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向半空中看了一眼,摇着头在他对面坐下。
这座深院占地面积不下五六亩,但空旷的院中只设置了八个席位,卢植两侧坐着公孙瓒与田豫,再往外则还有卢节、卢俭,以及另一名三十岁上下的文士,我的身边则只有拓拔野一人。
我看了看场中那名从未见过的文士,微微笑道:“阁下莫非是幽州别驾田子泰?”
“右北平田畴见过威武王。”对方直起上身,极为恭敬地一揖。
“幸会,幸会。”我拱了拱手。
田畴字子泰,籍贯右北平,年三十岁,二十岁时便已经是全幽州的杰出青年,早些年的幽州刺史刘虞征辟他为从事,继任的赵谦有眼无珠将他闲置,卢植就任后指派其辅佐涿郡太守,袁绍大军北征幽州攻破涿郡时,主帅袁熙也对其礼敬有加聘请他担任军中司马,只是田畴并未应征,反而从袁军中封金挂印,单骑返回了卢植的阵营,卢植感佩他的胆气,任命他担任别驾从事,在幽州上下颇有影响。
“这位将军是……”田畴问道。
“威武王麾下,朔方匈奴拓拔野,见过各位。”拓拔野团团一揖,朗声道。
田畴眼瞳微微一亮,拱手道:“原来是力斩颜良于夫罗、威震并冀的拓跋将军,幸会。”
拓拔野嘿嘿一笑:“田别驾过奖。”
双方既已互相认识,便很快转到了正题之上。
“老夫教了个好学生!”卢植毫无来由地一叹。
我为之一怔。
公孙瓒则浑身一颤,一脸诧异地看向了自己的老师:“先生……”
卢植张了张嘴,慌忙安慰道:“不是说你,伯珪……”
公孙瓒松了口气,另一名学生田豫却惶恐起来,甚至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也跟你没关系,国让。”卢植摇了摇头,“老夫说的是刘玄德……”
田豫的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
我却愈发不解:“刘备……他怎么了?”
“阁下不会不知道吧?”卢植皱了皱眉。
“卢公若不嫌弃,便还请唤我一声贤侄。”我毕竟是怀着接收幽州的打算而来,便不吝于在态度上表现得稍微谦虚些。
“你是中原新朝之主,老夫岂敢如此称呼。”他敛须道。
“身份虽有了一些变化,但卢叔永远是长辈总不会变化。”我笑道。
他并没有抵触,只微微松开了眉头:“你真不知道?”
我摇头道:“小侄曾于月前在吴郡活动过几天,但并未见过刘备,这一月来一直巡查山东郡县,不曾留意扬州事务,却不知叔父说的是什么事情?”
卢植沉声道:“刘备在吴郡放走了你,是不是?”
我没有承认:“我有千余铁骑,他也留不住我。”
“但他当时的心思根本不在你的身上。”卢植又道,“皇甫嵩也放了你,是不是?”
我微微皱了皱眉,皇甫嵩当时不是已经对内统一了口径吗?为何连远在幽州的卢植都会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看着我,微微摇头,“太尉刘虞指责皇甫嵩不战而退,甚至列出了皇甫嵩军中将领的口供,皇甫嵩纵然有百般理由,也只能认罪,辞去了扬州刺史的职务,仍屯军丹阳。”
我只能叹了口气:纵然是皇甫嵩亲自带领的亲信部队,也不是铁打的一块啊。
“但陛下竟连丹阳也不愿意留给他,一纸诏书颁下,直接将他调至豫章郡,刺史由刘虞兼任,丹阳的军政则交给了刘繇治理。”卢植缓缓说道。
我张了张嘴,心中不禁有了些微微的怒意:“刘繇是个什么东西?他能和皇甫叔父相比?!”
刘繇是那个被孙策数千新兵打得抱头鼠窜的废物,他凭什么接替战功赫赫的皇甫嵩?
沉默了很久的公孙瓒淡淡说道:“因为他姓刘。”
我顿时默然,却又道:“其他人难道没有反对?!难道满朝重臣都瞎了眼?!”
张温呢?马日磾呢?韩融呢?士孙瑞呢?杨彪呢?何顒呢?
“刘备在上疏中称,威武王纵兵数千欲破吴县,被其以极重的伤亡拼死击溃。皇甫嵩明明收到快马传报,早早在长江边守株待兔,却不动一刀一枪纵虎归山。皇甫嵩既然承认放过了你,那也只能接受责罚。”卢植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声。
“极重的伤亡将我击溃?”我抚掌而笑,“我一共带了一千一百人,与他的两千步骑只交锋了一刻钟时间,他能有多大伤亡?”
“谁让他姓刘。”拓拔野挑眉说道。
卢植看了他一眼,沉默着点头。
卢家的两名年轻人规规矩矩地并拢双腿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只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贤侄。”卢植终于又捡起了最早的称呼。
“是。”我微微直起了身子。
“老夫问你一件事情。”
“请。”
“贤侄自西域而来,一路收尽中原十州,却为何没有乘势向幽州与扬州动兵?”
“中原疲惫久矣,小侄不过是让百姓稍稍休养生息罢了。”我淡淡笑道。
“此言差矣。”卢植摇头,神色却很郑重,“贤侄当时发兵十万,三路并进,一举大破徐州,正是士气极盛之时,而朝廷官兵毫无抵抗,只知狼狈逃窜,便当一鼓作气直下江南。如今不仅灭了士气,也给了朝廷太多休整的时间,若要再度兴兵,恐怕绝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叔父说的是。”我想了想,简单地对他解释了我那心血来潮后订下的三年国策。
听完之后,卢植一脸凝重,公孙瓒、田豫、田畴等人的脸上则写满了难以置信之情。
“贤侄可知道,这两年来老夫为何要屡屡兴师动众地去出兵塞北?”卢植的声音忽然略有沙哑。
“小侄最早以为,叔父只是为了磨练新兵,培养战力,”这确实是我这两年来最大的一个疑问,“但叔父在乌桓和鲜卑人身上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显然不会只为了这个理由。”
卢植的声音愈发低沉:“老夫与伯珪、子泰、国让都是幽州人,深知这些异族于我汉人之弊害,故而一再兴兵讨伐。三年之间,幽州各郡与边塞内外异族大小五十余战,杀乌桓青壮十八万,鲜卑十三万,虏获各族妇女老幼近六十万,我幽州也付出了近五万青壮士兵的性命。”
这些情报,我都从军事院的谍报司里看过相关的情报,因而我每一次看到,心中的疑惑便更加浓厚:五万士兵,对于地处偏远的幽州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
所以我安静地听着他继续解释。
“老夫一生为汉室打了许多次战仗,与同时的官僚们相比,军略水平似乎还算不错,”他小小地谦虚了一把,“但也没有狂妄到以为能凭借幽州之地与你相为抗衡。老夫起兵杀胡,只是随心而动罢了。”
我不禁一怔,不相信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心血来潮,便发动了长达三年的战争。随后我看着垂老的卢植,联系到今天的会见,我似乎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于是我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或许换个说法会好听一些……”他的眼神并没有明亮如同太阳,却依然有着难以言喻的光彩,“老夫想为后人留下一个安定的幽州与塞北,如此而已。”
我微微抬起头来:“叔父不是汉臣么?”
他颌下花白的长须随风而动:“谁让老夫不姓刘。”
71昏迷时期的谣言
“卢公才是真正为百姓考虑之人!”我发自内心地赞叹。
“贤侄又何尝不是。”他看着我。
田畴掬手道:“卢公与威武王皆心怀天下,非为一家一姓,实乃国家万民之幸!”
卢植似乎没什么表情,又道:“你将太史慈、徐晃等大将陆续调离河北,只派治民之吏继任,莫非你也是想放任幽州发展两年?”
我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却又寻了个理由:“卢叔父文武全才,幽州军民上下一心,可说坚如磐石固若金汤,说句实话,若真要派大将与叔父对阵,我心中并无必胜把握;何况去年又因事重病了大半年,数月前才堪堪恢复,实在无力北顾。”
卢植呵呵一笑,也不说破,只顺着我的话问道:“说起来……贤侄这一场大病,可是颇有些严重,几乎影响了天下大势。”
“哦?”我搓了搓下巴,“怎么说?”
公孙瓒笑着加入了谈话:“威武王一病数月,几乎一年不曾见世,这市井之中便谣言纷纷,不能断绝,传到我们这边鄙之地,有说是王上新娶了吕布的独女,纵欲过度不知节制,因而马上暴毙;更有甚者,还说王上几位妻妾欺凌吕氏女儿,被闻讯大怒的吕奉先闯入宫中一戟刺死……”
我哑然失笑:“实在是人言猛于虎,古人诚不欺我。”
他一手抚须,点头道:“因而,汉室朝廷上下君臣便动了反攻中原的心思,不料张辽、孙坚、太史慈几位将军先发制人,大破大司马张温,不过三个月时间,徐州便尽归新朝手中,汉朝君臣一战丧胆,再也不敢提半句反攻中原的话语了。”
提到徐州之战,我不禁有些欣慰。
却听公孙瓒又道:“后来又有人说,王上这数月不出王宫,其实是诈敌之计,只是为了让汉朝君臣心生懈怠,从而出其不意发动攻势。”
我摇头道:“我是真的大病一场……再说了,对付区区徐州之敌,我真的不需要想这么复杂。”
这却是大实话。
公孙瓒哈哈而笑。
卢植则低头敛须:“贤侄究竟是得了什么疾病,竟是九个月卧床不起?”
“其实不能算是疾病,只是替人运气治病,不小心伤了元气,却在此时偏偏又听到了刘备攻破琅琊的战报,怒火攻心之下,就直接昏迷了过去。”我答道。
“原来此事竟有如此大的风险。”他看了身后的两个儿子一眼,大概是想到了旧事。
我笑了笑:“一般倒也不会如此危险,只是当时的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所以特别费了些精神。”
卢植又道:“老夫这两个犬子,当时便承蒙贤侄全力施救,才保得了如今的性命。公礼、德约,你们终于得见孟起贤侄,有没有向他道谢?”
卢节与卢俭闻言,当即离席而起,再次恭恭敬敬地向我一揖到地:“再谢威武王救命之恩。”
我倒没有手忙脚乱地将他们扶起再推辞半天,只坦然接受了他们的行礼。
卢植看着儿子,转向我说道:“老夫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大的二十有二,小的也已经一十九岁,老夫已经年迈,想将妻儿托付贤侄,还望贤侄不要拒绝。”
我微微一怔,慌忙拱手应道:“叔父有托,敢不遵命。”
他点了点头:“老夫虽是涿郡人,但长期在洛阳做事,这几年出任幽州,竟是有些水土不服,前几天感染风寒,更是怀念温暖的洛阳。贤侄是中原之主,老夫便厚颜向贤侄借一辆车马,容老夫将拙荆及幼子运至洛阳安置,不知是否方便?”
卢植掌有幽州,哪里会缺一辆车马?这分明是向我交出幽州的节奏啊。
我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旁:“小侄此次出行,别的不曾多带,唯独车马倒是带了几辆,叔父叔母若不嫌弃条件简陋,便与小侄一起回洛阳如何?”
卢植甚至没有考虑,便应了一声:“如此甚好。”
他回答得如此直接,我反而有些犹豫:“叔父也去?”
他笑了笑:“当然。”
“叔父之后,谁人可以接任幽州?”
他笑得很开心:“那是你要考虑的事情,可不是老夫。”
“小侄只是想参考一下叔父的意见。”我解释道,“叔父既然要离开,总要有人暂代管理。”
卢植的目光从两位弟子身上一一掠过,却告诉了我另外一个人选:“田子泰可暂管幽州。”
公孙瓒一怔,目光略微发黯,年轻的田豫却没有什么意外。
被选中的田畴则最为惊讶,慌忙抱拳推辞:“畴岂敢担此重任,请威武王与卢公另觅高才。”
“不,”卢植摇头,“若在幽州挑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卢公慧眼识人,幽州就暂时交由阁下了。”我当然要尊重卢植对幽州事务的最后一次建议。
田畴再不推辞,只长身而起,分别朝我和卢植一揖而下。
-
这次会议之后,我按照约定向安平发去了讯息,嘱咐杜畿将我习惯乘坐的两辆马车送到了涿县。
我因此在涿县停留了三天。
九月十四日,卢植一家五口人与我一同乘车南下。
我和卢植同乘一车,在车中,我终于有机会问出了那个问题:“公孙瓒既是叔父的门生,在幽州尤其是辽西辽东地区威望极高,叔父为何不举荐他?”
“不错,他在民间有威望,但更多的都是通过杀伐获得的凶名,”卢植在思索了片刻后回答了我,“正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我才知道他的缺点。他太热衷于功业,又一味崇尚武力,不善文治,不屑士人,不顾农桑,不懂财政,若只是任一郡之职,领一万兵马,或许没有问题;但若是以一州数百万民众、十万甲兵与之,恐非其所能掌握。”
我回顾历史上的公孙瓒形象,只能默然点头,而后又问:“那田豫呢?他虽然年轻,但叔父培养多年,当文武兼备,为何不选他?”
“田豫是块好材料,不然以他的年纪和资历,老夫岂会如此重用?”卢植毫不掩饰对年轻俊才的赞赏,“但他有年轻人的通病,心气太高,又不知寻常世俗,眼界还小。此次在涿县的那些多余的布置,都是出自他的提议。老夫虽然心中早有打算,却没有说破,便任由他去安排,只是想借你之手,让他见见世面。”
我摇了摇头:“我既然敢单刀赴会,难道会被一二百名精兵吓破了胆?”
卢植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待他磨练三五年,心气收敛、眼界深长之后,贤侄不妨再行重用,当可独当一面。另外……”他微顿了顿,续道,“广阳太守鲜于辅、渔阳太守阎柔,这两人或许也都有重用的价值。”
“是,”我点头应了,又诚恳地说道,“多谢叔父为小侄所做的一切。”
他哈哈一笑:“是老夫该感谢你准我平安养老才是,你谢我作甚!”
72顾此失彼祸双行
九月十六日,两辆马车缓缓驶入了安平城。
我扶着卢植下了车,迎面却遇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物。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笑着看了看他,侧身向身后的卢植介绍,“叔父,这是我新朝都察院院长祢衡祢正平。”
“原来是平原祢正平,果然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俊朗男子。”卢植细细打量了祢衡几眼,抱拳行礼道,“涿郡老朽卢植,有礼了。”卢植又向同来迎接的杜畿行了一礼,“杜刺史有礼。”
杜畿笑着还礼:“你我比邻而居,这两年承蒙卢公照顾。”
“原来是卢子干,祢衡失礼。”祢衡微微蹙起的眉头稍稍舒展,侧身稍稍让过,还了一礼,正色对我道,“王上……等等,”他重新看了看卢植,脸上这才浮现出惊讶的神色,“卢公为何不在幽州,反而会在此地?!”
卢植笑道:“老朽是受威武王之邀,携妻儿前往洛阳安度晚年。”
“那……幽州呢?”他脱口而出。
“幽州?”卢植还是笑,“自然是送与威武王了。”
祢衡不禁怔在了原地。
我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一把,将他从迷茫中喊了出来:“本王一见面就问你,你为何会在冀州?。”
他这才悚然惊醒,握拳凑在嘴边,用力咳嗽了一声,郑重异常地对我说道:“祢衡敢问王上,可曾亲身潜入吴郡?”
“不错,”我当然知道以新朝在扬州的谍报能力,这种事情本就不可能瞒住,所以并未多做解释,只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是为了那名歌伎?”他的眉毛蹙得更紧。
“是。”我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是志才告诉你的?”
他摇头:“他可不会轻易说诉我。王上知道,虽然出行在外,但各州每日都有快马传报王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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