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以天帝轩辕疆之名为年号,称疆天纪。
………………
天上天。浩大宫群巍然伫立,正中最为恢弘华美的一处,便是天帝所在的金潮胜境。
一泓淡金池水在胜境中央起伏荡漾,金池岸边瑶花遍地,宽阔的奉正长桥飞驾水上,直通天帝理政的真华宝殿。
经通传后,大殿内的丝竹之音戛然而止,数名霓裳翩飞的仙娥鱼贯而出。天帝座前守元仙官道:“带孔雀一族觐见——”
众人进殿,依礼拜见那高坐在丹墀御座上,被天将拱卫着的男女。
男子正是天帝,中年形貌,身着宝衣玉带,头戴垂旒华冠,通身是久居上位的威仪。
而占据副位的并非天后,而是近年来最得帝宠的祝绥天妃,亦是巫族圣女。这女子一头绛红长发云髻高挽,戴着巫族特有的重琅坠水滴状流苏花冠,身上华裳好似裹着彩光,天生媚态,艳绝人寰。外界皆传,若非祝绥天妃没能为天帝诞下血脉,恐怕已取代天后之位。
血腥与煞气瞬间冲散殿内的香风软雾,天帝不悦皱眉。
祝绥天妃面无表情,目光掠过孔寻面容,在看到穿透孔寻身体的锁仙链时美目幽暗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
计都星君率先禀报:“陛下,我已搜遍鲲鹏山域,鲲鹏的确是全族叛离,没有留下一人。”
天帝点头表示知晓。
北御将跟着道:“陛下,孔雀族总共二十八人,我等诛灭违旨不尊者十八人,所剩十人尽数在此。捉拿过程中,损失了曜君一人,星君五人,天将六名,天兵一万。”
青鸾王鸾九霄亦道:“陛下,画厘山还折了青鸾族九人、雀仙十五人。”
天帝脸色随着两人禀报阴沉下来,他只是派人抓捕孔雀族,不料居然变成这样惨烈的一场战斗。然而事已如此,现在不是讨论为何冲突如此之剧的时候。
他寒声道:“孔寻,鲲鹏族叛出天界一事,你事先可知?鲲鹏族与妖界暗里往来了多久?接下来又对天界有何阴谋?”
孔寻语气淡漠:“陛下明察,此等关系一族存亡之事,鲲鹏怎会让我等异族知晓。”
天帝连发三问,孔寻却只轻飘飘带过。
天帝眯着眼,益发不悦。
鸾九霄道:“启禀陛下,若孔寻心中无鬼,为何我等奉旨捉拿其听审,他非但不从,反而带头抵抗?孔寻这般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与那鲲鹏的不驯何其相似?陛下,有了鲲鹏的前车之鉴,绝不能再对孔雀族放任!”
鸾九霄说完,孔寻道:“孔雀一族对天界绝无异心。我族之所以抵抗,乃因抓捕者一现身就用杀招。孔雀族除我以外,法力皆属寻常,若陛下实在对我族存疑,我愿身死道消,以安陛下之心,只求赦我族人。”
大殿有一瞬静寂。
祝绥天妃率先打破安静:“陛下,无论如何发落孔雀族,当务之急,是先弄清鲲鹏族叛逃内情。”
天帝点头:“也是。”
闻言,鸾九霄进言道:“陛下,鲲鹏王之子墨隐澜,时常与孔雀王的女儿孔嫀同进同出,关系非比寻常,从此女入手,定然可知内中详情。”
鸾浅碧心思一动,也道:“不错,墨隐澜平日有多维护孔嫀,画厘山中人尽皆知,两人之间怕是早有私情。依我之见,墨隐澜决不可能不知会孔嫀,就不声不响离开。”
孔寻微撩眼皮看向鸾浅碧:“休得败坏我女儿清誉,那墨隐澜历来行踪不定,两人已许久不曾见面。如今鲲鹏族突兀消失,与我女儿何干。”
鸾浅碧被那目光所慑,一时失语。
鸾九霄则哈哈笑道:“孔寻,你忙于修炼,如何知晓你女儿成天见了谁?”
孔寻冷笑:“我的确忙于修炼,可对自己女儿的去向却是清楚。就不劳鸾九霄你像只狗一般四处嗅人行踪了。”
“你——”
仿佛没有感觉到殿上的剑拔弩张,祝绥天妃微微一笑:“陛下,以妾之见,只消对孔嫀用上搜魂大法,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孔雀族人皆是一震,他们倒不是怕孔嫀被搜问出什么,而是这搜魂大法会重创魂魄,极是歹毒。
北御将有些不忍,道:“娘娘,搜魂大法一旦施为,被搜魂者神魂受创,或痴傻或癫狂,从此神智不全。”
祝绥天妃若无其事抚着发间流苏,道:“我知道啊,这样不是正好惩诫孔雀族抗旨之罪么?”
鸾浅碧连忙附和:“娘娘英明,此为上策!”
天帝颔首:“那就对孔嫀用搜魂大法。简游,你来施为。”
孔寻自走进这真华殿,此时才第一次正眼看向祝绥天妃,黑眸里翻滚着怒意和仇恨。
祝绥天妃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坐直身体,笑对上孔寻的眼睛。
见这般随意地决定了孔嫀的命运,孔雀族人无不愠怒。唯有孔嫀平静看着天帝:“如果我接受搜魂大法,且证实我孔雀族与鲲鹏叛离一事无关,能否立刻放了我的父亲与族人?”
天帝道:“不能,孔雀一族损朕兵将,必须得到惩戒。”
孔嫀不服:“可那是你先不分黑白,派人屠我族人,他们为求自保才反抗!”
祝绥天妃喝道:“大胆孔嫀!你可知你在对谁说话?竖子小儿竟直呼陛下为你。陛下统御十方六道,他要拿你孔雀族问话,你等就该顺应,而非违抗。”又道:“简游,动手!”
简游闻言飞身而起,来到孔嫀面前,欲将她拿下。
在简游就要触碰到孔嫀的一瞬,孔寻陡然发难,翻掌击向简游,简游堪堪对上一掌,孔寻又反手将锁仙链勒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聚指成爪,爪中燃起太阴之火,径直朝简游天灵拍下,孔寻再轻轻一推,简游已重重倒向地面。
连番动作迅如雷霆,转眼之间已灭一天官。
见此突变,殿中一片惊惶之声,所有人立时分作两派,一边是众仙护到天帝身前,一边是孔雀族护到孔寻父女之前。
北御将忙将神念注入锁仙链。孔寻登时感到身负万钧之力,不止动作,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北御将跪地请罪:“陛下恕罪,是臣疏忽!”他哪里料到孔寻居然敢在真华殿中造次。
天帝气极:“孔寻,你这是要造反!”
孔寻不为所动:“谁动吾女,吾就杀谁。”
祝绥天妃声音有些尖锐:“孔寻,你疯了!”
孔寻既已受制锁仙链,孔嫀等人便如俎上鱼肉。鸾九霄欲在天帝面前立功,亮出虹流剑,第一个就要上前斩杀孔寻。
没等鸾九霄近身,孔寻身后已金光交错,虚影变幻间,一只浴火鎏金的黑孔雀凝如实质般显现出来,双翅一展,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无穷杀意。黑孔雀上前护住孔雀族人,孔寻下令:“族老,带大家走。”
殿中响起惊诧之声:“这孔雀王的身外金身,竟能不受锁仙链的控制!”
天帝岂容孔雀族逃走,怒道:“滕央,还不诛掉孔寻!”
五天王乃天帝座下最强者,尤其是中天王滕央,少年成名,有着天上天第一战将之称。以往战无不胜的歧世之剑自滕央身后升起,化作巨大的银色剑影。
孔嫀正欲相助父亲,却被北御将抓到了身旁。天帝等人皆在关注孔寻,倒是暂时没有追究孔嫀。
身外金身到底比不上本尊。歧世剑直直劈开孔寻的孔雀金身。
金身碎裂,化为点点金光消散,一缕朱红自孔寻本尊的唇角蜿蜒流下。
然而歧世剑的攻击并没有停止,剑光纵横,霎时绞杀了四名扑上前来的孔雀族人,接着穿过飞溅的血肉,再朝孔寻本尊而去。
孔赦瞬间跃出,直接挡在了孔寻身前,只求为其拦下致命一击。苍老的身体轻而易举地被贯/穿,鲜血喷作一整篷粘稠的血幕,转眼就染红了真华殿的地面。
“族老!”“叔祖!”
还不待孔雀族人有悲伤的机会,滕央已收回歧世剑,魅影般闪身来到孔寻身前,猛然一掌震碎孔寻心脉,随即又退回至天帝座前。
一切变故快得宛如疾风掠过。
孔嫀眼前一黑:“父亲!”孔嫀全身都在颤抖,她疯狂地挣脱北御将,扑在血泊中的孔寻身上。她伸出手试图擦拭孔寻唇边涌出的鲜血,可是哪怕她双手都变成了红色,那血却是越来越多。
无尽的恐惧笼罩了孔嫀,她自幼亡母,只有她的父亲从她一出生就陪伴疼爱着她,如果会失去父亲……她从未想象过这个可能……
孔嫀的瞳仁血红,眼角开始渗出眼泪,依稀泛着红光。
“嫀嫀,不要哭。”孔寻吃力抬手,想触摸孔嫀面庞。孔嫀哽咽,父亲曾告诉她,凤凰流泪即是泣血,会失去涅槃重生的机会。孔雀一族,决不能流泪。可她哪里还管得了那样多,她不想涅槃,只想要父亲。
“别哭。”孔寻气若游丝:“我没有,保护好……”你字未说完,男子已合上眼眸,手臂滑落。
祝绥天妃的指甲在凤椅扶手上折断,面如死灰。
“王君!”仅存的孔雀族人齐齐朝孔寻半跪垂首。
“父亲,父亲!”孔嫀心碎的哭喊回荡在真华殿内。
天帝道:“还不拿下逆族。”
北御将等人立刻上前,轻易地将失去主心的五人拿住。
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股威压,沉定苍凉,令在场的人动作俱是一滞。
立即有侍卫进来禀报:“陛下,明谛释尊在外候见。”
近身服侍天帝的大天官黎辞低声道:“陛下,释尊轻易不至天上天,如今前来,必有要事。”
天帝亦颔首:“有请释尊。”
顷刻就有一名佛者来到殿中,身姿修伟,面容清朗,身着月色夹凝黑缯衣,颈项间的雪白念珠有淡淡彩光流转。整个人的气息淡泊安详若同秋叶,又刚硬磅礴犹如大地。
明谛先行合掌为礼:“明谛见过陛下。”
天帝点头致意:“给大尊者设座。大尊者来真华殿有何见教?”
“不敢。”明谛并未落座,直言道:“陛下,我今日是为孔寻而来。”说着近至孔寻身前,屈身将掌心覆上其头顶,一层金色玄光瞬间包裹孔寻周身。旋即又听“啪”一声响,乌黑染血的锁仙链已离开孔寻身体,出现在明谛的指间。
天帝面色一变:“大尊者这是?”
明谛起身道:“陛下,我轮回人界时,曾受孔雀王救命之恩,还望陛下法外开恩,让我了却此段因果。”
“这……”天帝沉吟:“大尊者希望朕如何法外开恩?”
明谛道:“我方才已将孔寻逸散的神魂逼回肉身,接下来欲带他至诸虚天修复内腑及经脉,至于能否醒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
此言一出,殿上诸人惊的惊,喜的喜,惧的惧。
天帝想起孔寻先前的决绝之姿,道:“可这孔雀与那鲲鹏相类,皆是狂妄乖戾之辈……”
“若孔寻能够苏醒,我会尽力净化其心性,必定不会让他成为天界隐忧。”
天帝手指在御座扶手轻敲数下:“那便依大尊者之意罢。”
明谛又道:“孔雀族另有五名存活之人,恳请陛下容我一同带走。”
鸾浅碧见明谛不仅救了孔寻,还想救孔嫀等人,一急之下道:“陛下圣意本要诛灭孔雀逆贼全族,释尊救了孔雀王尚不知足,竟还得寸进尺,敢问释尊是要公然对抗陛下吗?”
这一声突兀问斥,令自天帝而下的天上天众人俱是面色怪异。被面斥的明谛倒是没有反应,依旧低眉垂目。
“住口!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鸾九霄一把捂住鸾浅碧的嘴,拖着她跪地请罪:“小女年稚愚钝,无意冒犯。还望陛下、释尊恕罪。”
祝绥天妃冷道:“鸾九霄,看来你管教女儿的本事如孔寻一般不堪,还不退下!”
“是,是。”鸾九霄连忙带鸾浅碧退至角落处。
天帝看着明谛无悲无喜的面容,思忖少顷,缓缓道:“自遮那世尊涅槃后,大尊者坐镇诸虚天,监视魔界,厥功甚伟,倒是从未向朕提过任何要求。既是大尊者之请,那朕就赦免孔雀族之罪。”
天帝微顿又道:“只是这孔嫀,仍需受上搜魂之法,以了解鲲鹏叛逆一事内情。”
大天官黎辞亦道:“释尊,孔雀族到底忤逆陛下法旨,方才又作乱真华殿,这……”
明谛看向依旧呆坐地面望着父亲的孔嫀,欲言又止。
孔嫀终于收回视线,朝明谛叩拜:“孔嫀谢释尊慈恩,只要父亲和族人无事,我愿担起我族冒犯天律之责,接受搜魂之法。”
几名孔雀族人皆道:“嫀嫀,你若不走,我们也不走!”
与孔嫀同属孔雀族小辈的孔遐,更是默然来到孔嫀身边,势要相护到底,与其共存亡。
孔嫀摇头:“你们留下也于事无补,只会枉送性命。何况父亲还需人守护,你们必须同去诸虚天。”说着又转向明谛:“请释尊将我族人带走。”
释尊注视孔嫀片刻:“也罢,该来的终究要来。”
又转向天帝:“明谛谢陛下圣恩。”说完,将孔寻并其他孔雀族人锁入金色光圈中,一道化光离去。
殿中的孔嫀茕茕孑立,倒也并无惧色。
天帝正问:“谁来施术?”
众人相顾而视,滕央主动请缨:“陛下,由属下施为吧。”
天帝颔首:“允。”
孔嫀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子,想起对方重击向父亲的一掌,双目流露出恨意。
滕央对孔嫀的怒目视而不见,抬起右臂,锁住了孔嫀真气,令她完全无法作出反抗。
滕央将神识侵入孔嫀魂魄,众人便见孔嫀的三魂被一团蠕动的玄雾包裹着,在额心处闪烁着光芒。
滕央开始搜取其中记忆。
孔嫀只觉脑袋里像有巨剑刺入再搅动,痛得马上就要炸裂,张了张嘴,却又连呼痛之声也无法发出。
旋即,滕央皱眉收回神识,又收回控制孔嫀身体的力量,孔嫀就如布偶般软倒在地,蜷着身体不断痛苦颤抖。
“启禀陛下,在孔嫀的意识之中,仅有昆仑天中寥寥数人,此外便是些……吃喝玩乐之事,的确不知鲲鹏族叛变一事。”
滕央再次皱了皱眉,他发现自己竟受伤了,孔嫀的元魂不知有何人施过保护法印,反扑之力,竟强大得震伤了他这个施术者。
“竟然一无所知。”天帝摇头道:“那鲲鹏族之事等于毫无眉目,必须继续追查。黎辞,加派人手前往妖界打探情况。”
“是。”
天帝又道:“圣子可是还在大荒天?”能令天帝以圣子相称的,自然只有俯视天界众仙的少帝玹琏了。
黎辞答:“是。前日天女去找帝尊也未见着。”
“你派人将孔雀族忤逆之事告知圣子,不要让他从旁人口中听到风言风语。
黎辞道:“是,属下这就派人去紫上阙告知苍峣仙君,请他转禀帝尊。”
“嗯。”天帝看向祝绥天妃:“爱妃,近来魔妖二界异象频发,天界又现孔雀这等逆族,玄见楼竟未得提前窥知一二,实乃一群废物,朕得亲自去玄见楼一趟。”
祝绥天妃道:“妾恭送陛下。”
天帝瞥一眼倒在地上的孔嫀。
祝绥天妃忙道:“陛下,这孔嫀就交给妾来处理吧。”
“嗯。”
天帝不甚在意地答应,领着随侍天官离去。留下了众天王天将以及鸾九霄父女。
祝绥天妃道:“鸾浅碧留下。其他人退下罢。”
鸾浅碧紧张看向鸾九霄,鸾九霄却未看她,而是跟着众天将齐声道:“是,娘娘。”
鸾浅碧只得战战兢兢站在原地。
待人都走了,祝绥天妃打量着指尖新涂的蔻丹,漫不经心问:“你很厌恶孔嫀?”
鸾浅碧略思索,答:“对。”
“为何?我要听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