于是也忍不住跟着脸红起来。
“那时你说你要想想,”见她神色似有松动,李崇琰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眼睛,“想好了吗?”
顾春轻扬长睫,抬眸与他四目相接,轻轻点头。“抛开旁的事不说,这至少是顾家与李家的恩怨,算家仇。我不能无动于衷的。”
“你、你、你想怎么样?!”李崇琰急得险些跳脚。
他容她时间让她慢慢想,可不是让她想怎么丢掉他的!若她敢说出一些他听不了的话,他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顾春的眼神渐渐闪烁出一种凶巴巴的恶劣光芒,红唇微启,徐缓而坚定地吐出五个字——
“一睡解千仇。”
看来,叶盛淮果然是个靠谱的人!
如蒙大赦的李崇琰顿生狂喜,拦腰将顾春抱起就往寝房飞奔。
那就赶紧来报仇吧,立刻、马上……躺平任蹂。躏。
作者有话要说: 悲催的月总最近真的快成酱了,整个假期反复低烧,要了老命了。
明天将进入……大戏,请大家拭目以待,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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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新月已初上枝头; 月色之下有细雪簌簌。
李崇琰着一袭牙白袍; 以银色绞丝腰带松松系了腰身,行走间; 周身隐隐散出沐浴过后氤氲诱人的水气。
才进推开寝房外间的门; 他便闻到醇厚的杏仁茶香。
他眉心微蹙,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二人都是不惯有人贴身伺候的; 因此自成婚以来,他们所居这寝殿在夜里并不特意留人值夜。
此时顾春正背对着他立在外间墙角的桌前,已被绞了八分干的如缎长发散在身后,黑亮、浓密的长发似一件大氅般,慵懒恣意地自她的肩头罩下,发尾在大腿处温柔轻荡出满地风情。
目力极佳的李崇琰自是瞧见; 此刻被遮在她乌发之下的,不是规规矩矩的中衣,而是似曾相识的杏红色叠山绫。
轻、薄、透、软……易撕裂的; 叠山绫。
许是听得他推门而入的声响; 她身形微顿,片刻后将手中所执的紫铜鸾纹壶放回一旁的红泥小炉上,明烛橘光映着纤细皓腕莹白如玉。
冬夜暖室,红炉素手。佳人如玉,薄衫招摇。
若非心头始终萦绕着不祥的预感; 李崇琰觉得,眼前这一幕,与他小时候曾在宫中见过的美人图; 也相去不远了。
他喉头微滚,有些忐忑,明明心中有个声音在提醒他有诈,他的双腿却不受制地非要朝她靠近。
李崇琰在距离那纤柔身躯半步之遥处驻足,长臂微动,却又踌躇着放下。
“想明白了?真不怪我了?”他紧声问道。
“无论父亲当年是为何出城,他身为项城城守丢了城池是事实,”顾春没有回头,嗓音中也没有悲伤,全是温柔平和,“即便其中另有隐情,那滔天的骂名多少有些冤屈,可与原州被屠的十城相比,已经无足轻重了。”
“他失职是事实,我母亲从未申辩半句,便是代他认下这错了;我想,或许父亲不是个顶尖优秀的将领,可他绝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这些日子,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即便当年之事中间有些许冤情,可毕竟是顾时维自己选择了效忠陛下,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加判断的接令出城,最终引发了那样惨烈的后果。若是如今他还活着,想必也不会推诿这错处。
一直屏息凝气的李崇琰长舒一口大气,压在他心头多日的那块巨石终于放下。
“是我不对,我不该迁怒的,”顾春侧头回眸,笑得眼儿弯弯,唇角也弯弯,反手将手中热乎乎的小盏递过去,“殿下,喝了这盏茶,就原谅我吧?”
李崇琰警惕地抿了抿唇,摇摇头,哑声笑应:“不渴,你喝就好。”
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他本来也没怪她。
“我喝过了呀,”顾春美眸轻扬,忽然非常嚣张的一个旋身,与他面向而立,双手捧着那小盏又朝他面前递了递,软软的嗓音糯糯甜,“阿树,快接着,可烫手了……”
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什么叫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什么叫牡丹花下死——
那半透的杏红色叠山绫下,贴身小衣若隐若现……那纤腰柔软的曲线……那腿……
这画面对李崇琰来说,简直比任何绝世神兵都要势不可挡,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别无他法。
在这般攻势下,他虽明知有诈,却还是毫无意外地百炼钢化了绕指柔。
几乎是立刻伸手自她掌心接过那小盏。
见她掌心果然有被烫出的浅浅红印,李崇琰心中泛疼,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拿晶晶亮的水眸万般期许地将他望着。
于是他脑中一热,也顾不得问她究竟想搞什么鬼,将略显热烫的半盏杏仁茶一饮而尽。
而后上前,抱起他的夫人,大步流星往内间行去。
“怎么就那么喜欢杏仁茶?”李崇琰垂眸望着怀中笑吟吟的姑娘,皱眉抱怨道,“你不觉得,杏仁茶的味道很怪吗?”
顾春抬臂环住他的脖子,仰脸吻上他的唇。
在男女之事上,她素来是个口气大胆子小的绣花怂包,极少这样主动。更让李崇琰受宠若惊的是,这一吻并非浅尝辄止的轻啄。
怀中人双目羞颤紧闭,颊边有浓丽绯色。朱唇带笑,探来春暖娇娇的丁香舌。
正当李崇琰晕乎乎如坠云端时,顾春却一副鸣金收兵的架势,将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带了轻喘,小声笑道,“味道不怪的……你喝过了,就特别甜。”
颧骨透红的李崇琰咬紧牙根微恼地轻瞪她一眼,在周身腾起烈烈灼烫的同时,疾步绕过屏风,将她扑在榻上。
“小混蛋,”李崇琰低头以鼻尖与她相抵,醇嗓沙哑,气息缠绵,“想要命就直说,拿去就是。”
他的双臂撑在她的两侧,彼此的墨发凌乱交缠。
她红着脸明眸带笑与他四目相接,只搅和得他心中甜到一塌糊涂。“不想要命的,就要你。”
还说不想要命?下辈子的命一并拿走都行啊!
欣喜若狂的李崇琰瞳中微地迷离,涌起浓得化不开的欲,凝望她片刻后,便俯首自她耳尖一路至锁骨,不住地种下无数灼热的花火。
滚烫的长指堪堪触上那薄薄的交领,娇颜酡红的顾春连忙将他的手按住。
李崇琰一顿,抬头望向她,眉梢轻挑,疑惑的嗓音沙哑轻喃:“嗯?”
“这回,不、不许撕了……”他的目光太过灼热,顾春忙抬手捂住他的眼,“先、先闭上眼。”
好奇她想做什么,李崇琰口中低笑应了一声,当真如她所愿了。
他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