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屋内三人都没有听清他究竟说的是什么,也并未在意。
但片刻后,文少霖紧蹙着的眉却骤然舒展开来,像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强颜欢笑似的。薄唇轻启,他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话,声音虚弱的不堪一击,还是异常的沙哑,但这次却足够清晰,足以让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他说的是……
阿凉,好好活下去。
他唤的是……
阿凉。
离钦深幽的眸底蓦地闪过一丝怒意,径直扫向床上仍在喃喃的文少霖,目光似乎是要在他脸上灼烧出一个洞来。
莫愁也愣了愣,不过片刻便回过了神,姑娘与这位掌门郎才女貌十分相配,唤一声阿凉也并无什么不妥。因此,莫愁竟成了三人中最淡定最平静的那个。
而最不淡定最无法平静的,却是苏凉。
尽管她昨日已经听过那声阿凉,但却不是那句“阿凉,好好活下去”,也不是这样的笑容,不是这样的表情。
那……明明是俞林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和最后一抹笑,为什么除了相同的容貌,就连这样的表情都能复制?
有那么一瞬间,苏凉几乎要确信床上躺着的文少霖就是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俞林,紧紧抿着唇,她的双肩都微微颤抖了起来,攥着床幔的手越来越收紧……
也许是床前的两道视线太过灼热,床上的文少霖竟缓缓睁开了眼,第一眼便瞧见了床前眼眶微红的女子。
他视线微滞,黑眸浓的像化不开的墨团,与时常含着的融融笑意全然不同,倒像是包含了万千情绪,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感情。
苏凉垂着眼,目光与他交接。
不知为何,她竟莫名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54章 养徒千日(十八)
然而下一刻,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便烟消云散。
因为那双温润的眼眸骤然清明,而这丝清明一现,方才那复杂的眼神便像是噩梦还未清醒时的迷糊。
“苏姑娘?”文少霖缓慢的垂下眼,再抬起时,眸子里又汇聚了温和的融融笑意。
不是阿凉而是苏姑娘,不是那复杂的眼神而只剩温柔却并无波澜的神情。
……那种感觉……不见了。
苏凉愣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从方才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眼眶的微红也渐渐褪了下去。文少霖便是文少霖,那样的表情,那样的台词,或许……只是巧合?
努力的说服完自己,她颇有些怅然若失的启唇,“……文掌门,千机蛊已经取出,你感觉好些了吗?”
文少霖扬了扬唇,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莫愁,笑意儒儒却不复从前的绝代风华,“莫愁前辈医术超群,我已经无碍了。”
“既然无碍,那不如早日离开绝情崖,省得你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出去,平白给我们惹上一堆麻烦。”一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毫无感情的响起,毋庸置疑,是离钦。
“瞎说什么?!”苏凉连忙扭头呵斥了一声,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泥煤!她现在最怕的就是床上这位爷挣扎着要爬回青峰派啊啊!
听离钦如此说,文少霖倒是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反倒是低声浅笑了起来,“阿钦总是能让我想起幼弟少秋……”想起那总是与自己唱反调的少秋。
“说到这儿,听说青峰派上下都以为掌门已经坠崖身亡,于是正准备让掌门的幼弟继位,不知文掌门可要传信回去?”想起山下的传闻,莫愁不由关切的插了一句。
“……”又来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苏凉还没来得及阻止,便眼睁睁的看着本是好意的莫愁问了出来。
然而,奇怪的是,文少霖竟然沉默了。
半晌,才艰难的坐起身,正色看向苏凉等人,“不知苏姑娘可否……对外隐瞒我侥幸活命的消息?”
“??”
虽然苏凉本就是这样打算的,但乍一听文少霖自己提出来,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准备回青峰派了?”苏凉颇有些期待的盯着他。
“倒不是不回去……而是,有些别的打算。”他笑着应道,却没再提起,究竟别的打算是什么。
苏凉也是个非常拎得清的人,干脆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又寒暄了几句,她便“自觉”带着莫愁和离钦出去了。
一关上房门,莫愁就提着裙摆凑了上来,将离钦丢在了身后,压低声音埋怨道,“姑娘,你怎么不多陪文掌门一会儿呢?其实我和阿钦可以避一避的。”
“……”苏凉有气无力的瞥了莫愁一眼,“他要好好休息,我陪着做什么?”
莫愁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蹙了蹙眉,“姑娘,你方才要离开的时候,我看的真真的,文掌门明明是不想让你走!”
“……哦。”顿了顿,苏凉应了一声,便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莫愁愣在原地,哦是什么意思?这么冷淡?!她如今是真的越来越看不懂姑娘了,难道姑娘不是对这青峰派掌门有意?可……这几日姑娘的心焦她都看在眼里,显然是对文少霖另眼以待的,怎么现在又……这样了?
“阿钦,你说你师父……”正要转身与离钦探讨探讨苏凉的心思,离钦却已经冷着脸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然后头也不回的飞身朝院外去了。
“……”
院内顿时只剩了她一个人傻站在原地,唯有不远处的树叶飒飒声回应着。
一直为苏凉操心终身大事的莫愁忿忿的坐下捣鼓起了草药,这什么样的师父就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一个两个脾气都古怪的很。
……
脑子里蓦地冒出古怪二字,莫愁的嘴角倒是抽搐起来,对了,她怎么忘记了姑娘的性子古怪,这样别扭的性子,怕是喜欢上什么男子也与旁人不同吧!!如此一想,她瞬间安下了心,若是这样,那她便要暗暗撮合撮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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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彻亮,在月白色的床幔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夜风从微开了条缝的窗棂中潜入,光影刹那间摇曳起来,恍如苏凉此时此刻的心情般飘移不定。
离钦不知去了哪儿,夜色都已经深了,他竟还未回房。苏凉一个人托腮坐在床前,盯着屏风上的山水纹路愣愣的发着呆。脑子里还是今日文少霖昏迷时唤出的那句,“阿凉,好好活下去”。究竟是做了什么梦,他才会唤出这样的话?他和俞林……到底有没有关系?
视线幽幽的移到了床头系着的乾坤袋上,自从她执意要救文少霖后,蠢一便自觉地钻进了乾坤袋,据说是懒得再管她,还不如躲在乾坤袋的等死来的舒服……
说实话,苏凉平日里的确对蠢一的叨比叨十分嫌弃,但若是没了那女童的碎碎念,她似乎又觉得少了些什么。毕竟在她初来这个世界、孤立无援之时,蠢一便是她能握住的所有安全感。
抿唇,苏凉终于还是伸手解开了乾坤袋的口,但那白烟却没像平日那般急切的窜出来,反倒是半天没动静。
“……”屈指敲了敲乾坤袋的缎面,她狐疑的眨了眨眼,“蠢一?”
“放。”女童的稚声从袋中闷闷的飘了出来。
苏凉噎了噎,最后还是将今日发生的事全盘托出,“文少霖……究竟是谁?”
乾坤袋里沉默了半晌,才传来无力的哼唧声,“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最大的一个bug,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苏凉的心又荡悠悠的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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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少霖的身子恢复的很快,不过几日后,他便能下床走动了。而他这一下床,发现的第一件事竟是离钦清晨从苏凉的屋子里出来。为此,他倒是震惊了许久。虽然之前在叶城时,苏姑娘也是与她的徒儿同住一屋,但现如今……阿钦已经长大,两人怎么还能……
于是,在知道是自己这个病患“强占”了本属于离钦的房间后,文少霖便坚决请求要去睡柴房,将屋子归还给离钦。当然,离钦和苏凉都是拒绝的。苏凉自然是不忍让文少霖去睡柴房,而离钦的意思非常简单粗暴,就是——既然能走路了,赖在这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包袱滚?!还想睡柴房?呵,连茅房都没得睡!!
不过,这些“残忍”的话通通被莫愁的一句——“文掌门还需在山间静养些时日”全部堵了回去。
因此,文少霖便不断用“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等规矩追在苏凉身后苦口婆心的劝诫。被他说教了许久,苏凉也羞(头)愧(疼)不已,终于寻了个折中的法子,干脆你们两个雄性生物滚到一起睡去吧!!
对此,离钦的面色又更加难看了几分,抱着被褥离开的时候还非常“委屈”的盯了好一会儿苏凉,那久违的小眼神,差点就让苏凉心软了。不过再被文少霖那殷殷切切的眼神一望,她又瞬间板起了脸,毫不犹豫亲自将卧房的软榻送去了离钦屋里。
见状,莫愁便更加确信自家姑娘对文少霖青睐有加的事实,毕竟到现在为止,文少霖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能说服姑娘的人。于是,她就更起了要撮合二人的心思。在她眼中,文少霖这年轻人非常不错,温文尔雅却偏偏还有侠骨柔情的,在武林中又是多少女子倾心的对象,最重要的是,他看姑娘的眼神不一般。
只是,这小院里,一直有她和阿钦这两个电灯泡,姑娘和这位文掌门总是不能单独相处……
于是,操心过度的莫愁扬手指向绝情崖巅,也开始一本正经的说起胡话,“文掌门若是要想快些恢复内力,就应每日在绝情崖顶待上两三个时辰。”
“这……是什么原理?”三人懵。
“……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面不改色。
“那晚辈这就去……”为了不拂自己救命恩人的面儿,文少霖率先响应。
“你可认识去崖顶的山路?”苏凉真诚的问道。
莫愁怒,“姑娘!你怎么能让文掌门一人去绝情崖顶?!他内力尚未恢复,若是遇上什么野兽,岂不是又要让我救他一回?!!”
这么多年,苏凉第二次见莫愁炸毛的样子,于是只好喏喏的表示会为文少霖开路。
“师父,我也去。”离钦撇着唇,抬脚就要跟上前方背影和谐的“一对”。
莫愁连忙一把拉住离钦,像哄骗孩子般说道,“阿钦就不必去了,愁姑还有些事要你帮忙……”
☆、第55章 养徒千日(十九)
闻言,苏凉和离钦师徒俩都不约而同的转过身,一模一样的懵逼表情。
离钦不解的看向莫愁,俊容在树荫下却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被那双点漆般的眸子盯着,莫愁竟微微有些心虚,扬手抚了抚鬓发,她笑着重复道,“上次你不是要学那套针法么?愁姑今天正好有空教你。”
离钦眸色微动,脸上的阴影微微散去了些。师父每月都会有几日偏头痛,一到那几日,愁姑便总是施针为她缓解眩晕和疼痛,所以自己已经求了愁姑许久,想学这套针法。但愁姑却一直推托着说他功力尚浅,要想学那套针法,功底还需再扎实些。
见莫愁如此说,苏凉便也侧头瞥了离钦一眼,“那你便留下吧。”
“……恩。”少年微不可察的向下撇了撇唇角,眼睑垂下,遮住了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苏凉怔了怔,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槐树荫下“垂头丧气”的徒儿,总觉得他脑袋上仿佛凭空添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像是被主人抛弃的犬科动物。
“……苏姑娘?”文少霖温和的看向苏凉,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苏凉回过神,连忙转回头,皮笑肉不笑的牵了牵嘴角,“没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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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晓明,透亮的晨光将山野的轮廓一点点渲染了出来,却因环绕的云雾看得并不分明。
初秋的山野,小径上偶尔飘落几片落叶,扑簌进草丛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在两人并肩而行的沉默中,打破了寂静。
气氛好像有些尴尬,苏凉摸了摸鼻子,要不要找个话茬什么的?然而搜肠刮肚了许久,她还是没找到一个能和身边这位大掌门沟通的话题,于是干脆无奈的别开眼,尽量忽视身边还有个人_(:3ゝ∠)_完全没有沟通的俩人就这么干巴巴的相伴爬到了崖顶。
山崖峰头仿佛被淡墨色的氤氲包围着,一走近倒像是走入了泼墨山水画似的。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望着那呼啦啦的大风吹起云烟飘摇,文少霖不由展眉,感慨道,“这绝情崖的景致竟比青峰山峰顶更绝妙。”
终于有了话茬!!
苏凉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应声,“是啊……”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啊,我是说,青峰山上有万千青峰派弟子,自然比这穷山辟野要有生气。”
穷山辟野?见她如此改口,文少霖的唇角倒是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偏头看着她问道,“那么,苏姑娘又为何常年待在这……穷山辟野呢?”特意加重了最后的“穷山辟野”四个字。
“……”苏凉成功的被噎住。
“当年在叶城,苏姑娘不辞而别,文某还特意差人寻找。但,却因不知苏姑娘真实姓名的缘故,未曾寻到任何踪迹。没想到,苏姑娘竟能在绝情崖找到那么一处好地方。”说到这,文少霖唇边的笑意依旧,眼睫微微垂下,朗月般的俊容依旧带着十足的暖意,但声音里却透着些自嘲。
提到自己的姓名,苏凉蓦地又想起了那在睡梦中唤出的“阿凉,好好活下去”,再看了看文少霖明晃晃的失落模样,她思忖片刻,试探性的启唇,目光一瞬不瞬的凝着文少霖的表情,“当初化名也是无奈之举,其实我……姓苏名凉,苏凉。”
“苏……凉?”
文少霖喃喃重复,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苏凉却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如果不是从前认识过名唤苏凉的人,他为何又要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苏凉小心脏跳动的都加快了些,声音却越发压得低,一个个想脱口而出的问题在喉头滚动了许久,却半晌才艰难的吐出一个,“……文掌门从前可是认识叫苏凉的女子?”
被如此一问,文少霖眸中渐渐汇聚了丝丝迷惘之色,随即却又褪去,当眸色再次清明之时,他又牵起唇角温和的笑了,“不曾认识。”
苏凉原本吊着的一颗心蓦地坠了下去,分不清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
下一刻,文少霖那低沉温润的声音却又在头顶补充道,“不过却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遇到过……”
闻言,苏凉一愣,浓睫重重的颤了颤,仰起脸追问道,“不知,是什么梦?”嗓音微涩。
仿佛听出了苏凉声音中的异样,文少霖下意识的垂首,目光探究的落在女子扬起的面容上。
女子玉白的脸颊嵌在水墨山水画中,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灼灼月眸中的光华,让本就绝色的面容变得更如熠熠明珠一般。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目眩神迷,无法直视起来。
树荫下,微风拂过,吹起女子披散在身后的三千青丝,有几缕甚至轻轻从他指尖掠过。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年被自己悄悄藏起的断发,苍白的脸上渐渐浮上一丝红晕……
突然,一种熟悉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愣了愣,为什么总觉得这样的事,自己不是第一次做?还有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
“阿凉,你拔我的头发做什么?”
“叫什么,我也拔了一根。听说,将两人的头发系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分开。这样,我下次罚站就有人陪了。”
“……你听谁说的?”
“院长。”
“……阿凉,只有夫妻间可以结发。”
“啊,那我把它解开!!”
“……等等。”
“?”
“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