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知道都难啊,光是今日闹出的动静,怕是都已经传到妖界了。商大人好魄力!”
孟婆又看向苏浅醍,这一眼望去,满满都是惊叹,“想不到,想不到,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吞魂,还是魂力深厚至此的,真是难得!”
“您还见过其他吞魂吗?”苏浅醍问道。
“见过!有一个还是从我这臭水沟里跑出来的呢,但是他们的力量,都及不上你!”孟婆笑起来的样子颇为豪爽,虽然容颜不老,对着他们时却有股看待晚辈的慈爱,她这样一说话, 顿时让人觉出沧桑的意味,也意识到,这位可是冥府建立时就一直在这桥头的了,论辈分,冥府中还真没几个比她资历老的。
“他们哭什么?”苏浅醍又看向桥底。
“人总是要到死了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什么该做的没做,你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东西,那是因为,这忘川河的水,就是人死时悔恨的泪水汇成的。我在这的岁月自己都数不清了,可这不停流淌的河水从来没有减少过,可见,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到了什么时代,人类对于认清自己,也没个长进。”
苏浅醍点点头。
判官着急上路,自作主张同孟婆道了别,一妖二鬼接着走了。
孟婆含笑目送他们,吞魂无人性,更不会与冥府的人心平气和地交流,她这是第一次和吞魂交谈,但是她一点也不排斥苏浅醍,看到苏浅醍和商略并肩而去的背影,她的眼中反而充满了慈祥。
判官带着他们似乎没走多久,但是不经意间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冥城很远了,冥城外露骨的荒凉,无边黑幕映衬这光秃秃的黑沙土与焦黑的树,苏浅醍觉得放眼望去都是一样的景色,也不知那判官是怎么辨别道路的。
又走了许久,一座独立的小院子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与周遭风景相比,这普通的农家小院简直就让人眼前一亮。院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草,还有葡萄架上墨绿的藤蔓,一方石桌,一把竹摇椅,彰显出一种与冥界格格不入的悠闲恬适。
判官领着他们到了小院的木门前,对那摇摇欲坠的小木门敲了三下。
里面没有回应,判官又敲了三下,一模一样的频率与力道,多敲一下都不敢。
这一次,从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柔柔的声音,他们注意到,声音来自密集的植物丛里。
“是谁呀?”
“熊姑娘,冥王着下官送两个人来见你。”
那丛丛被培养得极好的草样植物窸窸窣窣地一番摇晃,一位穿青色古装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浓眉凤目,鼻梁高挺,较一般女子身形高挑健壮,衣摆衣袖随性卷起,颇有种不让须眉的英挺风情。
她的手上沾满泥土,看到他们也不羞怯,大方一笑,挥手招呼道:“自便进来坐吧,待我收拾一下。”
边说着去院中一个带水眼的蓄水池子里洗起手来。
判官这才开了门,带他们坐到石桌旁的竹椅上,自己却只站在一旁候着。
熊姑娘回来后,大咧咧往摇椅上一躺,顺手捧了桌上的茶碗,眯着眼打量他们,准确的说,是在看苏浅醍。
判官一作揖,“人带到,下官这便告辞。”
“行了,你回吧。”
留下两个难得老实不吭声的家伙,苏浅醍是这被放走的事还没板上钉钉,不敢造次,商略则是心底自有考量,他听到判官称这女子熊姑娘,加上一些传闻,隐约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
如果真的是那位,那么就是为了苏浅醍,他也得对着女子客气些。
☆、回归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山海经》
熊姑娘盯着苏浅醍,口中啧啧做声,“冥王端的打得好主意,自己解决不了,拿我开刀。”
商略稍微探了点身子,“姑娘令尊可为轩辕?”
“咦?刚才没注意,你这小猫身上也有些意思。”
第一次让人这样叫,商略脸一黑,苏浅醍则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熊姑娘这才回答商略:“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大概也知道冥王让你们来的原因了。”
“姑娘若肯帮忙自是感激不尽。”
熊姑娘将茶碗端到唇边,嘴角噙着笑,不语。
一直摸不着头脑的苏浅醍有些惊奇,商略难得对一个人这么客气,不仅是因为这女子显然来头很大,他直觉知道这其中还是为了自己。
熊姑娘似乎察觉他的疑惑,主动解惑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不奇怪,现在还记得我的,也没几个了,他们大概都以为我早死了。这里的人叫我熊姑娘,可很多人称我的父亲作轩辕氏。”
轩辕氏。
苏浅醍吃了一惊,眼前这个看起来英气十足的年轻女子的父亲居然是黄帝。
随后,苏浅醍知道了,熊姑娘是黄帝的女儿妭,这个身份还有一种名字,叫旱魃,是一种可以引起旱灾的怪物,《诗·大雅·云汉》中言“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当年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请来风伯雨师,以狂风骤雨对付应龙部队。于是,黄帝令女妭助战,女妭阻止了大雨,最终助黄帝赢得战争。但女妭却因感染了人间的污秽浊气,从此留在了人界。再后来,时光荏苒,时过境迁,妭不知怎地定居冥界,除了冥王,极少有人知道这位作风豪爽的女子便是当年声名显赫的轩辕氏公主。
对于旱魃,苏浅醍也隐约听说过一些民间传闻,这是种近乎于魔的鬼物,有实型,类似于僵尸,只是比僵尸的级别高了许多档次。现在看到熊姑娘,显然旱魃比他了解得神秘与强大得多。
熊姑娘笑意盈盈,伸出一指隔空勾画着苏浅醍的眉眼,“吞魂之身,人类之魂……当真难得,倒也算符合条件了,若能成魃,彻底抑住凶性,也算得上天地奇物。”
“什么?”
苏浅醍一愣,便被熊姑娘一巴掌拍在肩上,险些吐血。“小子,算你走运!姑奶奶好久没见生人了,帮你一次,以后记得孝敬!”
商略在一旁问:“可需准备什么?”
“唉没那么麻烦!”
苏浅醍还捂着胸口在心底骂娘,就又让熊姑娘捏着鼻子,将一直端着的茶碗挤到他牙间灌了下去,一股酸苦味顿时充斥苏浅醍的口腔。
“尼玛……这什么呀!”
苏浅醍难受得脸都皱到一块儿,声音也哑了。
商略似乎不经意间动了动鼻子,居然也克制不住地捂住了鼻尖,立时被苏浅醍扫了一眼——不仗义的野兽。
熊姑娘好似恶作剧得逞一般奸笑,“别不知好歹!姑奶奶的宝血,你当那么好放的?别人求我都不给呢!”
原来这正是熊姑娘身上的血液,难怪她之前说冥王拿她开刀,原来所言非虚。
到了这一步,苏浅醍哪儿还会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吞魂虽说发生了变化,但是毕竟骨子里那种嗜血的欲望还在,别看苏浅醍现在很正常的样子,但是不加以控制,上次发生在煮鬼王身上的事还会频繁出现的。冥王虽说不打算杀他,但显然也不准备让一个随时可能失控作恶的恶鬼在外面乱窜,所以拜托熊姑娘将苏浅醍变成旱魃,即拥有了实体,也能让他彻底掌控自己的力量,理智使用它们。
嘴里那股怪味始终散不去,苏浅醍忍着恶心感开口:“这就成了?”
熊姑娘一瞪杏眼,“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你就给我在这呆着吧。”
没想到一听这话,商略不干了,皱着眉质疑:“他要留这?呆多久?干什么?”
他这巴巴地跑到冥界来,不就想带回个那啥啥嘛,这人倒是救出来了,又不能跟自己走这算什么呀。
大概猜到两个人的关系,熊姑娘笑得意味深长,故意拉长了声调道:“这个嘛~得看姑奶奶心情了。我告诉你们,把吞魂转变成旱魃,我也是第一次做,说简单吧,这其中还有什么凶险,那可就听天由命啦!”
两个人都不是被人威胁还能忍的性格,可是这一次基本上是关系了苏浅醍的前途,两人只好忍气吞声,“那你想怎样?”
“嘿嘿,先住下再说吧。要把你变成旱魃,还需要一些措施,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功的,以后每天你都要喝一碗我的血,其余的,尽皆交给姑奶奶便是!”
一听到每天都要喝一次刚才那玩意儿,苏浅醍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齐唱《黄河大合唱》,他谄笑着讨好道:“这每天喝一碗,您受得住吗?伤了您的身子可不好,要不,还是免了?咱慢点来也行!”
熊姑娘却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他的小心思:“少来!姑奶奶的血放身子里也没用,刚好找个机会排出去换换血,用不着你给我费心!”
女妭毕竟非人,旱魃本就近似僵尸,所以对血液的需求不及其他生物。苏浅醍一想到自己每天都要喝人家的废血,就嘴里发苦,熊姑娘活了这么多年,这血也不知道搁身体里多久没放了,不止是废血,还是陈年老血……呕!
就这样,商略与苏浅醍开始了暂住在熊姑娘家的日子。他二人觉得这女妭虽然是个挺奸诈的老妖怪,但是多处几日也就知道她是无聊了,留他们下来也没为难过两人,每天就是逼他们帮着一起拾掇院子里那些花花草草。
苏浅醍不认得,可商略是知道一些的,那院子里随意栽种,看起来普通的植物,其实都是些少见的仙葩奇草,有些能救命,有些则凶残堪比野兽,熊姑娘一人全都拥有不说,还丝毫不当回事地随性种到了一块儿,商略可不认为这是熊姑娘没常识,那么只能说明这个豪迈的女子比她表现得还要可怕。
除此之外,就是熊姑娘押着苏浅醍喝完血之后两人躲到屋子里不知道干些什么,若不是相信苏浅醍,商略好几次都想把屋子掀了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非要避开他。
虽然苏浅醍安抚了好几次,但是寂寞得太久心眼又坏的熊姑娘总是故意挑拨,将话讲得十分暧昧,气得商略大骂要将她院子里的破草烧光。
八十一天之后,商略和苏浅醍终于离开了这个地方。当然,这时的苏浅醍较于商略刚来冥界时已是脱胎换骨,虽然商略这个妖兽可以触到灵体,可是那样的触感和实体还是不一样的,这一次,商略牵着苏浅醍的手,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自己掌中的人,那冰冷的体温,还有丝绸般细腻光滑的皮肤,难以言喻的欣喜填满了胸口。
虽然苏浅醍已不再是人,而且像死尸一样永远也捂不热,可是商略反而觉得这样更好,反正只会越来越强大的他不死,苏浅醍也得不老不死才能陪着他,反正他的体温本来就比苏浅醍高,现在也没多少差。
人冥两界的交界处,一鬼一妖驻足,人界的阳光触手可得,虽然胸膛里再没有跳动的心脏,苏浅醍却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气,离开人类的生活不过半年,他却觉得这段时光异常漫长,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到过去的苏浅醍了,而在这短短几个月里他所经历的种种心路历程,让苏浅醍有一种轮回了半个世纪的错觉。
绝望与希望的界线如此模糊,他曾一只脚都迈在放弃的那一岸,可是身边这个瘫着脸自以为是的猫科动物却硬是扯住了他另一边,将他拉了回来。
终于,那些他以为自己再也接触不到的东西,光明,清新的空气,生命柔软的笑容,都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苏浅醍看向身边高大的天然卷男人,笑容温和真实得一点也不像那个苏警官。
商略仍然面无表情,但是回望苏浅醍的目光,炽热得像是点燃了两朵青焰在他的眸中。
突然退后了两步,商略突兀地化作兽形,黑纹白虎潇洒的毛发舒展在风中。
苏浅醍曾见过两次商略的原体,第一次,商略高高昂着头炫耀自己的伟岸英姿;第二次,浴血野兽杀气滔天,面目狰狞。
可是这一次,那优雅与高贵集于一身的巨虎步履沉稳地立于苏浅醍面前,慢慢地,低下了他尊贵的头颅,伏低了身子,邀请苏浅醍坐上他的脊背,这除苏浅醍以外再没人碰过的脊背,从此也将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们还不知道回去的生活该如何自处,苏浅醍在人界的身份已经消亡,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再去哪里,再遇到什么,只要知道,身边一直都会有这个人,就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凶宅(1)
“不要你们管我!”
房门被重重地甩上,画着浓重烟熏妆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坐在床上,将父母恨铁不成钢的脸色与唠叨的话语一齐锁在了门外。
这是个挺富裕的家庭,从小宠溺长大的女儿有着多数独生子女的通病,并且更加变本加厉。
不爱读书,奢侈,虚荣,自私,自以为是,傲慢小心眼,不尊敬长辈,总追求一些不现实的新鲜刺激而刚愎自用。两代或是三代人一起犯下的错,往往会在终有一天,印证到孩子一个人身上,只是这一家人现在还想不到,他们甚至等不到那一天了。
午夜,卸了妆的女儿一个人在厨房翻冰箱,她戴着巨大的耳机,嘴里叼着女士香烟,光着脚,一手提着一瓶冰啤酒,另一边用胳膊揣着几盒零食,含糊不清地哼着歌,一边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摇摆。
经过空旷的客厅时,墙的正中间挂的老钟突然发出几声沉重的闷响,穿过耳机中嘈杂的音乐直达女儿的耳膜,刺得她大脑一疼,女儿一把摘下耳机,狐疑地盯着老挂钟看了片刻,那只是到了十二点的报时音,大概是因为年久失修而变了调。
她嫌弃地一撇嘴:“什么破东西!”
再看这毫无人气的客厅,大则大矣,却毫无人气,家具泛着冰冷的金属光芒,月光在窗口不知是受玻璃的影响还是什么,投在地上的影子扭曲得有些狰狞,不知是哪里的窗户没关紧,一阵阴测测的凉风刮过女儿的后脑勺,在酷夏里冻得女儿打了个哆嗦。
前不久她嫌原来的房子旧了,逼爸妈重新买的这套独栋带院的小别墅,地段又好,屋子又大,充满现代化的设计质感,比原来的房子时尚多了,她是很满意的。可是现在看,这房子总让人觉得异常的空,女儿倒没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上想,她是不信这些的,只觉得新房子缺点人气正常。
女儿又心不在焉地准备上楼回房,这种爸妈早就熟睡的时间,对于她来说才是一天的黄金时间,本来平时这个时候她都还在外面与朋友们狂欢,只是今天刚被父母训过,出门的兴致全无,只是不上网到天亮她也是不打算睡的。
沿着旋转楼梯向上,走到最后一阶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脚踝一凉,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脖子,女儿措不及防,险些扑倒,吓得惊叫了一声,惶然低头看去,暗淡的光线中她只能看到脚上并没有什么东西缠住,女儿皱着眉,还道是自己的错觉,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开了。
二楼三间卧房,第一间是客室,女儿的房间要从廊道拐过弯,父母的主卧则在走廊的尽头,她路过客房时,挂在廊壁上的掐丝铜边圆镜上印出女儿的影子,可是漫不经心的她根本就没注意到,那条影子并没有随着她的远去而闪过,反而像被定在了镜子里。
镜子中,年轻的女孩儿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中间,望着前方镜子外女儿远去的方向,缓缓举起手中的啤酒瓶,突然敲向墙壁,然后紧紧攥着那冒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