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琏嗯一声,别开眼,默默看了舟侧少顷,闭上眼开始假寐。
孔嫀又偷看了帝尊两眼,赶紧看向前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
青翮舟飞得很高,按理说不会遇上旁人,但总有那么些人,注定要狭路相逢。
孔嫀远远看见前方的云层两旁飞涌,现出一条湛蓝天道,天道中央,四只巨大的重明鸟扇动羽翼,拉着一辆白金云车疾驰而来。
云车镂缠枝八宝花,嵌蓝星白玉螺,华美非常。而那站于车座前踏板上,手牵银缰,意气风发指挥着重名鸟飞行的绿衣少女,不是鸾浅碧是谁?
果真冤家路窄。
鸾浅碧对孔嫀格外熟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鸾浅碧立即令云车停下,面上的诧异很快转为高高在上的轻蔑:“哈哈,孔嫀?!”
想起孔染之死,孔嫀怒意横生,几乎是从齿缝念出对方的名字:“鸾浅碧。”
待鸾浅碧目光转而落在舟尾的玹琏身上,一时呆愣。
对方虽双目阖闭,但那倾世风姿,任何巧舌妙笔也难描难画。只是道行气息尽数内敛,与凡人无异,令人无法探知法力深浅。
哪怕是今时今日低贱如泥的孔嫀,竟也有这样的人为之为伍?
鸾浅碧恨道:“小贱人,这样快就忘记墨隐澜,与别的男人出双入对了?丧家之犬还敢在天界出现?”
那端坐的男子骤然睁开双眸,淡淡的瞥来,却令鸾浅碧遍体生寒,欲出口的辱骂硬生生咽了回去。
孔嫀厌恶她至极:“鸾浅碧,你的嘴还是这样脏。我的坠星戟呢?还给我。”
隐约察觉那名男子非是自己能冒犯之人,鸾浅碧不再言及对方,只针对孔嫀。她亮出坠星戟,笑道:“坠星戟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来拿呀。”打从得到天妃娘娘赏识,有了娘娘的相助,她的修为突飞猛进。而孔嫀呢,受那样重的伤,能完全恢复都不错了,难道还能提高?
孔嫀心里明白,今日是无法为孔染报仇的了。一来她若现在杀掉鸾浅碧,青鸾王必不会干休,天帝也会借机发难,必然牵连到父亲他们。二来她不能当着帝尊之面杀天界中人。她现在必须要忍。但坠星戟是自己之物,她讨回原是本分。
孔嫀便转身朝玹琏道:“帝尊,那坠星戟原是我之物,被这人抢去,我想要回来。”
鸾浅碧一怔,帝尊?这整个天界,除了天帝还能冠以帝称的,除了紫上阙的少帝,还能有谁?
可鸾浅碧又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孔嫀怎可能如此好运,能与传闻中的玹琏帝尊共乘一舟?自随娘娘出入宴聚,她才知今任少帝声望之高,有多少仙门之首,欲向其问道却难入其门,就连天界最尊贵的天女,只求能伴其左右也求而不得。
不,绝无可能,鸾浅碧摇头。
孔嫀原本只想征得玹琏同意,由她自己拿回坠星戟,岂料玹琏直直看向鸾浅碧,道:“将孔嫀之物还给她。”
飘渺淡雅的嗓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鸾浅碧发现自己竟不敢反驳。可坠星戟是她最得意的战利品!就这样还给她最憎恨的孔嫀,她实在是心有不甘。
想到天妃对自己的另眼相看,鸾浅碧咬牙道:“坠星戟本就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兵器,孔雀族的先祖同样是从别人手中夺得,如今既然被我得到,自然就是我的东西了。凭什么要给孔嫀,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胡说。你明知这坠星戟的来历,孔雀、鲲鹏、青鸾三族先祖曾帮助南华武圣破魔,武圣为表感谢,分别赠予三族一件兵器,这坠星戟就是武圣送给孔雀族的。既然从我手里丢失,我自然要拿回来!”
鸾浅碧正欲继续相讥,玹琏双眸金光一现,鸾浅碧手中的坠星戟陡然变沉。
鸾浅碧乍惊之下,连忙以双手横握,欲凝聚元力将其举起,谁知这坠星戟竟一沉到底,她就保持着双手握戟的姿势,整个人被长戟带得从云车跌落。
天边“恰好”飘来一片云,令鸾浅碧就势跪到云上。
孔嫀不知其中玄机,见鸾浅碧突然给自己下跪,倒是一愣。
鸾浅碧哪能接受向孔嫀下跪,这简直比戳了她几剑还叫她痛苦,一怒之下就想抛开坠星戟站起,谁知坠星戟竟黏住了她的掌心。
任鸾浅碧怎样挣扎扭动,她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双手抵地的趴跪姿势,形态如犬,狼狈不堪。
这下孔嫀与鸾浅碧都明白是谁的手笔了,孔嫀好笑,故意道:“鸾浅碧,你给我行这样大的礼做什么,站起来说话呀。”
鸾浅碧狂怒,立即就要破口大骂,待她望见玹琏,却又一个字都不敢吐出来,只恨恨看着孔嫀:“孔嫀,你敢不靠别人,只靠自己与我一战吗?”
孔嫀虽知对方是想借此摆脱困境,却仍看向玹琏:“帝尊,你让她起来吧。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拿回坠星戟,可以吗?”
玹琏依她之言,解开施在鸾浅碧身上的咒术。
鸾浅碧见孔嫀声称要靠她自己,正中下怀,看她雪耻,立马道:“好啊,只要你打得过我,东西自然拿走。”
待鸾浅碧重新站起,两人还未交上手,一道洪亮嗓音霍然传来。
“碧儿!叫你将天妃娘娘的云车驾回天上天,你半途磨蹭什么?”
这声音孔嫀认得,她抬头看去,果然看见青鸾王带着两名雀仙朝鸾浅碧飞身而来。
原来祝绥天妃的云车不小心被毁坏,到画厘山宝炬池重新炼化了一遍,今日正巧炼化完毕,鸾浅碧正是要将其重新送往天妃处。
鸾浅碧见到青鸾王,又是委屈又是喜悦,高声道:“父王,你来得正好!竟然叫我撞见潜逃出天上天的孔嫀。快,你快些抓了孔嫀!押送给天妃娘娘,娘娘必定有奖励!”
第10章 亲与恩
不同于鸾浅碧先看到孔嫀,鸾九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舟尾身着白衣的男子。听闻鸾浅碧叫嚷,他并未出手,而是不动声色打量孔嫀身边的玹琏。
他昨晚宴请天上天的黎辞天官,说到孔雀族余孽时,对方透露了个消息,说是孔嫀入了帝尊法眼,作了紫上阙峰主,如今已动不得。
那么,这名男子是……?
联想到黎辞的描述,再看风华气度,极可能就是帝尊本人。
就在青鸾王猜疑不定时,鸾浅碧又道:“父王,你快将与孔嫀同行的男人也一起拿下。这男人方才欺负女儿,还招摇撞骗,冒充玹琏帝尊——”
鸾浅碧话尚未落,竟一声惨叫,被鸾九霄一个巴掌扇得从云头滚落。
鸾九霄身旁的雀仙急忙去扶鸾浅碧,另一雀仙则抓住了鸾浅碧被震脱手的坠星戟。
鸾浅碧连牙都被打掉两颗,捂着立时肿起来的脸,不敢相信地控诉:“父王?你?”
“我这是打你对帝尊无礼!”他原还不确定,现下能有什么不清楚的。冒充帝尊?天界谁敢冒充帝尊?鸾九霄又是一个巴掌甩过去,这次手上更带了两分功力,打得鸾浅碧脑中嗡嗡作响。
鸾浅碧从出生到现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何况是当着孔嫀的面被青鸾王教训,一时急怒攻心,竟生生晕厥过去。
孔嫀也算看懂了,想必青鸾王已知晓了帝尊身份。青鸾族果然都是欺软怕硬之辈,为怕得罪帝尊,鸾九霄竟对自己女儿出手这样狠。
鸾九霄脸色凝重,跪地行礼:“青鸾族鸾九霄见过帝尊。尚未得瞻帝尊圣颜,未能立即认出,请帝尊见谅。小女亦不认得帝尊,出言不逊,还望帝尊宽恕。”
玹琏冷声道:“听说这坠星戟原是孔雀族之物。”
“的确如此。”鸾九霄立刻会意,亲自捧着坠星戟奉于舟前:“坠星戟在此,还请孔嫀峰主收下。”不怪他如此小心,少帝在天界历来是最特殊的存在,这位帝尊甚少在外露面,心性如何尚不知晓,万一记恨鸾浅碧不敬之辞,青鸾族可没好果子吃。
孔嫀默不作声一震手,坠星戟便飞到她手中,她轻抚戟身,目光中带上几分想念,原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斗,没想到这样轻易就得回来了。
孔嫀转眸与青鸾王对视一眼,双方心知肚明,终有一天孔雀和青鸾的仇恨要正式作了结。
玹琏随即带着孔嫀离去。
“恭送帝尊。”鸾九霄朝青翮舟离去的方向躬身,好一阵才立起身,与其恭谨姿态不同的是,那双眼中闪烁的却是阴冷而别有深意的光泽。
………………
接下来倒是一路无事,青翮舟至诸虚天时,整好一日一夜。
进入诸虚天,耳边隐约传来佛者亘古不变的梵唱,远远可见云间一阶一重殿,殿殿佛光浩大,而屹立最高处的亿光殿,如天之尽头的一轮金阳,在优昙婆罗树的枝叶间光华烁烁,散发着不可侵犯的肃穆庄严。
孔嫀遥望佛殿问:“帝尊,最高的那座佛殿就是释尊所在的亿光殿吗?”
“不错。”
青翮舟风驰电掣,但见前方长空中,一名佛者脚踏金色莲华,手挽念珠,眉目慈和又分明透着刚毅。他独自立在那里,一看就是在等人。
“释尊!”孔嫀吃惊喊道。
青翮舟缓缓停下,玹琏站起身:“这个时辰,我以为释尊尚在旃檀苑说法。”
“你来诸虚天,我自当亲迎。”明谛看着玹琏,唇畔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他又调转目光:“灵绛峰主,别来无恙。”
孔嫀遂道:“灵绛见过释尊。我在紫上阙一切皆好。”她说着要拜倒,却感到一股祥和之力托着自己。
明谛道:“你不必言谢。是孔雀王自己种的善因。”
明谛与青翮舟并行往亿光殿方向,过了少顷,青翮舟再次停下,玹琏望着底下一座赤色山峰:“那处应当就是孔雀王所在的摩华焰峰罢。”
“正是。”明谛点头。
孔嫀闻言急切地就想下去,明谛这时又道:“灵绛峰主稍等。”
孔嫀疑惑看向明谛。
“为防居心叵测之人破坏我对孔雀王的救治,我在摩华焰峰设了结界,若无我的法谕,无法进出。也就是说,你的族人一直被限制着自由,还望他们海涵。”
孔嫀道:“此前情况特殊,请释尊放心,他们都是明理之人。”
明谛递给孔嫀两朵光莲:“这里有我的法谕,你留一个,另一个留给你的族人,有了法谕你们皆能进出摩华焰峰,也可保持联系。”
孔嫀双手接过:“谢释尊。”
她又看向玹琏:“帝尊,那……”
玹琏:“去吧。我随释尊去亿光殿,明日日落之时,我仍在此处等你。”
孔嫀便朗声告退,从青翮舟飞身而下。
见红影穿过结界,落在摩华焰峰顶屋舍处,两人方往亿光殿而去。
孔嫀足尖还未沾地,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屋外树下聊着什么,孔嫀激动道:“泽伯伯,印叔叔!”
两名男子一同抬头看来。
“嫀嫀!是嫀嫀来了!”
两人立即放下手中之物,迎过来拉着孔嫀打量。
“快让我们看看。不错啊,嫀嫀在紫上阙的修为有进步!”
“你没事,大家总算能放心了。”
知道定是释尊将自己的现况告诉了他们,孔嫀道:“我现在很好,泽伯伯和印叔叔不必担心。你们受的伤都好了吧?”
孔泽轻拍孔嫀的肩:“我们早就恢复了。”
听到外边的声音,屋里随即又出来两人。
女子是孔雀族女一贯的艳丽无双。
而那男子则秀雅清美,生着双奇异银眸,眉心一点朱砂,愈发显得面若好女,只见其双鬓各别了三道细长玄铁翎,银色发缕若雪华凝就,尽数蜿蜒披拂在幽蓝衣袍之上。
“慕姨,三哥!”见到从小关怀她的长辈和兄长,孔嫀倍感亲切,她扑到孔慕怀里紧紧拥住对方:“慕姨,我好想你们。”
孔雀族至孔嫀这一辈只有四人,便统一论了排行,大哥孔逐、二姐孔染已死,年轻一辈就只余下孔遐和孔嫀两人。
孔慕眼眶湿润,抚着孔嫀发鬓道:“嫀嫀,我们也想念你。”
孔印一个大男人都有些鼻酸:“对呀,听说你要来,你慕姨赶紧为你把房间都收拾出来了。”
孔嫀忙道:“我是随帝尊过来的,只能待两天就要离开了。”
听闻此言,大家都有些失落。
孔嫀道:“虽然我不能待太久,可我们知晓了彼此情形,也能安心许多。日后我还会找机会过来看大家。”
几人都是孔嫀长辈,见孔嫀反过来安慰他们,都立即整理情绪。
孔泽道:“嫀嫀说得不错。来日方长,只要王君好转,嫀嫀平安,我们就算渡过这次难关了。”
孔印也点头,道:“对了,嫀嫀是怎么突破摩华焰峰结界的?”
孔嫀忙取出一枚光莲,交到孔慕手上:“这是释尊给的法谕,有了这个,大家就可出入了。”
孔泽道:“太好了。”又提醒:“时间短暂,快带嫀嫀去看王君吧。”
大家皆知孔嫀与父亲感情极深,纷纷点头,孔慕便将孔嫀带进屋内。
里间榻上躺着的男子神色安详,昔日傲然飞扬的神采尽腿,只静静地沉眠着。只是看了一眼,孔嫀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
心疼,酸楚,委屈,依恋,踏实……百般滋味齐涌心间,浸入眼底,孔嫀闭目又张开,缓缓来到孔寻床前。
孔慕道:“释尊说王君的功体已有好转,嫀嫀别太担心。”说完带上门出去,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爹爹。”孔嫀跪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
父亲还活着,这就是她最大的幸运。
孔嫀握住孔寻的手,拉到自己脸旁亲昵地蹭了蹭,她目不转睛望着对方:“爹爹,你早些醒来好不好,就像从前那样,带我到处玩耍,还要指点女儿功法。”
“我现在勤于修炼,再也不用你催促了。我要变得强大起来,以后换我来守护爹爹。”
就仿佛孔寻此刻醒着似的,孔嫀说个不停,细诉完番思念后,她又道:
“爹爹,我听闻隐澜哥哥曾到画厘山寻我,原来他还记着我的。可是,他当初为何不告而别,又为何不早些来呢?”
“爹爹,我现在是紫上阙徵峰峰主,帝尊和师兄师姐们都很好。”
“对了,我还有了师父,不过,师父有些怪异,她与天帝的仇怨似乎比我们还要大,也不知什么原因。”
……
孔嫀将想说的,迷茫的,还有憋在心里不知告诉谁的,一股脑说给孔寻听。
孔嫀一直守在孔寻床前,直到午时,孔慕带着丹药和水走进屋来,她道:“嫀嫀,这是阴阳神府丹,需给王君服用至完全苏醒。阳丹在午时服用,阴丹在子时服用。”
“辛苦慕姨了,让我来吧。”
“好。”将药交给孔嫀,孔慕又道:“嫀嫀,你可要好好感谢紫上阙那位帝尊。”
“嗯?”
“帝尊医术逸群,这丹药就是释尊请他所制。”
“是这样。”孔嫀怔了怔:“我知道了,我会向帝尊道谢的。”
孔嫀给父亲喂药后,继续拉着孔寻的手,说话的次数渐少,更多的时候只呆呆看着对方。
这两日过得极快,孔嫀觉得似乎就是眨眼的光景。
“爹爹,我要回紫上阙了,过些时日再来看你。”第二天傍晚,孔嫀不舍地与父亲道了别,强迫自己推门而去。
走出屋子,就见孔泽等人俱在院中说话,孔嫀走向大家,正准备告别,却见孔遐独自站在稍远的一角。他背对着庭院,面朝远山,也不知在想什么。
孔嫀下意识就走了过去。
她不会忘记,在真华殿最危险之际,孔遐来到她身边要守她到最后,那还是三哥第一次主动接近她。以往,都是她找三哥说话,而对方生疏地避而不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