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杏纸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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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红杏纸上春-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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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知竟就一语成谶了。
  当年他对这个儿子是瞧不上的。
  李崇琰母家在朝中无势,他年少时无论资质、性情又皆无出类拔萃之处,就是那种哪儿哪儿都不出错,却也并无过人风采的孩子。
  在那时的光化帝看来,这个儿子既无老二李崇珩那般的通透敏慧,又不如老五李崇玹那般嘴甜讨喜,当真是宛如鸡肋。
  可多年后的如今,在他长久被困囿于行宫之后,他才忽然发现,或许只有这个儿子,曾经在心中真正将他当做过父亲,而不仅仅是“陛下”。
  可惜,如今,也只是“陛下”了。
  又或许,连“陛下”都不是,只不过是,行宫里那个死老头。
  ****
  百无聊赖的顾春懒懒闭目趴在墙角小桌上,旁边是燃着碳的小火盆。
  周身暖洋洋,脑中天马行空,迷迷糊糊竟有了些许睡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她便倏然张目,入眼便是李崇琰噙笑的脸。
  顾春揉了揉眼睛,隐了个浅浅的呵欠,站起身抖了抖衣摆,以唇形无声询道:“可以走了?”
  李崇琰点点头,牵了她的手,原路返回那道小侧门,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行宫,隐入夜色之中。
  接应的马车停在离此地约莫一里开外,需步行过去。
  顾春抬头望了望天色,带着倦意喃喃道:“子时了吗?”
  从正戌时到子时,李崇琰与陛下竟谈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困了?”李崇琰扭头笑望她。
  顾春抱住他的手臂一通摇晃,撒娇似的笑哼:“你背我过去吧?”
  “好啊。”
  她原只是随口笑闹,没料到李崇琰当真毫不迟疑地就蹲下了。她愣了愣,见他回头催促,便也不再客气,软软扑到他背上,双臂攀上他的肩。
  凛冽寒夜,行宫外的隐秘小道上,定王殿下背着他的夫人,与夜色中略显凄清的行宫渐行渐远。
  顾春伏在那宽阔坚毅的背上,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记。
  受宠若惊的李崇琰手臂一紧,含笑警告:“别闹啊,掉下去了我可不捡。”
  “真不捡?”顾春一对明眸在黑夜中忽闪忽闪,软嗓带笑。
  李崇琰歪头回眸瞥她一眼,立刻认怂:“我才不会把你弄丢。”
  噫,猝不及防就告白。
  顾春笑嘻嘻的拿脸颊蹭蹭他,顺势将下巴轻杵在他的肩窝。
  无声行了一段后,顾春轻声问:“你是心情不好吗?”
  李崇琰缓缓摇头,片刻后才想起她在黑暗中看不见,于是柔声应道:“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陛下同你谈什么了?”顾春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唔,我可以问吗?”
  李崇琰笑了:“我很早时就对你说过,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若是不能说的事……夫人若肯多问两句,只怕我也是要说的。”
  打从一开始,他对顾春就是不设防的。
  顾春吃吃笑了片刻,闭了眼安然搭在他肩头,又问:“那,究竟谈什么了?”
  “他问我,那位置,我想不想要。”
  做皇帝啊……
  顾春偷偷撇了撇嘴,“你要吗?”
  李崇琰笑笑,回道:“我叫他别找我接这烂摊子,我不合适。”
  他不擅权术,这事那死老头是清楚的。如今平王、宁王与长公主之间的朝堂混战已呈乌烟瘴气之势,只是多是政争,尚未过多牵扯民生,所以很多人还未察觉,内耗早已开始。
  李崇琰这话虽说得粗鲁直白,道理却真是那个道理。眼下无论谁继任坐上那把龙椅,妥妥就是个收拾烂摊子的命。
  顾春对他这个答案有些满意,便窃喜地又偷亲他一记。“你当真拒绝得这样直接?不怕触怒龙颜?”
  “我打小在他面前就没迂回过,如今更没必要行虚与委蛇那一套,”李崇琰道,“无所妄求,自然无所畏惧。”
  “嗯,你最厉害了,”顾春毫无诚意的随口夸他一句,打着呵欠侧脸靠在他的肩头,“那后来又怎么说的呢?”
  她的脸近在咫尺,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尽数扑在他的颈侧,一股带了甜意的酥麻自他颈侧脉搏一路蹿至周身,害他险些腿软。
  他顿了顿脚步,调整气息,顺便回头幽怨瞪了一眼始作俑者,哪知小没良心的安然闭目趴在他肩头,眼皮都不抬一下。
  于是他认命地平复稍许,又接着往前走,徐徐回道:“他问我,觉得平王和宁王谁合适。”
  在李崇琰看来,这两人谁都不合适。
  如今的大缙外强中干,需要的是破旧立新的锐意勇气。平王自己就是新学的一杆大旗,他是不会成为这个革新者的;而宁王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的性子,同样注定他不会有变革的锐意,他甚至都不会有这念头。
  顾春嗯了一声,随口又道:“陛下这是……没将长公主纳入考量?”
  “皇长姐性子像死老头多些,”李崇琰叹息,有一丝遗憾,“死老头说,若是交到她手中,只怕她是守不住的。”
  光化帝虽身在行宫,却也并非全然不知朝中事。眼下的局势很清楚,他自己的儿女各是什么性子他也很清楚。
  长公主李崇环性子不够果决,手段不够狠辣,又一派军旅之人的磊落脾性,不惯权术,不懂制衡,在与另两位皇子的政争中,早晚是要输的。
  “可长公主她,有云安澜。”顾春嘟囔了一声,困意袭来。
  李崇琰漫不经心应道,“我说了,不过死老头大约一时转不过弯来。”
  云安澜或许年轻、少些历练,可从长远看,她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虽说云安澜是今年春的行宫封王时,才受命暂代原州事务的,但在此之前,从长公主监国起,云安澜就已实质上在掌管原州,也早已在暗中展开反新学的活动。
  今年春她正式领旨,名正言顺暂代原州,便毫不迟疑将反新学之事大张旗鼓由暗转明。虽说初期由于方法不当而遭遇了一些挫折,可在她调整策略之后,进展顺利,到如今声势可谓水涨船高。
  “死老头先是托词说,她在朝野之间颇有恶评,”李崇琰不屑地笑笑,“她反新学,新学的拥趸自然对她恶评如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说得像是李崇珩、李崇玹就誉满天下似的。”
  成大事者必定目标清晰且坚定,只会往一个方向去,那些想去往另一个方向的人必然会发出反对的声音。所以,一个人若想有所作为,那必定要面对骂名。
  顾春也勾起唇角,喃喃轻笑着认同他的观点:“世间惟庸人无誉无咎”。
  对她能与自己心意相通,李崇琰很是开怀,便又接着道,“这托词被我戳破之后,死老头才实话说,‘自立国以来,便没有女帝的先例。况且,若如此,这大缙天下,便不再姓李了’。”
  “他也不去问问,芸芸众生,谁真在乎这个?”李崇琰很不客气地冷笑,“新学鼓吹‘天赋君权’,他还当真信了,以为这天下只有在姓李的人手里才是唯一的正道,也不睁眼瞧瞧这天下在李家人手上都成什么样了,呿!”
  各路藩王及勋贵之家掌控地方实权,早已尾大不掉;民风上又被新学渗透严重,大多数地方的女子被圈囿于后宅之中,男子又多因崇文而积弱,许多人连骑射都不碰了。
  内部一团乱,外又有强敌环伺,此时若有外敌入侵,真正能上战场之人,只怕不足举国人数的三成。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到如今这样糟糕的地步,也并非光化帝一人之功就是了。
  只是局势都成这副鬼样子了,死老头还只念着那龙椅姓不姓李,真是可笑。
  他绝非不知新学为患,在盛年时也曾想过要一扫积弊,重开盛世之风。可当他那些刚刚萌芽的革新举措遭到来自新学势力的反弹时,他选择了妥协。
  他前半生太过顺遂,没什么坚定的志向,也未遇过什么重大挫折,所以他心性里有连他自己也没法否认的怯懦。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妥协换来的不是朝堂上一团和气,而是他的皇权日渐被架空。最后,当他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也加入这其中时,他已真的只是个空壳皇帝了。
  他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或许就是当初顶住各方压力,将李崇环推上监国之位。
  虽说局势在李崇环监国期间没有变得更糟,可谁都知道,不会更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终于来到接应的马车前。
  困倦的顾春蔫头耷脑地被放下地,上了马车,便躺倒在李崇琰的腿上,抱着他的腰昏昏欲睡。“那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李崇琰捏了捏她的脸,展臂护好她,缓声道:“眼下我在宜州刚刚立足,嘉戎又蠢蠢欲动,我没心思也没精力搅和京中这团浑水。我是领兵之人,守住国门才是我最根本的职责,我不会忘。总之,这天子大位,他愿给谁给谁,他们爱怎么抢怎么抢;只要未波及民生国计,在我腾出手来之前,我不会掺和。”
  “若继任者并非你心中所想,”顾春困绵绵的声音越发含混,“又或者,他们中有人不服……”
  “那就打到服。”
  嗯,简单粗暴,快速有效。这是李崇琰一惯的风格。
  “你就是个反骨仔,”顾春懒洋洋抱紧他的腰,笑,“那,我们就回家了吗?”
  我们,回家。
  这话让李崇琰心中一暖,低头见她窝在自己怀中乖乖的模样,眼中不自知地盛满了缱绻蜜意,却又有些忐忑。
  他喉中紧了紧,最终咬牙,摇了摇她:“先别睡,还有一件事。”
  许是听出他嗓音里的异样,顾春连忙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跽坐在他腿边,关切地望着他:“怎么了?”
  先前自行宫出来,她就察觉他似乎有心事。只是这一路他也没说什么,她以为他还不想说,便没有再追问。
  可总是忍不住担心的。
  李崇琰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大掌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开口道,“其实,我还向那死老头求证了一件事。”
  战史有载:顾时维当年在前线有敌异动之时,忽然无端带兵出了项城,往丽水城方向去,导致项城兵力空虚,最终城破。之后顾时维立刻回防,却被敌军以逸待劳,打到只剩残兵不足五十,最后顾时维引颈自刎。
  这段往事举国皆知,李崇琰却一直心有疑虑。
  据兵部的记档来看,当年的顾时维虽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顶尖将领,却是从一个小小十夫长一路至原州门户项城城守的,可谓一生戎马,绝非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将领。
  一个有战场经验的将领,在大敌当前时忽然放下自己镇守的城池,领大军前往丽水城,总不会是忽然想去丽水城游山玩水吧?
  可此事毕竟已过去十几年,此前冯星野的人多方查探,却始终未探出什么有用的证据。
  方才在那死老头的寝殿内,李崇琰便直接了当地问了——
  顾时维当年,其实是你的人吧?
  或许是人之将死,多年来一直对当年原州之事讳莫如深的光化帝,终于点了头。
  如此一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那时光化帝的实权已濒临被架空的边缘,顾时维是他在军方不多的亲信之一。
  有人使计让光化帝得到了敌方将率先从丽水城进攻的消息,从未带过一天兵的光化帝一拍脑门,便加急密令顾时维驰援丽水城;忠心耿耿的顾时维接密令后,自是当即带兵奔赴丽水城。
  结果只是个圈套。
  消息是谁传的?光化帝已说不清楚了。顾时维最后究竟是畏罪自裁,还是被杀害,也没有人能确定了。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若要追本溯源,“卖国贼”这个骂名,顾时维算是替光化帝背的。
  “我会让他们把欠你顾家的,欠你的一切,都还给你。”
  李崇琰郑重地承诺了,却不敢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只能将那一双柔软的小手握得死紧。
  他不知道,顾春在听了这些之后,会作何反应。
  顾时维的这个骂名,是十余年来顾春心中最深重的结。
  有滚烫的液体自上而下,大颗大颗砸在李崇琰的手背上。
  一颗又一颗,直砸得他心魂俱裂,脑中一片撕绵扯絮般的白茫茫。
  他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见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如被冰封,只有连绵的泪珠不断无声滚落。
  “融融,”他觉得自己喉中似被塞了一团吸饱了水的棉花,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发出弱弱的声音,“跟我说话,说什么,都好。”
  只是,不要因此放开我的手。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快要结束了,嘤嘤嘤~~
  大家不要担心,小甜文不虐哒。婚后的日子随时会猝不及防一脚油门,请大家不要随意解开安全带,前排的乘客抱紧我啊~哈哈哈哈
  爱你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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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马车徐徐停驻,车壁之外的静夜中有长河水流之声。
  顾春的手略动了动; 却被李崇琰握得更紧。
  她抬起泪眼; 向他投去奇怪的一瞥,“放开。”
  甜嗓带了轻微的哽咽; 伴着鼻子偷偷吸气的细小声响。
  “不放,”李崇琰周身绷紧,有一层一层的寒意自他心中沁自四肢百骸; “你若是……”
  此时的他喉中僵硬如牙牙学语的稚子; 发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显得特别费力。
  顾春眨了眨被涟涟泪水冲刷后格外明亮的双眸,面上神色并无波澜; 连嗓音也一样:“你不放开; 我怎么擦眼泪?”
  话音刚落; 李崇琰忙不迭地松了一手,动作慌乱地抬掌拭过她面上的泪痕。
  这双手戎马多年,执惯缰绳、握过刀枪; 自不会是养尊处优的细腻油润。
  略为粗糙的大掌抚过被眼泪浸得愈发水嫩的脸颊; 小心翼翼; 带着不自知的温柔。
  “你的手……好冰。”顾春轻咬了唇角; 稍稍撇开脸躲了躲。
  余光瞥见李崇琰如遭雷劈般僵在当场; 她轻蹙眉头,略一沉吟; 忽然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伸手捏住他的衣袖,连同他僵硬的手臂一道扯到面前,拿他的衣袖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一通。
  李崇琰的目光稍显呆滞地跟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像个大布娃娃般,沉默的任她摆弄。
  “可以上船了吗?”顾春再度吸了吸鼻子,残存的哽咽使她的嗓音有些瓮声瓮气,“我……困。”
  从头到尾,她对当年顾时维之事的真相不置一词,李崇琰不能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自是心中七上八下,脑子乱成一锅粥。听她喊困,他便立刻僵直着身躯略躬身起了,先行下了马车。
  顾春望着他那几乎同手同脚的惊慌模样,心中一阵酸软,想哭,却又想笑。
  她知道不该迁怒,这事说到底其实同李崇琰并没有关系。
  况且,就算当年顾时维当年真是因为接到陛下的指令才出城的,就算一切的起因皆是他人的圈套,可项城在他手上丢了是事实,原州十城被屠也是事实。
  便是如今能找出证据洗脱顾时维那“卖国贼”的污名,可他对原州十城的亡灵有亏欠,这是洗不掉的。毕竟他作为项城城守,对局势判断错误,丢了城池,造成那样惨烈的后果,就是失职。
  道理虽都很明白,但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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