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落从大帐里出来,脚步轻缓,雪白的脸孔,满头的银发,苍白的唇,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十分可怕。
可怕的同时,将士们亦觉得她是高人。
陆落念咒,不过片刻,冷汗就顺着她的面颊留下,打湿了脸侧的头发,唇更加白了。
颜浧紧张盯着她,生怕她倒下去。
一刻之后,那两只羊到底抽搐,将士们的腹坠感减轻了。
“好了……”陆落声音嘶哑,低声道。
颜浧搀扶住了她。
陆落丢开他的手,道:“忠武侯,没有下次了!我敬重你的将士,也请自重,害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
颜浧脸色阴沉。
“给我一匹马!”陆落道。
“什么马?”颜浧蹙眉,“瞧瞧你这气色,为了对付我,把自己弄得这样?你这样骑马回去,命还要不要?”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愚蠢的做法,让颜浧既恼火又心疼。
陆落不理会他,转身要走。
颜浧又一把将她扛起来,搬回了大帐里。
丝毫不在乎他下属们的目光。
后来,蒋凡不知从哪里弄了干净的水,烧了滚烫的茶端进来。
“喝杯茶。”颜浧递给她。
陆落浑身冰凉,像是在雪地里住了一夜,那口气半吊着,怎么也接不上来。
她使劲吸气,仍感觉空气被冻住了,她吸不动。
头也是昏沉的。
陆落也想要一口热茶喝,颜浧递给她,她没有矫情,端起来喝了。
茶水很烫,陆落还是三两口喝完,那温热就顺着她的胃,传达到四肢百骸。
她不说话,只是喝茶,颜浧也沉默。
颜浧静静看着自己的茶盏,眸光深沉,久久不语。
“我该回去了!”陆落放下茶盏,站起来的时候,脚步还是虚浮了下。
颜浧立马起身,扶住了她的胳膊。
“蒋凡,备车!”颜浧高声道。
很快,就有马车停在大帐外面。
“请吧。”颜浧冷漠道。
陆落就转身出去,上了马车。
她有点无力,榻上马凳的时候,差点跌倒,颜浧就将她抱上去。
而后,颜浧叫人将陆落送回闻乐喜的院子。
他折回了营地。
“将军,我叫人宰了那只羊,您猜怎么着?”蒋凡几乎欲吐的模样,使劲忍着,告诉颜浧。
颜浧眼眸锋利,不耐烦听蒋凡卖关子。
蒋凡就知道他心情糟糕,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两只羊的五脏六腑里,全是白色的蛆。”蒋凡又想吐。
“拿去烧掉。”颜浧面无表情道。
到了下午,他的将士们才消停,大家不再腹泻,也无白蛆。
颜浧神色冷峻,不说话。
沉吟片刻,颜浧起身道:“回府。”
蒋凡道是。
回到忠武侯府,颜浧立马集合了他最精锐的四名护院,道:“跟我出去一趟!”
“将军,您去哪里?”蒋凡问。
“去趟忻州。”颜浧道。
忻州在京城附近,若是普通的马车,大约四天的路程;若是两匹快马轮流着换,一天就能到。
“去那么远?”蒋凡又问。
颜浧颔首,翻身上马。
“去做什么呢,将军?”蒋凡再问。
“闭嘴!”颜浧烦躁道,指了蒋凡,“你留在京里。”
实在不想他跟着。
第077章抢先一步
颜浧当天快马加鞭,黄昏的时候就赶到了忻州。
他在忻州的某处农庄,找到了一栋庙宇。
庙宇四周布置严密。
“降术。”颜浧看了眼,让他的人停下来,微微后退。
颜浧对降术、萨满和巫蛊的了解,都是源于老祖千衍,浮于皮毛。
他在西北十几年,后来失忆之后,误以为是陆落对他下蛊,为了防止被术士加害,他认识了一位萨满,对付巫蛊或者药降很有效果。
可降术除了用药下降,还有其他很多繁杂的。
此处到底是什么降术,颜浧也看不懂,他只知道不能硬闯。
想了想,颜浧对他的护院轻声道:“去,买了柴火和油,给我烧了这院子。”
护院道是。
他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在院子外面洒满了桐油和柴火。
夜深人静的时候,颜浧一声令下,他的护院开始点火。
火星四窜。
屋子里的人抱头逃了出来,个个吓得半死。
一共有五个人。
四个人像是看守,其中一个男人被绳索绑紧,像是囚犯。
他们从屋子里逃了出来,降术自然就破了。
颜浧认准了那个囚犯,就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上前一重拳将其打晕。
其他四个人,颜浧下令他的护院:“全部杀死,扔回这屋子里。”
这些人并没有高深的武艺,在颜浧的护院面前,跟奔着的山羊一样,被一个个捅死,扔回了火焰滔天的屋子里。
“这个人带回去!”颜浧道。
“要给他松绑吗?”下属问。
颜浧摇头:“不用,他是巫师,你们要当心,只要他有醒过来的样子,立马打晕他。”
下属心惊胆战,他们都出征过西南,知晓巫师、神婆们的厉害,实在不愿意与这些人打交道。
颜浧再次连夜,急匆匆赶回了京师。
路过某地的时候,颜浧看到了同样返程的水长宁。
颜浧认识水长宁,甚至有点恼火这个人。
水长宁生得俊美斯文,更讨女人喜欢。
颜浧冷哼一声,理智克制住了他想杀人的念头,和水长宁错身而过。
他直接回了忠武侯府。
回了之后,颜浧就将他带回来的巫师,关到了地牢里。
地牢的外面,颜浧层层布阵,确保万无一失。
原本应该八天来回的路,颜浧的快马两天就跑完了。
他也略感疲倦,还是撑起精神去了趟驻地。
他的将士们已经恢复了健康。
“这几天可还有人发病?”颜浧问。
一位姓胡的副将道:“已经痊愈了,倒是……”
“什么?”
“有几个人说,精神比从前好,有两位百夫长常发肠炎,每每进食就疼,如今居然好了。”胡副将道。
军中伙食粗糙,有得将领常年患肠胃疾痛。
众人一愣。
回想起来,他们这几天是感觉精神抖擞,好似肠道里的污浊都排除,那些恶心的虫子,没有给他们留下病毒,反而带走了他们身体的沉重。
颜浧心念一动,道:“苗疆的蛊虫,害是少数,治病才是他们的本分。”
这么说来,前几天恶心的阴影,就减少了很多。
此话也在军中传开。
八千将士闻得此言,越来越多的人说,自己这里的病痛好转、那里的病痛痊愈。
“将军,陆姑娘很厉害。”蒋凡对颜浧道,“她倒也没想害咱们,她的心还是向着您的……”
蒋凡知晓颜浧的心。
哪怕再狠绝,还是希望得到陆落的,所以蒋凡说些好听的话。
“心是好心,她不敢害人,却不是向着我。”颜浧深吸了口气。
颜浧是想再去看看陆落。
陆落这几天还在气头上。
她在找一个人,已经被颜浧捷足先登,她肯定会着急上火,找到忠武侯府来。
等她自己登门的时候,她会更有耐心听颜浧说话,态度会更好一点。
颜浧笑了下,进账小憩片刻。
他很累,躺下之后却满脑子都是陆落。
两天前她解除蛊毒的时候,唇色惨白,冷汗满面,看得出她身体很虚弱。
颜浧脑海里,总是她摇摇欲坠的模样。他是恼怒的同时更想得到她。
他和她较劲,无非是想着等她彻底明白自己不是对手,乖乖臣服。
而她大概不会臣服的。
想到此处,颜浧更恨。
很到了极致,脑海里只有她虚弱的模样,他的心提了起来。
终于,他爬起来,仍驱马回了趟城里。
颜浧想起陆落说,不许他再翻墙进院,否则还要折腾他的将士们一回,颜浧就握紧了拳头。
饶是如此,他仍是等到了深夜,等陆落睡着了,人不知鬼不觉悄悄潜入。
陆落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她睡得安稳,应该没什么大事,颜浧又悄悄离开。
颜浧深夜回忠武侯府,躺在自己的书房里,终于踏实睡了一觉。
两天之后,水长宁回到了京师。
陆落先见了水长宁,问他:“如何,找到伲昔格尔了吗?”
水长宁颔首:“找到了。”
“他人呢?”陆落又问。
“还在忻州。”水长宁道。
陆落一愣:“可是你到忻州的第二天,伲昔格尔的宿相就变了,我还以为你带了他上京。”
水长宁沉默。
他沉默中,面无表情,沉吟片刻才说:“我没有带他。”
陆落的一颗心,微微往下沉。
远在南疆的时候,陆落看到伲昔格尔的宿相在京师,但是等她和桑林珠进京的前一个月,伲昔格尔突然去了忻州。
忻州离京城约莫七八天的路程。
陆落初到京城,最担心的是她叔公,不能亲自去找伲昔格尔,就让水长宁代劳。
桑林珠也要去。
水长宁问桑林珠:“你擅长降术?”
桑林珠摇摇头,不解何意。
“伲昔擅长降术,能带走他的人,亦有此长。你无法与之争斗,还不如先留在京师,我去探探情况。若是容易,我带他回京;若是很难,我再回来,咱们商量。”水长宁道。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半分表情,好似他不在意此事。
可他素来沉默寡言,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足见他真心实意。
桑林珠就道:“那我托付给您了,您一路当心。”
水长宁就一个人去了忻州。
陆落也觉得一个人好:“免得打草惊蛇。”
结果水长宁到了忻州的第二天,伲昔格尔的宿相就变了,陆落还以为他回来了。
同时,陆落和桑林珠联手给颜浧的将士们下蛊,让她身体虚弱,再也没有能力去查看具体的宿相。
她还以为,伲昔格尔宿相的变动,是上京了。
没想到……
第078章议和
陆落给了颜浧一个教训,自己却元气大伤。
不是龙蛊无用,更不是桑林珠教授不得法,而是陆落自己不熟练。
龙蛊遇到这么硬拼的主人,估计也是万般无奈。
解蛊那天,她回来之后手脚全软了,打坐也坐不住。
所以,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留意伲昔格尔的动向,她自身都难保。
“……你刚到的第二天忻州的时候,我查看过他的宿相,他的位置改变了,我还以为你带着他上京了。”陆落道。
水长宁说:“我当天晚上就返程,没有在忻州留到第二天……”
他又跟陆落解释说:“看守伲昔格尔的院子外,布满了降术。我不熟悉降术,只得先折回,寻个对策。”
水长宁回来得很快,他要考虑伲昔格尔的安全,以及找桑林珠帮忙,越快回来,变故越小。
可伲昔格尔动了。
陆落等到了夜里,再用天眼观察伲昔格尔的宿相,发现他没了踪迹。
有人特意用了阵法,将伲昔格尔藏起来了。
能躲过陆落的观察,陆落暂时只能想到颜浧。
桑林珠也知水长宁已归,急匆匆来见:“如何了,水先生?”
水长宁不隐瞒,将他瞧见了情况,一五一十告知了桑林珠。
桑林珠脸色骤变,头皮发麻:“谁要这样折腾伲昔格尔?他一个苗疆的巫师,这么重要么?”
把伲昔格尔弄到京师来的人是谁,陆落不知道,也不知道伲昔格尔到底多重要。
陆落也不敢乐观,伲昔格尔到底是伲昔降术的巫师,京里复生的苗女,是他的祖先,他们拥有相似的血脉,而伲昔格尔又是后辈中最优秀的。
“……能把他藏得我也找不到,只有一个人。”陆落道。
水长宁和桑林珠顿时会意。
忠武侯!
桑林珠咬唇,满心的话都堵住了。
陆落看出端倪,问她:“你有话说?”
桑林珠就把陆落拉到了别处,两个人关起门,她对陆落道:“五娘,你知我素来崇敬你的。”
陆落狐惑看着她。
“……可你和忠武侯的私事,能否不要牵扯其他人?”桑林珠道,“之前是那些将士,现在是伲昔格尔,将来会是谁?”
陆落沉默。
“跟他议和!”桑林珠道。
“不是我不愿意议和,是他……”
“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他,他想要你!若我能想个法子,解了你们俩的困境,让你们和平相处,你可愿意听?”桑林珠问,“还是,你根本没有与他休战的打算?”
陆落哑口。
“……五娘,休战是双方退让,若是一方割地纳岁,那是战降。”桑林珠又说,“你让一步,他让一步,彼此都付出一点,如何?”
陆落又沉默。
“你想他让步,你也得让步,除非你能赢过他。”桑林珠又道。
陆落摇摇头。
她赢不了颜浧,最多旗鼓相当。
“当局者迷,你们身在其中,兴许无能为力,我站在外面,我可以帮你们。”桑林珠继续道,“五娘,你听我一回。”
“好,我听你的,我也不想和他争论不休,伤及无辜。”陆落道。
桑林珠这才点点头,舒了口气。
她们俩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
水长宁就回房了。
“师父,找到人没有?”石庭正在打坐,见水长宁回来,又是一脸的漠然,也看不出端倪,起身问了句。
水长宁不说话,直接进了房。
石庭一头雾水。
晚夕,石庭特意去陪闻乐喜下棋,陆落也在旁边。
“小落落,找到人了吗?”石庭问。
石庭从水长宁脸上看不出端倪,若是别人那表情,那应该是一脸的晦气,搁在他师父身上,就阴晴莫辩了。
“没有。”陆落喟然。
“这么难找吗?”石庭吃惊。
石庭想到了薛澜,薛澜也找不到了。
陆落道:“原本找到了,后来又丢了。”
“丢了?”石庭愕然,“他可是巫师,怎这么轻易就丢了?”
闻乐喜亦停下手里的白子,转颐看了眼身边的陆落:“就是你说的那位巫师?”
“是啊。”陆落道。
闻乐喜心头微紧。
“不对劲。”闻乐喜站起身,踱步道,“巫师到京里做什么?”
闻乐喜的意思,是有人把巫师弄到京里,要做什么!
这京里,如今既有巫师,又有术士和萨满,国师能挡住吗?
前几年,皇族最信任的术士世家邵家,被人一夜之间灭了满门,至今都没有找到凶手。
失去了邵家的依傍,钦天监拿什么抵御这些身负异禀的人?
若是无人抵御,那些人岂不是为所欲为。
“叔公,还有我呢。”陆落道。
想到此处,陆落又是一顿。
她对付忠武侯就够吃力了……
颜浧真是棘手,若是能有个与他抗衡的人牵制他,陆落就能坐山观虎斗。
想到这里,陆落倏然想到了柏兮。
不过,这念头只是转瞬即逝。
把柏兮叫过来,那是引狼入室,说不定他哪天不高兴,就要把整个京师灭了!
一只虎危险,两只虎狼更危险,陆落不能冒这个风险!
陆落沉默。
“叔公,您这棋还下吗?”石庭打破僵局,问道。
闻乐喜回神,笑了笑,坐回了他的位置,继续跟石庭下棋。
石庭的棋风稳健,闻乐喜和他对弈,一盘棋要下很久,陆落看他们温吞吞的,实在看不下去,起身离开了。
她在院子里碰到了水长宁。
水长宁略微颔首,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