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王妃进府都快十年了,除了最初那阵子二人互相不对付之外,好像从没出现过现下的状况。
可以说,从他们相处和睦的那一天开始,就过得如胶似漆!
这么看好像是有点问题?但万一他弄错了呢?乱说话的罪名他也不想背。
杨恩禄思量着,一对儿核桃在手里打了两个圈,然后告诉那个来传话的宦官:“你就去回那边,甭提别的,就说王爷近些天一直在书房,寸步未离,没去锦衣卫也没进过宫。”
“哎,是,您放心。”手下的徒弟欠了欠身去传话,这话也好传,到正院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就得了。
卧房中,玉引听赵成瑞复述完,黛眉一蹙:“当真哪儿都没去?”
赵成瑞躬着身道:“是,来回话的是王爷跟前的人,不会有假。”
那就是说他没忙别的。从前的那许多时日里,他如果长久不来正院,一定是有什么紧要事忙得他脱不开身,那其间就算大部分时候都和现在这样闷在书房,也必定总要跑跑锦衣卫或者进宫禀话。他的差事,是不太可能自己一个人就闷头办了的。
照这么想,他是真生她的气了?
玉引心里有点委屈,觉得自己那天没做错。皇长子说的有理有据,他是因为关心则乱才狠不下心。
她一时便完全不想赔什么不是,可坐在榻上兀自闷了小半刻,又还是朝外走了。
她可以不跟他赔不是,但是……夫妻嘛!一直这么相互生闷气太糟糕了,总得有一个人先开口的。
皇长子是他的亲侄子,他心里难过是难免的,那就她先开口呗?
路过和婧明婧的厢房时她脚下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推开哪扇门叫一个出来陪她一起去?但想想又觉得算了——万一他们一会儿心里都不痛快,大吵一架怎么办?还是别当着孩子的面为好。
想到这儿,玉引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些怕。
大概是和睦太久了,她对眼下的状况极不适应,又因不适应而生出明显的无措。
她完全想象不出万一因为这事儿闹僵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越想象不出就越困扰在这上头想个不停。往书房走的途中,她差点把自己急哭!
书房外,几个原本该近前侍候的宦官这会儿都戳在了外头。没什么事干,压着声说几句闲话是难免的。
几人就探讨了一番王爷王妃现下算怎么回事儿?正聊得起兴,眼尖的一个一挤眼:“别说了!”
他们循着望去,一看遥遥走来的那位,都下意识地梗了下脖子。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啊……
因为王爷心情不佳,他们也摸不清王妃现下心情佳不佳,资历最老的一个堆着笑过去硬着头皮小心开口:“王妃安好。”
好在王妃虽然瞧着气色欠佳,口气倒还温和:“嗯,我来看看王爷,方便么?”
那宦官心里头迅速斟酌了一下。
王爷是把他们都轰出来了,可是没说不见人。那说得台面点儿,王妃在府里也是一等一的主子,由不得他们擅自阻拦;说得私心点儿……他们也不想因为王爷王妃间的事儿受夹板儿气!
要是王爷当真记恨了王妃,就让他跟王妃发火去吧!
那宦官想得明白,当即便笑着一引,恭请玉引进去。玉引迈过门槛还没说话,侍奉在案边的杨恩禄脸色就白了:怎么让王妃进来了?!
他是真怕这二人吵架。老实说,这些年他们府里头过得比别的府平静多了,那跟王爷王妃处得好分不开。他们处得好了,底下的妾室再怎么闹腾都溅不起大水花,但王爷若跟王妃翻了脸,一夜之间后宅就得乱。
杨恩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甚至忍不住地给玉引递眼色,想暂且把她劝出去。但玉引没注意,她的目光全在孟君淮脸上。
“……君淮?”她迟疑着唤了一声,本在看着书怔神的孟君淮一滞。
他抬起头,才发现她离案桌就三两步了。
“怎么了?”他仍有点怔,玉引踌躇了会儿:“君淮你……别生气。”
啊?
她继续解释了下去:“皇长子说得确实在理。我知道你心疼他,可是你这些日子给钱五用的刑也不少了,逼问不出便是问不出了……皇长子这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本也算最后一次问话,他依旧没说,显是咬死了就不打算说了!”
话刚说完,她余光睃见他站起了身。
玉引有点慌,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你要是真为这个不高兴……”
她想说,你要是真为这个不高兴,我也还是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不过他先了一步说:“我没不高兴。”
啊?
玉引抬眼,孟君淮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笑得有点无奈:“我就是……确实很为皇长子惋惜,想缓一缓。这可能救他最好的一次机会,但是……”
他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
他眼底一片哀伤,玉引滞了一会儿,伸手将他环住:“你想开点,有时候人各有命……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他显然是真的不想再说这个,复一哂,只说:“这几天害你多心了?别当回事。”
“这都是小事儿……”玉引松了心,正想再宽慰他几句,倒被他将她往怀里揽的动作噎住了话。
刚开始,她以为他是想哄她,过了会儿却听得他重重地吁了口气,好像这般很令他安心。
——不知怎的,这种感觉比他真的哄她还让她高兴一些。她一直享受这种感觉,享受这种他需要她、或者她需要他的感觉。
几尺外,杨恩禄眼都瞪直了。
没事儿啊?
他们上上下下一帮人提心吊胆瞎琢磨了好几天,合着没事儿啊?
这就抱上了啊?
那他们瞎紧张什么啊?
。
弹指到了八月,在尤则旭与夕珍正筹备婚事的时候,齐郡王回了京。
准确的说,是被押回了京。
两年多前他去南边赈灾,现下赈灾事宜已收了尾,循理来说是办了个漂亮差事。这样被押回来,自然引起不少议论。
刚开始众人甚至连他是什么罪名都不知道,后来倒是传出了个罪名,模糊不清地说他在当地收受贿赂。
当然,有些风声还是传了出来。不少人都在说,其实是他趁在南边办差,勾结了几个得势的奸宦。只是皇帝的亲弟弟勾结宦官这事说起来太丢人,有损天威,因此寻了别的说法。
但民间怎么说都无所谓,毕竟就算是再平静的时候,民间也爱传些皇家的奇闻异事出来,大家不过都凑个热闹添一耳朵,搅不出什么。
玉引在意的,是当下宗室贵族间愈发紧张的关系。
“尤则旭领着这差呢,你嫁过去之后别乱插手,对你们都不好。”玉引蹲在一只大朱漆箱子边,一边亲手帮夕珍检查嫁妆里的各样珠宝成色如何一边叮嘱她。
为玉引收拾着书案的夕珍点头:“我知道,这您放心。到时我也未必有工夫操心这个,突然要管个家……我估计我要学的东西还多呢。”
玉引一笑,又劝她说不必太担心。突然想起还有东西没给她,便打开柜子找了出来:“这是和婧做给你的,明婧也帮忙来着。兰婧那天也提了句要做东西给你,估计还没好。”
那是一方帕子,绣的鸳鸯的图案,自然是祝她婚后能过得好的。
夕珍开心地收了,又告诉玉引兰婧的也给她了,是个荷包,说绣得挺漂亮的。
“我瞧兰婧近来性子好些了!”夕珍笑道,“她说那个荷包的料子是她出去散心时在布庄偶然挑中的,她从前都不怎么出府,出府也不爱自己买东西。”
“是吗?”玉引对此有点意外,旋即也一笑,“这样好。我和你姑父都担心她把自己闷坏了,她能放开些就好多了。你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告诉她你喜欢她挑的东西,鼓励她多出去,钱若不够从我这儿拿好了。”
玉引这么交代完,心里却有那么点犯嘀咕,不太懂兰婧是怎么突然放得开的?
她这几年一直在努力不假,可兰婧在她跟前……也没松快到哪里去啊?
☆、第162章 谭昱
前宅最西侧的一排房子,是王府里几个孩子的侍卫们住的地方。
他们和保护王府平安的普通护军不太一样,王爷特意挑了与孩子们年龄尽量贴近的人来,为的便是能将她们培养成亲信。是以他们平日里吃住都在府里,若是哪个小主子要出门了,就喊上自己手底下的人去。这其中世子时祚的人马是资历最老的,都是近三年前就入了王府,其余的则基本都是今年才进来,不过众人一起共事又年纪都差不多,资历不同也依旧处得不错。
晌午,众人照例一道用午膳。
因为后宅正院的吩咐,他们中午的菜式额外多添两道荤菜,据说是因为王妃怕他们一群青壮男孩操练饿了会不够吃,多添的菜里的肉好像也是直接从王妃自己的份例里出。这是份体恤,单为这个,跟着正院办差的侍卫也无形中地位高出了一截来。
——于是在年初的时候,侍卫间一度出了送礼塞好处的事,谁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巴结一下跟了正院几个小主子的人,以防日后被穿小鞋?当时也有人收了这礼,但不知怎的传到了大翁主耳朵里,押出去就赏了顿板子。
然后大翁主从正院发了话,说甭管哪个院子里长大的孩子都是一家人,他们不会分高下,身边的人也不许。
自此众人算是都安生了下来,要真说谁还高一头,就是世子身边的几个了——这也不是因为上头有世子的身份,而是那几人本身资历老些,懂得多嘛!
饭后自有打杂的宦官进来收拾碗筷,大多数侍卫则在桌边坐着消食。世子身边领头的侍卫叫沈晋,抬眼一看刚吃完饭就不声不响出去的人,对身边的同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歇着。”
他说着就出了用膳的屋子,跟着前头的人走了一段,到无人的地方才叫住他:“谭昱。”
前头的人显然一滞,转过身来一颔首:“沈大哥。”
沈晋往前走了两步,打量了他一番,问得开门见山:“我看了你好几天了,每天一用完午膳就往后宅跑,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谭昱道。
沈晋未作置评,只告诫说:“你最好别是跟后宅哪个丫头扯不清。这是王府,这种事没有过先例,上头会不会点头可说不清。再说你要是其他几位身边的人也还罢了,你们二翁主……怕是不能给你出这个头。”
“我知道。”谭昱低着眼点了下头,认真承诺道,“沈大哥您放心,这些分寸我清楚,不会给兄弟们惹麻烦。近来总往后宅跑,是有别的事。”
看他说得诚恳,沈晋便也没再多说别的,二人就此道了别,沈晋转身折回住处去。谭昱沉默了会儿,也继续往后宅走。
沈晋的话他明白。他们这一众侍卫,虽则入府后的待遇是一模一样的,但挑人时其实很有偏颇。给正院的两位公子、两位翁主挑的侍卫,家世出身都好一些,东院两位公子那儿的略次一等,他们几个拨去给二翁主的,则“恰巧”都实打实的出身贫寒。
当时他们都以为只是巧合,但待得进了府,没过太久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正院的地位,在这一方王府里,实在太稳固。
而在大公子、二公子和二翁主三个不是正院所出的孩子里,二翁主又有点不合群,出了事似乎也不怎么敢跟长辈说,无怪统领在选人时会暗地里欺负她。
不过初时知道这些时,谭昱只觉得二翁主在府里不得宠,而前不久的一件事,则让他忽地觉得二翁主挺可怜的。
——这种想法说来好笑。在他进王府当差前,家里穷得一个月也吃不了三两顿肉,现下他竟觉得王府里的翁主“挺可怜的”。
可不论他怎么嘲笑自己,这种看法到现在都依旧没有改变。
事情出在前不久的中秋节,那天抚养二翁主的乔良娣差人来传了话喊他们过去。
二翁主平常不怎么出门,他们入府后一度没什么事做,相较而言比其他侍卫清闲多了。猛地被喊过去,几人当时还真好奇要干什么。
到了她们住的燕语阁才得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乔良娣给他们备了月饼和桂花酒。二翁主性子是闷,但人心善,桂花酒是她亲自端出来的,还要亲手帮他们斟酒。
但一盅酒捧给他的时候,二人一错手,他还没接稳她已松了,酒盅落到地上碎成三块。
当时堂屋里一静,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二翁主自己居然很慌。
他清楚地看到她一下子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紧张得微白的脸上目光闪避着,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
于是谭昱滞了一会儿才说出:“翁主恕罪,卑职无心之失……”
他说完这句话,二翁主的面色才缓过来了点。然后他俯身要把碎瓷捡起来,她又有点慌乱地一挡他:“你别划了手……一会儿我喊人来收拾。”
就这么一件事,让他不舒服了好几天。他再怎么不让自己多管闲事,都还是会想……二翁主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比他还要小四岁,战战兢兢成这个样子,可见是不开心的。
这弄得他特别想让她开心一点,所以后来他大着胆子主动去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现在想来,被他建议着出门走走的两三回,她其实都是不想出去的。只不过她惧于开口拒绝,所以每次都答应了下来。
在谭昱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敢再贸然询问她想不想出门了,改为自己出府时买些有趣的东西给她带回来,她同样不怎么开口拒绝,每次都闷闷地收下。
转眼到了燕语阁门口,谭昱走进院门,看见廊下的兰婧,一揖:“翁主。”
“你来了。”兰婧走到他面前,一如既往闷闷的,心里却忍不住期待着想要看看他今天又带了什么来。
“喏。”谭昱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变了个铁质的东西出来。兰婧定睛一看:“弹弓啊!”
然后她为难地皱皱眉头:“这个我不会。”
“随便打着玩就是了,找个没人的地方。”谭昱把弹弓递给她,又掏了个布袋出来也递过去,“这些弹丸都是软木做的,失手打着人也不会伤到……是卑职自己磨的,翁主用完了我再做就好。”
兰婧的目光还停在那个弹弓上。那个弹弓说不上多精致,但做得很讲究,木柄磨得平滑还上了漂亮的红漆,上面用于打弹丸的皮子看着就弹性不错。
兰婧抿了抿唇,手探进袖中摸了两块碎银塞给他:“我不能总白要你的东西!”
“没事的,我刚领了月钱……”
“这也是我刚拿到的月例!”兰婧很执拗,硬将钱塞给他之后,踟蹰了一会儿,又道,“以后我们还是出去玩吧……比较有趣。”
“啊?”谭昱一怔,没想到她居然是喜欢出去的。旋即应下来,“好,卑职随时护翁主出去。”
。
上元节,玉引听说了个惊天消息。
她听说兰婧去灯会的时候,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给打了!
兰婧?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给打了?
这几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实在奇怪!说真的,这事要是府里男孩子们做出来、或者偶尔犯个坏的和婧明婧做出来,她都不会有这么震惊,可偏偏是一直很乖的兰婧干出这事儿,让她懵了半天之后问赵成瑞:“你没说反?”
真是兰婧拿弹弓把昌亲王府的世子打了?不是昌亲王府的世子拿弹弓把兰婧打了?
赵成瑞苦笑着低头说下奴真没说反。玉引又懵了会儿,只得吩咐把兰婧叫来。
兰婧出了这事就被吓哭了,她本没想伤人,就是马车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