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时,傅明真才发现原来他最怀念的是在桂州平叛时的那四个月时光。
只要赵曦愿意,他便能成为人群中的太阳,而他们这些人像星星一样,围绕在赵曦的周围。
赵曦抬手拿起素瓷茶壶,又给傅明真斟了一盏茶。
两人也不说话,却都异常享受这浴血奋战之后难得的平静时光。
傅明真刚离开,兰锐带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向赵曦回话:“禀王爷,属下已经查到了白姨娘原先的家,也问询了几位白姨娘家的几位邻居。”
赵曦凤眼幽深看向兰锐:“结论呢?”
兰锐声音犹带娃娃音,却斩钉截铁:“属下认为,白姨娘父亲之死,绝对有问题。”
他上前半步,把一本簿册递给了赵曦。
赵曦接过来细细翻看了一番,秀致的眉蹙了起来:“连尸骨都没有保存?”
兰锐答了声“是”,又补充了一句:“白姨娘的继母孙氏,出了五两银子给仵作,仵作检验之后出具了文书,孙氏便雇人把白姨娘之父的尸骨送到化人场一把火烧了,骨殖也扔到了中牟城外的运河之中。”
大宋朝买不起墓地的穷人,都是在化人场烧了,骨殖扔到河中水葬,因此孙氏的做法虽然不足取,却也无法去苛责她。
赵曦又往后翻:“仵作你见过了,可是化人场专门烧化尸骨的人你还没见呢!”
兰锐背脊上顿时冒出了一层细汗:“王爷,是属下疏忽……”
赵曦抬眼看着他,声音温和:“继续往下查,一定要查出真相。”
兰锐答了声“是”。
内院之内异常荒凉,因为长久没有住人,院中长满了野草。如今正是隆冬时节,这些野草也变成了枯黄的干草,在寒风中瑟瑟直响。
蜀葵这两日命人把院中枯草铲尽,只留下了几株红梅。
虽然风寒似刀,可是这几株红梅却依旧次第盛开,为这荒凉的院落增添了几分色彩。
外面滴水成冰,生着地龙的正房明间内却温暖如春,靠西墙摆放的小几上放着一个白玉盆,里面养着水仙花,月白色的花瓣散发着幽幽清香。
蜀葵坐在正房明间的罗汉床上,正端着一盏红枣茶在吃。
善睐带了玉洁,正一样一样地向蜀葵回禀大师傅乔五叔和厨娘乔五婶预备的除夕菜单。
素兰坐在一边,拿了笔记了下来。
如今不比从前,自然一切从简,但是乔五叔竭力发挥了他那高妙的厨艺,备下的除夕夜宴倒也丰盛得很。
蜀葵听了,很是满意,开口问善睐:“预备了什么酒?”
她和赵曦都不爱饮酒,但是毕竟是除夕之夜,还是得应景备下酒。
善睐看向玉洁。
玉洁笑眯眯道:“禀姨娘,备下的是六坛金华酒!”
蜀葵点了点头,吩咐道:“内院留一坛就行,其余五坛都送到外院去吧,外院饮酒的人多!”
外院的三进院子,除了第三进院子做了赵曦的书房院子,第一进青松院住的是孙沛、梁卿等侍卫和林贞宋节等亲随小厮,第二进梧桐院住的是赵曦的那些谋士清客,包括易平荣和如今不见影踪的石征宇,都在梧桐院居住。
想了想之后,蜀葵吩咐善睐:“善睐,你去寻兰锐,问一下外院五坛金华酒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需要添多少!”
这次来中牟,赵富和廖妈妈俱被留在了京城长宁坊宅子,因此赵曦的四个亲随小厮中,兰锐担当了管家一角,俨然成了新任管家,所以蜀葵让善睐去问兰锐。
善睐答应了一声,自去外面寻兰锐问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兰锐正看着人往储藏室抬酒坛子,远远地见善睐过来,他不禁有些怕,正要悄悄躲开,却被善睐喝住了:“兰锐,姨娘让我问你话!”
听说是白姨娘问话,兰锐只好站在那里等善睐。
善睐见状,抿嘴一笑,得意洋洋走了过去。
兰锐比她还小一些,她最爱逗兰锐了。
待一切安排停当,蜀葵也有些疲惫,便起身要去庭院里看看红梅花。
素兰见了,忙放下笔起身:“姨娘,外面冷得很,还是穿件挡风的衣服再出去吧!”
说着话,她也不待蜀葵同意,走进卧室取了那件在清雅居定制的大红羽纱面银狐银狐斗篷,展开后为蜀葵披上。
蜀葵吩咐素兰和玉洁:“你们也穿上大衣服,咱们一起出去看看去!”
她前些日子,叫了裁缝上门,给素兰、善睐、玉洁和妙真四个丫鬟各制了一件缎面皮袄,倒也暖和得很。
素兰玉洁笑着答应了一声,穿上缎面皮袄,簇拥着蜀葵出去了。
蜀葵折了一枝梅花,擎在手中慢慢在院中散着步。
她一边散步,一边和素兰玉洁说着闲话:“这个院子太大了,待明年春天,咱们请了花匠上门,在院子里种几个桃树、杏树、梨树,到了开花时节,一定满园繁花!”
玉洁连连点头,又忙忙提了个建议:“姨娘,咱们再让人种些月季和玫瑰吧,花好看不说,还香得很!”
蜀葵素来爱花,自是答应了。
三人正聊得开心,内院门口传来刘婆子的声音:“给王爷请安!”
蜀葵抬头一看,见寒风中赵曦疾步而来,身上的宝蓝缎面披风被风刮得猎猎直响。
她一见赵曦便欢喜,忙迎了上去,笑靥如花:“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赵曦心里正在思索着明日带蜀葵出去的事情,有些懒得说话,伸手直接握住了蜀葵的手,发觉有些凉,便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做什么?不怕冻病了!”
蜀葵睨了他一眼,道:“我何时生过病?”
赵曦垂下眼帘,思索了一番,发现自从认识蜀葵,他好像真的没见蜀葵生过病。
他抬眼疑惑地打量着蜀葵,心中颇为纳闷:蜀葵生得袅娜纤弱,居然很少生病,真是奇怪!
蜀葵见他只是看自己,不由笑了,上前挎住赵曦的手臂,道:“我瞧着柔弱,其实身体还算强壮呢!”
听她用“强壮”形容自己,赵曦不由笑了。
见素兰和善睐已经退了下去,庭院里只剩下他和蜀葵,赵曦便一把抱起了蜀葵,调笑道:“你很强壮么?”
蜀葵依偎着他笑了。
赵曦常年作战,身材高挑,瞧着并不强壮,其实很有力气。他像抱一个小孩子一样轻松地抱着蜀葵进了明间。
素兰玉洁把菜肴摆好金华酒热好就退了下去,明间内只剩下蜀葵和赵曦两个人。
屋里暖和得很,蜀葵喝了几钟酒,有了酒意,脱得只剩下月白小袄和大红缎裙,坐在赵曦怀中吃酒。
赵曦见她云鬓蓬松满脸春意,眼睛水汪汪的,樱唇红艳艳的,衣襟半掩露出一抹雪痕,分明妩媚到了极点,哪里肯忍着
蜀葵饮了一口酒,趴在赵曦身上要喂赵曦喝下。
赵曦喝下了蜀葵度过来的酒,顺势抱紧蜀葵,翻身压住了她……
夜渐渐深了,不知何时起了风,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庭院中的红梅几乎快要随风飞去,很快便下起了雪。
一粒粒碎雪飞舞着,风雪声压住了房内蜀葵的低泣声……
雪花飞舞中,爆竹声声声炸响,新的一年在漫天飞雪中来到了人间。
按照大宋朝的习俗,过了夜间子时便是大年初一了,而大年初一这天是要拜年的,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可惜赵曦的父亲是当今皇帝,等闲不肯见赵曦;赵曦名义上的生母是当今陛下宠妃蔡贵妃,早把赵曦这没有了利用价值的“儿子”给忘到了爪哇国,自然也不需要赵曦去拜年。
而蜀葵则更绝,爹娘俱无,更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两人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被外面隐约传来的爆竹声吵醒,便又起来,继续饮酒。
蜀葵有了些酒意,忽然变得感性起来。
她端着一盏金华酒,放到嘴边饮了一口,随着酒液咽下,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
她在罗汉床上依偎着赵曦,低声道:“小时候,我娘还没去的时候,每年到了除夕,我爹和我娘便带着我熬年。我娘炒了几个小菜,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炕上,我爹我娘喝酒,还让我也学着喝酒,那时候我们一家好开心好热闹……”
赵曦搂住蜀葵,让她窝在自己怀里。
蜀葵美丽的眼睛浮起了一层水雾,脸上的表情却似在笑:“后来,我娘没了,我爹又娶了孙二娘,又生了白秀林。到了除夕,一家人还是很热闹,可是,热闹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她泪眼朦胧看向赵曦:“爹死了,在这个世上,只剩下我一个,我常常觉得孤独,所以我想要嫁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得要好看些的男人,我这么美丽,我们的孩子一定也好看,我身体也好,到时候我就生一大堆孩子,多热闹啊!”
蜀葵的脸磨蹭着赵曦的脸,低声道:“所以我不愿意喝避子汤,我怕等将来我可以生孩子了,却再也生不出来了……我不想给丈夫纳妾,眼睁睁看着他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赵曦抱紧了蜀葵,凤眼中溢满了泪水。
他也常常觉得孤独。
看着赵旭、赵昀和赵晨有母亲疼爱,他也羡慕得很。
赵曦低头在蜀葵额头上吻了一下,又在她脸颊上、唇上吻了好几下,然后把蜀葵紧紧抱在怀中,低声道:“我们将来会有很多孩子,到时候会把你活活烦死,再也不会觉得孤独……”
说完,他低头去看蜀葵,却发现蜀葵已经睡着了,洁白晶莹的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子……
赵曦不禁哑然失笑,用力抹去眼泪,一手抱着蜀葵,一手拿了一盏酒放到唇边饮下,和蜀葵一起度过这除夕之夜。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大年初一,蜀葵一直睡到了午后才醒。
她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赵曦还在她身旁睡。
这可太难得了,赵曦一向勤快得很,基本上每次蜀葵醒来,他都已经起来了。
蜀葵闭上眼睛养神,待清醒了一些,便从床上爬起来,单手托腮看着熟睡的赵曦。
赵曦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眉毛浓秀,长睫毛在眼睑上打下了一片扇形阴影,鼻梁挺秀,嘴唇微抿,整张脸看上去精致得如同一幅画。
蜀葵一想到自己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男人,心里便觉得幸福得很。
她悄悄凑了过去,在赵曦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觉得赵曦的唇温暖柔软,便凑过去,飞快地又吻了一下,然后躺了回去,小狗般钻啊钻,终于钻到了赵曦怀中,满足地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待蜀葵睡着了,赵曦睁开了眼睛,被长睫毛遮住的丹凤眼流光溢彩,满是笑意。
蜀葵再次醒来,发现赵曦已经不在房里了。
素兰和善睐进来侍候蜀葵梳洗。
素兰一边用碧玉梳为蜀葵梳理着长发,一边道:“姨娘,王爷交代了,让您今日做市井寻常娘子打扮!”
蜀葵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就猜想到赵曦也许是要待她出去逛逛——按照大宋朝习俗,大年初一除了拜年之外,还有阖家游园的习俗。
赵曦进来的时候,发现蜀葵已经妆扮完毕了,
她梳了市面上常见的堆髻,头上堆满珠翠,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愈发显得眉目浓秀粉面朱唇,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绣花立领窄身袄,系了条羊皮金沿边挑线紬大红缎裙,露出了一双玫瑰红高底绣鞋,扶着素兰娉娉袅袅走了出来——正是市井中新婚妇人的打扮!
只是蜀葵年纪小小的,分明是个刚成亲的娇娇的小娘子!
赵曦心跳有些快,移开了视线。
蜀葵抬眼看向赵曦,见他头戴黑纱幞头,身穿石青圆领便袍,洁净挺括的便袍下是洁白如雪的绫裤,脚上则是普通的皂靴,分明做书生打扮。
她甜蜜蜜笑着迎了上去,屈膝行礼:“见过相公!”
赵曦被她这么娇滴滴叫了声“相公”,不知为何,心里甜得很,便含笑道:“娘子,起来吧!”
蜀葵顺势起身,双目盈盈走了过来,得意洋洋道:“王爷,咱们这样出去,别人绝对看不出你我的真正关系!”
赵曦一愣,想了想,这才明白蜀葵所谓的“真正关系”指的是他和蜀葵并非真正的夫妻。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蜀葵。
蜀葵貌似没心没肺地笑着拿了一件玄缎披风抖开:“王爷,给你准备的披风!”
赵曦系好披风的带子,开口问蜀葵:“你呢?”
蜀葵笑眯眯接过素兰递过来的大红刻丝缎面皮袄,道:“那些斗篷太惹眼了,一般富户的小娘子穿的都是这种缎面皮袄!”
她在素兰的侍候下穿上了皮袄,转过身让赵曦看。
这种大红刻丝缎面皮袄穿在身上甚是臃肿,愈发显出了蜀葵小小的脸和婀娜纤细的身材,倒也不算太差。
蜀葵跟着赵曦走到了内院门口,发现兰锐已经备好了车马,只等着他们了。
赵曦骑马在前,蜀葵乘坐的马车在后,在中牟城东的街巷中穿行。
蜀葵把车帘掀开了一条缝,悄悄看着外面既熟悉又陌生的街巷,心中有些茫然。
马车紧跟在骑着马的兰锐和赵曦的后面,驶进了柳枝巷。
此时的柳枝巷热闹得很,各家各户都大开大门,街巷中人来人往,小孩子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燃放爆竹玩耍。
蜀葵有些近乡情怯,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赵曦下了马,走到马车前搀扶了蜀葵下了车。
虽然刻意换了装束,但是赵曦和蜀葵的外貌气质实在是太过引人瞩目,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蜀葵立在那里,仰首看着眼前这个门楼——门楼已经破旧不堪,别人家门上都挂着崭新的桃符,只有这一家的门上空荡荡的,门楼上垂下刺玫的枯藤,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兰锐装模作样上前,用力敲了敲门。
自然是没人应答。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西隔壁的李家两口子也在人群中看。
李玉芝的娘李大娘盯着蜀葵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凭着那双会说话般的清泠泠眼睛认出了白蜀葵,试探着问道:“小娘子,你,你是白振祥的女儿白大姐儿吧?”
看眼睛的话,李大娘觉得像是蜀葵,只是蜀葵被孙二娘卖了这么多年了,李大娘也有些记不清楚了,而眼前这个小娘子打扮得很是齐整,因此她不敢轻易相认。
蜀葵闻言看向李大娘,发现四五年不见,李大娘多了不少根白头发,眼角也添了不少皱纹。
她眼睛有些湿润,微笑道:“李大娘,我是白大姐儿啊!”
李大娘闻言,盯着蜀葵端详了又端详,终于能够肯定是白蜀葵了,笑了起来:“真的是你啊,蜀葵!”
众邻舍也都打量着,也都认了出来。
其中有几位悄悄议论着:白家大姐儿自小生得便好,长大了出落得更美了!
李大娘疑惑地看向赵曦:“这位是——”
听说白蜀葵被孙二娘卖给高门做丫鬟了,那么这位清俊高挑极为好看的小哥是谁?
蜀葵瞟了赵曦一眼,鼓足勇气道:“这是我家相公……”
说出口后,蜀葵怕赵曦不高兴,忙看了赵曦一眼。
赵曦似乎心事重重,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他这个样子,蜀葵心里“咯噔”一下,忙转移话题,询问李大娘:“李大娘,我爹,我继母和我弟弟呢?”
李大娘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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