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2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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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漫长的那一夜(第1、2季)-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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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玫瑰抛进了黄浦江。
  深秋,肖皑约我在黄浦江边吃饭。夜色朦胧,对面是陆家嘴的无数栋高楼,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在六百三十多米的上海中心面前,都成了侏儒。
  我们二十年不曾见过,自然有了许多变化。但唯独不变的是,天哪,他还是那么矮!
  中学时按身高排座位,肖皑永远坐在第一排,早上做广播体操也是第一个,体育课队列训练也在最前面。除了个别几个女生,他是班里最矮的那个,经常被误当作小学生。现在,根据我的目测,肖皑不超过一米六,当然他没有穿内增高鞋。
  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开拓海外新的旅游线路,总有便利去泰国玩潜水。他说在书店里看到我的许多书,想起黄浦江底的财宝。
  肖皑说:“我有种预感,就是今年,我会找到藏宝箱。〃
  他不在意我的目光,仍然畅谈那个秘密计划,怎样从黄浦江的淤泥中获得价值连城的财宝,如何把财宝兑换成现金,有地下黑市是专门干这个的。他估计可以到手十几个亿,至少买几套房子吧.市中心买套高层公寓,郊区再弄个独栋别墅,还要买辆迈巴赫的轿车,雇一个司机和两个保镖。他制定了周游世界的路线,不是驴友的穷游,而是一掷千金的豪华游,让迪拜的土豪也甘拜下风。最后,就是女人了,但他对AV女优或国内明星都没兴趣。
  突然,我打断了他的黄粱美梦,除非把黄浦江抽干,否则是找不到这个藏宝箱的。
  假如有一天,黄浦江干涸了。从浦西外滩到浦东陆家嘴,不再是波涛汹涌的水面,而是一摊宽阔的壕沟——底部铺满烂泥和垃圾,百多年来的沉船、殖民者们生锈的武器、某个法国小姐从巴黎带来的梳妆台、“二战”逃难犹太人的钢琴、日本鬼子的军刀、“大跃进”后废弃的钢铁、一九六六年抄家时扔下的金条、码头拆除时的建筑废墟、
  二十多年前某个孩子丢失的红白机……还有不计其数的骸骨、几百台iPhone、上千台诺基亚(洗干净还能用)、不计其数的高跟鞋。爬下外滩防汛堤,走上江底泥浆,充满沼气的臭味。曾经江水浩荡,在头顶浊浪翻滚,浪奔浪流而今不复,只剩鱼儿与尸体齐飞,重金属污染淤泥共天空雾霾一色。忽然脚底轰鸣震颤,那是越江隧道和地铁二号线。
  肖皑两只眼睛怔怔的,他是被我的想象感动了吗?但,他的目光焦点并不在我,而是我的背后。于是,我转头往后看,却见到了她。
  她。
  好像什么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个女孩子,看起来十六七岁,脑后扎着马尾,被风吹得有些调皮。她站在餐厅的窗外,斜倚着栏杆,看黄浦江对岸的灯火。
  肖皑从座位上跳起来,几乎撞破那块玻璃。我指了指大门方向,他跌跌撞撞冲出餐厅。我在餐桌上甩下几张钞票,跟在他身后追出去。来到江边的防汛墙边,刚才的女孩已不见了。
  他失望地看着四周,对着天空吼了一声,又低声说,她可不是鬼魂。
  一个月后,我脑筋搭错,忽然想学滑冰,便去滑冰俱乐部报名。那是在一个大商场顶楼,有块小小的冰场,教练在带一批学员。他们穿着锋利的冰刀,从冰面上滑来滑去。要是骤然平视他们,看不到脚下的冰面,还以为是一群鬼魂飘来飘去。
  我买了一个教程,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看到了她。
  天气越发冷了,加上冰面的寒气,小姑娘雪白的脸颊,冻出了两块“红苹果”。
  刷完卡,开好发票,我却赖着不走,反正也没有旁人,滑冰俱乐部快要下班了。
  “你叫什么名字?”
  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有几分敌意,但还是回答了:“玄春子。,
  “啥?”
  我没听明白,才想起收银条上有收银员的名字,真为自己的智商捉急(着急)。
  “玄春子。”
  就是这三个字。
  “晕,怎么像是修仙小说里的人物?难道你还在起点中文网业余写网文?”
  女孩回答:“我是朝鲜族思密达。”
  怪不得,有个韩星不是叫玄彬吗?我明白了。
  她的普通话很标准,不过带着一些东北味。我继续跟她聊了儿句,她才十七岁,今年高中肄业,刚到上海三个月。
  聊天到此为止,她不肯留电话号码或QQ,只能留微信,这是老板规定的。但我两手一摊,说我没用微信,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而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面容、她的头发、她的一切……都跟白雪好像啊,当然,仅仅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白雪。
  小时候有部电视剧《十六岁的花季》,我们班几乎每个都看过,有人说拍到了女生洗澡,也是电视上第一次出现早恋。 但我记忆更深的,是每次片头都会提到席慕蓉的诗,片尾会有一段旁白,加上各种名人格言。二○○七年,我第一次参加台北书展。在101大厦的书店里,偶遇了女诗人本人。我认识她,但她不认识我。我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她侃侃而谈。至今还记得她的诗。
  电视上播完《十六岁的花季》,就被湖南台与台湾皇冠接连不断的琼瑶剧占领了,从《婉君》到《雪珂》再到《青青河边草》的六个梦,直到《梅花三弄》咆哮的马景涛同学——也就是那年,开学的九月,白雪来到了我们班。
  她叫白雪。
  《十六岁的花季》里的女一号也叫“白雪”,演员叫吉雪萍,声优却是袁鸣。不过,我们全体男生都觉得,那年秋天来到初二(2)班的白雪,要比电视上的“白雪”好看得多。
  她的个头很高,至少有一米七,细细长长的,穿着条白裙子,乌黑的马尾晃在脑后,扫着男生们的心门。还有那皮肤啊,真像雪一样白,近乎透明的颜色,可见青色的皮下血管,盯着看还有些恐怖的感觉。
  白雪很快有了一个外号:白雪公主。
  那时的中学里有许多回沪知青子女,她也是其中一分子。有的人从小就在上海,她却刚从黑龙江转学过来。她妈是东北人,在阴雨绵绵的上海话世界里,她的东北话就像晴朗的太阳。她父母还在北大荒的农场,送她独自一人回上海读书,寄居在姑姑和姑父家里,准备在上海报户口和考大学,这样总比在黑龙江强多了。
  可惜,白雪的学习成绩很差,功课完全跟不上。大概是转学的缘故,也可能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她都是最后一名,数学简直白痴,最离谱的是有次交了白卷,气得老师命令她在走廊站了半个钟头。所有老师都不喜欢她,说她必须留级多读一年,否则会把学校的平均升学率拉低——而这一可能性,也成了悬在所有男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虽然,男生们都爱向女神献殷勤,更别说是白雪公主了,但白雪有些难以接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冷艳高贵,似乎谁都看不上眼。在这座城市,她没什么朋友。如果说勉强算有的话,那就是我和肖皑两个人。
  我告诉她,在《格林童话》最初的版本里,白雪公主没有后妈,迫害她的人是亲生母亲。白雪说不相信,她妈妈待她很好,只是她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了。但是姑姑嘛……她不说了。我问她有什么爱好,比如读书啊,看录像带啊,读漫画啊,甚至打游戏之类的,她的回答很酷:滑冰。
  那年上海已有了旱冰馆,也算是时髦的运动。但是,溜真冰的还绝无仅有。
  白雪说在东北的松花江上,每到十一月,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整个学校里的孩子,个个脚踩最简单的冰刀,跑到江面上去滑冰。她的滑冰技术是最好的,能够连续在冰上转好多圈。曾经有个体育老师,看中了她这双长腿,推荐去哈尔滨的体校练过几个月,后来受伤才放弃了。
  在我们身边,白雪只待了不到半年,在初二的上半学期。从秋天到冬天,她迫切地期待最冷的时节。她说等到十二月底,黄浦江就会结冰,那时候就能上去滑冰了。我和肖皑都在笑她,说打我们生出来开始,无论苏州河还是黄浦江都没结过冰。但她顽固地不相信,觉得我俩是在诓她。因为,这是白雪爸爸告诉她的。在来上海的行李里头,她特意藏了一双冰刀鞋,等结冰以后就可以在黄浦江上滑冰了。她把冰刀鞋带来过学校,穿在脚上给我们看过,刀口寒光闪闪,真是杀人利器啊。正好被老师发现,将她的冰刀鞋没收,说这个家伙太危险了,万一切掉学生的几根手指头,学校可负不起责任。我想除了安全原因,也是老师对于白雪这种差生的惩罚。
  冰刀鞋被没收那天,从没掉过眼泪的白雪,一路哭着回家,雨打梨花般惹人怜爱。我和肖皑,谁都不敢去安慰她。因为她个子高,力气大,脾气暴躁,有时会揍男生。这双冰刀鞋陪伴了她五年,是她爸爸送的生日礼物。
  一个月后,短暂的寒假开始。
  她原本要回东北过年,却在回家前几天消失了。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白雪,是上海最冷的一天。在黄浦江边,金陵东路轮渡码头附近,有几个轮渡公司的职工,还记得这个高高的姑娘。
  我们的白雪公主,再没出现过。公安局记录了她的失踪时间,三年后,户口被注销,算作法律死亡。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还有一个秘密——肖皑暗恋着白雪,他只告诉过我,因为身高的差距,不敢让别人知道。
  虽然,身高不到一米六,肖皑却很有自信。男生发育本来就比女生晚嘛。女生长个头的时候,男生还都是小不点呢。他总觉得,再过几年,自己就会比白雪高半个头了。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如果他知道自己长到现在,贴着墙量身高还是一米五九的话,大概就不会那么想了吧。
  我们从小就知道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但对肖皑而言,如果,有一个小矮人和七个白雪公主该多好啊!如果,是我们的白雪同学,一个也就够了。
  他的白雪公主,此刻在何方呢?
  那晚在黄浦江边的餐厅,肖皑看到窗外凭栏独立的女孩子,也是这副白雪般的容颜,甚至差不多的个头。
  而此刻,在我眼前的滑冰俱乐部收银员,她叫玄春子,不叫白雪,还是个朝鲜族思密达,让我如何转告呢?
  于是,我决定,不告诉肖皑。
  彻底忘记白雪吧,这样对他最好了,我确信。
  二○一五年,冬至夜,又是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寒潮自西伯利亚来袭,席卷过整个北中国,跨越长江,拥抱上海。温度往下跌落到零下十多度,据说是解放后从未有过的。
  凌晨两点,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大雪齐刷刷地飘落着。开着空调,我也瑟瑟发抖,每寸空气都是冰冷的。入睡之前,我最后看了眼微博,却跳出一条消息扎了眼睛:黄浦江结冰了!
  真的吗?
  网上发了许多张图片,不少人正在黄浦江边围观呢。这时,我收到一条短信,居然是肖皑发来的,他说他已经赶到黄浦江边,江面千真万确地封冻了。
  冬至这天我去上过坟,老人们说今晚不应该出门,是鬼魂出没的节日。
  半小时后,我和肖皑在外滩观光平台碰头了。
  没错,漫天凛冽的风雪中,黄浦江已凝结成一条水晶般的玉带。我们瞪大双眼,不是做梦,也不是精神错乱。结冰的江面像半透明的镜子,完全凝固在今晚的某个瞬间,再也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泥土味的水汽,没有潮汐的起伏。江面上残留各种吨位的船只,有从太平洋另一端来的艨艟巨轮,有从苏州河来的小小驳船,全像被点穴或定格,被冰层封锁在江心或岸边。对岸陆家嘴钢铁森林的灯火,在冰面上发出五颜六色的反光。
  跟我们同样闻讯赶来的,是刚从夜场里出来闲得蛋疼的年轻人,像大叔的都是摄影发烧友,举着各种长枪短炮狂拍一通。
  趴在栏杆上的肖皑说:“那么多年来,我拼了命找寻的,并不是黄浦江底下的藏宝箱,而是我们的白雪公主。”
  失踪的白雪?
  “嗯,二十年了啊!我读大学的时候,专门去过黑龙江,找到白雪家里。她的父母也多年没见过女儿了。但我相信,无论她在天涯海角哪个角落,一定会再出现的——而且,就是在这里!她失踪的当天,在黄浦江边看到她的,肯定不止轮渡公司那几个人。我想,只要每天在黄浦江边上寻访,就可以找到其他目击者,不管她是死是活还是怎样,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黄浦江,漫天风雪的凌晨,看着他有些发红的眼眶,我唯有沉默。
  我莫名地想起松花江。几年前,我去哈尔滨签售《谋杀似水年华》。恰是十一月,松花江已经封冻。我住在兆麟公园边上,子夜时分,独自去江边溜达。我大胆地走到冰面上,脚底下还算结实,滑溜溜的很有趣。我从没滑过冰,小时候一度流行的旱冰鞋都没穿过。冬夜,我在松花江上走了半小时,还脚底打滑摔了一跤。我丝毫没感觉冷,反
  而心里头热腾腾的。第二天,我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呼兰,渡过传说中的呼兰河,拜访萧红故居。在萧红童年住过的屋子前,有尊她的雕像,汉白玉的,雪一样白。那个民国女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肚子里不知怀着谁的种,就像黑白照片里的那张脸,我站在她的面前,却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她正在幽幽地看着我,雕像里那双眼神。对视的刹那,她活了似的,让我有些恐惧。
  那里头有她的灵魂。我相信。
  回到冰封的黄浦江边,肖皑呵着白气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白雪,是在她失踪前一天。
  那天是她的生日。
  白雪在东北读书晚,比我和肖皑早出生一年。她看上去也更成熟,胸啊屁股啊都发育得很好,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快要高中毕业了呢。当她和肖皑一起走在街上,即便不是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至少也是大姐姐带小弟弟的节奏。
  那一夜,肖皑请她看了场电影,陈凯歌的《霸王别姬》。他是冲着张国荣去的,最后看得眼泪汪汪,而白雪看到一半就睡着打呼了。
  电影散场,她收到了神秘包装的生日礼物,是一双崭新的冰刀鞋。
  白雪兴奋地跳起来,真的很漂亮啊,女款的,粉红色,不锈钢刀刃,像古龙的第八种武器。
  上海买不到这种东西,肖皑有个远房亲戚在东北,就这么托人邮寄包裹来的。这双冰刀鞋,用掉了他一个月的零花钱,还差几十块钱是问我借的。
  白雪把冰刀鞋放在脚上比画几下,果然英姿飒爽。最近她牢牢盯着气象预报,冷空气南下,接连几场小雪,气温在零下三度左右。她在等待黄浦江结冰,坚信会有那么一天。
  二十年来,肖皑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夜。
  那是白雪公主的生日,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蔡骏,现在你看到了吧?白雪说得没错啊,黄浦江真的会结冰耶!当初,是我们这些人孤陋寡闻。你不会相信的,白雪失踪以后,我查过许多史籍资料,黄浦江确实有过冰封的记录!
  “最严重的一次在明朝正德元年,黄浦江足足冰封了一个月。那冰层厚得不但可以走人,还能跑马推车,人们正好省却舟楫横渡之苦,直接从冰上往来穿行。有户人家办喜事迎娶新娘,踏冰而行走到一半,冰层突然断裂崩塌,一百多号人敲锣打鼓乐极生悲而全灭——而今新娘的骸骨依然埋葬在江心吧。其次是清朝咸丰十一年,那年冬天太
  平军猛攻上海,突然遭遇剧烈的风雪,黄浦江冰封直至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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