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和上党郡的太守李宣稍稍进行了一次交流。
我这才知道,这位我第一眼就觉得是个文化人的青年,竟然是当年党锢之祸时期名声赫赫的士族领袖之一李膺的孙子——当然,我对于李膺的生平和事迹其实也没有什么了解,我只是从荀攸口中听说过,堪称士族代表的荀爽年轻时曾经屁颠屁颠地给他赶过牛车,而且引以为荣……
除了曾经在赵国短暂地共事过三个月,李宣与我并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他对我的恭敬与热情,让我有种他才是我的忠臣心腹的错觉——所以我不喜欢和这些虚伪的知识分子打交道。
但他的才学与治政能力,似乎确实得到他的祖父的真传,在与他并骑而行的路上,有不少普通民众——当然也有可能是托——向他恭敬地问候,李宣也亲切地询问了他们田地的状况。
“李府君,”有个民众还有事先背熟的台词,“去年朝廷没有收我们的赋税,今年是不是要收一些啊?”
李宣看了看我,笑道:“不错,按照朝廷的法律,去年是上党归附朝廷的第一年,因而免除税赋徭役,今年上党是个不错的丰年,再过数日,各县就会组织人手征收税赋了,怎么……你家是不是有困难?”
“那倒不是,”百姓很坦诚地摇头,“这一年来,朝廷打了不少大仗,前几天又刚刚打败了南匈奴那帮混球,想必钱粮都很紧缺,我们已经免了一年的税赋,今年若再不纳缴,恐怕朝廷也要急了,府君,我说得是不是?”
我哈哈而笑:“正是如此,若再不收缴税赋,朝廷就要关门啦。”
百姓看了我一眼,讶然道:“这位将军……”
我朝李宣摆了摆手:“本将军刚刚打完匈奴,正带队往洛阳返回。”
对方点了点头,又问李宣:“府君,不知道今年这税赋要收多少?我们回去后好早早准备。”
“按朝廷的规定,田产是二十收一。”李宣捻了捻颌下的短须,笑道,“怎么,觉得高了吗?”
百姓迟疑了片刻,又道:“除了这项之外……还有哪些?”
李宣笑道:“还有十五岁以上大人的人头税每人一百钱,还有每人五十斤的刍草需要缴纳。”
“没、没有了吗?”百姓仰着头问道。
他颔首道:“就是这三项,虽然当今新朝廷也没什么钱,但王上顾念各地百姓辛苦,也不忍心征收重税,而且大法院和都察院已经派人严查横行乡里的大族,今后你们的生活应当能够轻松许多。”
“真的吗?”淳朴的百姓犹自难以相信。
“本府岂能骗你。”李宣笑了笑,“若是县里官吏多收了一个大钱,你尽管去都察院告他!”
“那就真好。”百姓喃喃着又说了一句,“这新朝廷就是比汉朝好啊,新皇帝真是个好皇帝!”
我笑着纠正了他:“新朝廷只有威武王,还没有皇帝。”
“那就是个好大王!”他向李宣和我躬了躬身子,神情愉悦地离开了。
我看了看李宣:“伯声是名臣之后,家传经文和胸中才华自不必多说,要记得为官一任,当为民谋利,至于具体如何施政,则全在地方官吏,经典上可未必详细记载。”
“王上教诲的是,”李宣恭声应道,“臣在冀州做了四年的县令,甚至地方为政之弊,也体会到施政变革之艰,如今转任上党,当牢记朝廷律法,尽己所能为郡县百姓造福。”
“如此就好,”我点了点头,“我要赶回洛阳,就不进城与你絮叨了。”
李宣微一愕然,慌忙道:“如今天色已然不早,王上若要前行,恐怕只得露宿荒野。上党虽然归附有年,但城外毕竟不比城中安全,若使王上有事,臣等万死不能向朝廷交待,若让都察院、礼部、兵部知晓,臣也担当不下这个罪责。”
他身后的属下们更是“呼啦”一下全部下了马,齐声道:“恭请王上入城!”
我正想拒绝,但却听到典韦的腹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腹鸣,于是只好笑了笑:“那叨扰李太守了,不要太过铺排了。”
“是。”李宣微微点头。
接下来的晚饭确实称不上高端奢华,但我却能感受到李宣的安排相当体贴,摆在我面前案几上的每道菜品份量并不算大,四五口就能吃完,而后侍女们流水线一般端上了新的菜品,让我始终能保持不错的食欲,不愧是知识分子的世家。
说到食欲,我已经拜托李宣在侧厅为典韦等护卫安排饭菜。原本典韦以我的护卫旅长、五百石少尉的身份,也完全可以入席,但考虑到李宣毕竟是名流子弟,我只让秦阵、贾穆和梁聪做陪左右。
饶是相距数十丈之远,我依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典韦狼吞虎咽的声音……
“伯声是今年才转任上党的?”在酒足饭饱之后,我才慢悠悠问道。
李宣擦了擦嘴角,点头道:“正是,臣是正月过完年后接到吏部的调令的。”
“哦,那也上任七个月了,”我搓了搓下巴,“并州与冀州,虽然同在大河以北,但风俗民情是不是也略有不同?”
“是,”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愈发严肃,“既然提到此事,臣有话想向王上禀告。”
“哦?”我微微抬了抬眉毛,笑了笑,“都说吃了人的嘴短,我已经吃了伯声一顿丰盛的晚宴,有什么话就直言吧。”
虽然我说得轻松,但李宣并未与我一起露出笑容,而是拱了拱手:“禀王上,臣听闻王上数年之前,曾在朔方为郡守,想来对并州民间的习俗也有所耳闻。”
我却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来惭愧,当年我率军平复了朔方,但朔方仅有万余汉人,其余部落大都是归附的匈奴,因而对于并州的习俗,却没有大多了解。”
“哦……”或许是没料到以我的身份竟然会这么坦白地承认自己的不足,李宣微微一怔,而后问道,“王上,可曾听闻并州的寒食节?”
“寒食节?这倒有所耳闻,”这个节日并不算陌生,“听说是为了纪念晋国被山火烧死的忠臣介子推,因而百姓会吃两天寒食,怎么,这个节日有什么问题?”
“有,”他解释道,“最早寒食节,是在每年十一月,整整一月之间,灶炉不得见烟火,无论老幼只得寒食。”
我不禁一怔:“整整一个月?”
李宣点头道:“是,旧汉顺帝年间的名臣周举为并州刺史之时,曾引导百姓移风易俗,将寒食节从最初的十一月向后移了两个月,至每年的二月下旬,清明之前,虽说开春后天气转暖,但如太原、雁门等郡原本就天寒地冻,禁吃热食一月,纵然青壮男子亦难以忍受,何况老弱妇孺,因而,每年因此死亡者不在少数。臣想上奏并州刺史直至礼部,建议在并州境内引导百姓缩短寒食至三日,以减少损失。”
我连声道:“这是应当!本王不知寒食节竟然会持续整整一月,并州人户本就不多,再不能因为纪念古人而有无谓的减损了。你尽可陈述此事,奏疏给礼部。”
“王上英明!”他恭声道。
我摆了摆手,却只是一笑。
这种移风易俗的小事情,真的需要上报给我同意后才能实施吗?
李宣此人,虽有能臣之才,却有些想要示功的心思啊。
不过……这又有什么大碍?
9大殿之中论功过
八月十五傍晚,我带着五百名轻骑返回了洛阳。
得知一路平安后长出了一口气的韩暨忙不迭替我准备晚宴。
闻讯而来的贾诩刚好赶上陪我用饭。
在用饭的间隙,我将拓拔野的情况向这两位做了说明。
“因狼毒发病而屠戮亲兵?”韩暨一脸难以置信,“实在有些骇人听闻……”
“虽是骇人听闻,但似乎却合乎情理。”贾诩则颔首道,“明日朝会,都察院与吏部恐怕都要询问此事,祢正平虽然未归,但程仲德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放任不管吧?”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次日十六日,便是大朝会。
果然,君臣刚刚坐下,法院、都察院和吏部便联名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王上亲自前往太原调查拓拔野屠戮士兵一事,不知可有定论?”代表他们发言的是新朝中最德高望重的王烈。
我扫了殿中众人一眼,缓缓开口道:“诸位都知道,拓跋野并非汉人,他出身与塞北草原,为匈奴后裔,后来与部族居住与朔方,四年前,本王为旧汉所弃,流放朔方,在朔方与其相识,”我动了动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文和先生,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吧?”
贾诩掬手答道:“当年王上身为旧汉卫尉,朝廷以天火烧宫墙之事责迁王上为朔方太守,然朔方郡已于数十年前成为塞外胡虏的聚集地,王上虽有七千轻骑,然而旧汉却不曾给予王上一粒粮食。王上以只得自费重金筹措粮饷,唯有当时的河内太守张稚叔将军、并州刺史皇甫公义真,以及五原太守吕奉先将军曾经慷慨相助,这才得以支撑到了朔方。”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当时正值二月,塞北严寒,而军中粮草已经将近,面对朔方接近两万的异族,想要以饥寒交迫之兵收复朔方,虽然能胜,却必然损伤元气。未减少损失,王上遣秦伯虎、徐公明先行劝说,秦伯虎与拓跋野一见如故,竟是当场结拜成了兄弟,拓拔野又与王上歃血约誓,从而将朔方郡献给王上。”
他伸手捋了捋胡须,却还没有停下:“一年之后,王上迁转赵国,再三月之后,袁绍逼迫,旧汉又迁王上至辽东。当时,我等几近穷途末路,饶是追随王上多年的虎豹骑,也遣散了不少兵马。就在这时,拓拔野千里迢迢带领部落两百轻骑归顺于王上,从此成为了王上最忠诚的一把尖刀,老夫要讲的,大约就是这些。”
“文和先生所说,已然相当详尽,”我向贾诩点头表示感谢——他说了这么多,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拓拔野是最早向我效忠的人,其他人往他头上扣帽子的时候都不得不多考虑考虑——而后又道,“但还是漏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本王与拓拔野并肩作战的第一场战斗,祖烈,你当时在场,不如你来讲讲?”
其实当时在场的还有吴石、孙文、贾穆等,但他们的官职并不足以出现在这间大殿之中;只有在兵部舆图司兼任职务的祖烈才有资格旁听大朝会。
“遵命!”坐在靠近门口的祖烈朗声应了,又抱拳向厅中团团一礼,“诸位大人,末将没读过什么书,言语之见不免粗俗,先请各位见谅。”
“王上刚刚收复朔方之后,便率军深入胡虏之地,招讨异族部落,却在途中遭遇到了大队的野狼群!”他声音一顿。
殿中众臣皆是大惊。
“当时已是夜里,我军虽有三四千的快马,但只是闻到野狼的腥臊之气,便各个屎尿迸流,连站也站不起来,更不用说在黑夜里撤退了,”祖烈果然粗俗了一把,“狼群一开始被我们的箭雨射杀了一小半,便不再冒然向前,只是等着篝火熄灭之后趁黑袭击,于是……王上便决定以身犯险,带领秦将军和拓跋将军,三人突入狼群,一举斩杀了狼王,野狼群既折损了大半,又失了头领,终于退去。”
“王上向来喜欢冒险。”程昱说得毫无感情。
王烈则笑了笑:“却总能全身而退,甚至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可见王上确实是天命所归。”
“不错,”国渊也附和道,“尤其是当年王上亲率大军,只携带了一个月的兵粮就敢深入句丽境内,一路抵达其国都之下,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但王上只提声一喝,敌城便在瞬间坍塌成为一地的瓦砾与碎石。若说这不是天意,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自古所谓的天意与祥瑞,大多是臣者与后世史官为求正统而虚美于书,辽东之事,谁知道是不是也一样?”我的老丈人蔡邕又跳出来和我唱反调。
不用我开口,贾诩已经笑着向他提出了反问:“伯喈公,这连续两年时间,王上免去了大部分新征州郡的赋税,而新朝初立,府库之中根本没有多少财货。仅今年一年,王上便以个人私库为天下吏民补贴近十万金,若当年不曾攻破句丽,何来这些资财?”
蔡老头一怔,扭头向我确认:“难道……这竟是真事?”
我点头道:“若没有句丽之战,恐怕我连虎豹飞军的盔甲和坐骑都买不起,马府当年有多少财产,您也是清楚的吧?”我在最窘迫的时候,还经常需要老蔡来救济,后来靠贪污取得了大批的资产后,就再也不需要老蔡的帮助了……
他呆呆地坐了下去,似乎还有些茫然。
说起来……我真的要感谢句丽国啊……没有他们的资助,我发家起兵绝不会这么有信心,我减免税赋掳获人心的进程也绝不会这么顺利。
那的确是我最重要的一笔政治资金啊!
程昱咳嗽了一声,提醒道:“祖将军,似乎还未讲完?”
祖烈又抱了抱双拳,继续道:“当时王上三人深陷群狼环伺之险境,拓跋野为救王上,拼死被狼王在腰侧啃了一大口,当场便奄奄一息几近毙命,是王上当机立断去除了腐肉,又亲口为拓拔野吸吮毒血,贴服药草,终于换得拓拔野一条命。这是末将与四千虎豹飞军将士亲眼所见,不敢有所隐瞒,另有徐晃、李典、秦阵、皇甫固等皆可为证。
徐晃、李典皆在河北,自然不会再次表示赞同;秦阵既是异族,又和拓拔野有结拜之情,本身又不会说话,何况既是说了也没有太重的分量;最后一位皇甫固则有所不同,他毕竟是名将皇甫嵩的儿子。
皇甫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固当时尊奉家父之命,辅佐王上治理朔方,王上破狼之战,虽镇守后方未曾追随,但王上及诸将返回时,拓跋野将军确实为野狼所噬,休养了多日才有所恢复。”
“拓跋野固然曾为王上立有大功,但如今无故屠戮军士,却是功不掩过,”突然出声的是担任兵部副职的田丰,他长须微动,言辞俱厉,“昔日他有战功,王上已赐其八百食邑侯爵,所赏已经非浅;今日他有大罪,所罚亦不得过轻。赏罚有度,不偏不倚,才是明君治国之道!”
“元皓公所言,乃是正理!”虽然是降臣,但田丰所言无疑符合了许多人的想法,顿时有不少人纷纷表示赞同。
甚至连在法院任职的荀彧也谨慎地说道:“王上建立新朝,秉持律法纲纪,今拓拔野虽是功臣,然毕竟触犯国法,若免于处罚,则国法难容,愿王上三思。”
“诸位稍安勿躁,”我并没有立刻回应他们,只是朝殿中的一个角落里招了招手,“伯华,你医学传家,令尊张仲景,更是当世第一名医,你告诉我们,拓拔野为何会无辜屠杀友军。”
张贲从坐席中长身站起,越众而出,在殿中朝四下里团团一揖:“臣虎豹飞军旅长、上尉、汉寿侯,南阳张贲回禀王上,”从未参加过这种级别大会的张贲按照礼仪,首先自报家门,而后才缓缓说道,“诸位大人,世人皆知,为犬类噬咬者,多会失心疯而死,盖犬牙及唾液中有毒,中毒之后,轻则恶心低热、饮食无欲,中者头晕目眩、怕风畏光,重者手足抽搐、神志不清,直至死亡。至今药林之中,也极少有成功医治的典范。犬者,家养之狼,野狼之毒,十倍于此,依贲之浅见,拓跋将军之所以在战阵之中突然迷失心性屠戮友军,而后更昏迷十余日,便是身中狼毒之兆,但其未曾身死,却应该是王上当年及时吸吮毒血,只有少许毒性残留,因而不致丧命的关系。”
他向我躬了躬身,缓缓又退回了自己的坐席上。
很多人立刻说不出话来。
这个理由初闻之下确实荒唐又诡异,但经过这么一讲……却偏偏有些难以驳辨的道理——要知道,即使在医学高度发达的前世社会,人们也只能通过接种狂犬疫苗来预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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