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一定要添几句真话,这才可信。
陆落就随口编了一个自己来绵困的理由。
“……我刚到南疆,水土不服,浑身起了红疹,镇上的人说发瘟疫,需得巫医才可以治好。
没有巫医出来,我需要进入苗寨,就来了。红婆婆替我治病,我尚未谢过她。”陆落道。
桦巫师目带疑惑,看着陆落的眼神,想从她眸光里窥出蛛丝马迹。
却见陆落眼眸明亮,黑眼珠很大,又是一张圆脸,看上去很无辜单纯。
桦巫师慢慢松了口气。
如此单纯的小姑娘,哪怕她拒绝,也是因为害羞。
“暂时不急,红婆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回去的时候再来道谢吧。”桦巫师笑道。
桦巫师不敬红婆婆。在等级森严的苗疆,他如此无礼,是很嚣张狂妄的。
陆落、水长宁和兰婆婆同时蹙眉。
兰婆婆气不过,冷冷讽道:“汉家人这样懂礼,咱们反而不敬长辈?”
桦巫师一梗,他为了在陆落面前显示在苗寨的地位,却被兰婆婆无情戳破了面子,恼羞成怒。
兰婆婆做主,让陆落去给红婆婆道谢。
这位兰婆婆,三角眼有很特殊的肃然,站在那里,似一樽山石,让陆落觉得踏实而安稳,依靠着她,就不会倒下。
兰婆婆镇得住场子。
在桦巫师戒备又不耐烦的注视中,陆落一溜烟跑到了红婆婆的竹楼下。
锦娘先看到陆落。
锦娘知晓陆落和自家主子的约定,怕陆落冒失给她们带来灾难,吓坏了,微微抿紧了唇。
锦娘往前站了几步,阻止陆落继续往前走。
陆落也没进去,站在桦巫师能看到她的地方,高声对锦娘道:“上次红婆婆给我治病,我病好了也没能道谢,这次兰婆婆托我进来帮忙,我特意说一声。”
锦娘虽然为人热情,却也是个极其通透的。
陆落暗示什么,锦娘听懂了。
这是通气,彼此对好口风,免得两边说漏了。
“婆婆这两日身子骨不好,她老人家常年替人治病消灾,您不必放在心上,请回吧。”锦娘道。
陆落就折了回来。
桦巫师冷眼旁观,没瞧出端倪,松了口气。
陆落继续往前走。
桑林珠而后出来,望着他们的背影,秀眉微蹙。
“姐姐……”锦娘预说什么。
“嘘!”桑林珠早已明了,给锦娘一个暗示的眼神。
锦娘会意,偷偷派人跟着去了曼丹洛苗寨。
“曼丹洛苗寨死了好些蛊虫,她是为这个来的。”桑林珠暗想。
陆落也觉得桑林珠明白了,继续跟着兰神婆往里走。
刚进入曼丹洛苗寨,陆落就发现了问题。
是风水问题!
问题很明显,对于一个风水师而言,一眼就能看穿。
这不是神明的惩罚,而是犯煞。
陆落悄悄看了眼水长宁。
水长宁明白,眼风微动,示意她不动声色。
眼神交汇短短一瞬,他们达成了共识,非常默契。
他们的哑谜打得很快,兰婆婆也没有看到。
再往里走,遇到了一群人。
兰婆婆的威望明显高过桦巫师,那行人纷纷先给兰婆婆行礼。
他们也打量陆落。
陆落的银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最引人注目的。
陆落跟随者兰神婆,面上不露端倪。
桦巫师则刻意想提拔自己,可惜买账的人不多。
“先请玄女去见我祖父吧?”桦巫师见兰神婆直接要把陆落带回自己的竹楼,出声提醒。
他时刻在告诉陆落,他家才是曼丹洛苗寨最显赫的。
兰神婆眉头轻蹙:“玄女远道而来,梳洗用膳,才是待客之道。你先回,我们马上就来。”
桦巫师面色不善
他处处碰壁,愈发想要表现自己,反而更拙劣。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恨恨转身。
兰神婆不以为意,请陆落和水长宁到家中坐下。
她的侍女端了热水。
陆落梳洗一番,又喝了两杯热茶,精神充盈。
兰婆婆看了眼水长宁。
水长宁对旁人的心思,总是特别的透彻,一眼就能看穿。
他没等兰婆婆说什么,站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他走后,兰婆婆让她仅有的两个侍女,看住前后,防止有人偷听。
而后,兰婆婆从匣子里,拿出一只蚕蛊,放到陆落的面前。
“它也快不行了,这是我养的,养了五年。”兰婆婆叹气。
她递给陆落。
陆落从前很怕虫子,不管是毛茸茸的还是软糯粘滑的,她都害怕。
兰婆婆递给她,她心底却升起一股怜悯,像捧着她的孩子。
陆落用手指,轻轻抚摸这些蚕蛊的背脊,白绒绒的,柔软顺滑,竟像她抚摸过猫儿的背脊。
“你念咒。”兰婆婆轻声叮嘱她。
陆落不通苗疆的咒语,她看着兰婆婆。
兰婆婆就一字一字的教她。
第056章炙热的眼神
兰婆婆递给陆落的蚕蛊,最终奄奄一息,死在陆落掌心。
“没用吗?”兰婆婆眼眸微黯,眼皮虚搭的缝隙处,有几缕浑浊。
她很伤心。
陆落捧到掌心,就预感这条蚕蛊没有太多的生命力,救不活是意料之中的。
她也向兰婆婆证明了这一点。
曼丹洛苗寨的蛊虫死亡,跟龙蛊离开没有关系。
哪怕是龙蛊回来,亦救不了它们的。
“这就奇怪了。”兰婆婆看了眼陆落,心头一片茫然。
难道真要自焚祭天吗?
苗人对蛊的敬畏,陆落无法理解。
兰婆婆心下灰败。
陆落就道:“不奇怪,问题原本就不出在龙蛊身上。龙蛊是苗人的神,哪怕它走得再远,会庇护苗人。”
她体内的龙蛊,似乎是听到了这句话,摇头摆尾欢腾了下。
是的,它永远不会害苗人。
苗人竟以为是它为祸,龙蛊好委屈。
“那是为何?”兰婆婆暗揣度。
难道真是因为风水?
什么风水,不过是兰婆婆信口胡诌,主要是为了不着痕迹把龙蛊的新主请回苗寨。
陆落道:“因为风水。”
她欲详说,兰婆婆的侍女轻轻递了个信,有人来了。
兰婆婆连忙收起了那只死去的蚕蛊,端了杯茶给陆落。
陆落慢腾腾喝茶。
再次来的,仍是桦巫师。
桦巫师换了套崭新的衣衫,裹了头巾,是难得的俊朗。
陆落没怎么见过苗家的男儿,除了这位桦巫师,就是伲昔格尔了。
眼前这位,容貌更清秀俊朗些,却浮躁夸张,很急于表现,没有伲昔格尔那不疾不徐,就少了些气质。
陆落心头微冷。
“……我祖父请玄女。”桦巫师道。
桦巫师的祖父,相当于曼丹洛苗峒的族长,阖族都是他拿主意。
兰婆婆就起身,带着陆落去族长的竹楼。
桦巫师在前头带路,他很刻意照顾陆落。
陆落眉头蹙得更深。
水长宁一直在楼下,见她们出发,他也跟上。
桦巫师就横在水长宁面前,道:“你就不必去了,此处大事,长老们要见玄女,外人不得打扰!”
陆落拳头微紧,再次给水长宁递了个眼色。
她需要水长宁的帮衬。
和以前一样,水长宁看见了。他还是不太愿意管事,犹豫了下,心想着吃人嘴短,喝了人家的血,不太好意思置身事外。
他慢腾腾往前站了两步,不情不愿。
“我是玄女的师兄,她的事由我做主。”水长宁表情平缓道。
水长宁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不是冷峻,也不是轻视一切的倨傲,而是似站在高远之外,世俗难以沾身的平静,像寡言清冷的月。
这种气度,容易被人忽视,没有任何攻击性,因为会下意识感觉高攀不上。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会介意水长宁站在他们身边。
可桦巫师心中有芥蒂,他觉得水长宁瞧不起他。
有了这种误解,水长宁清淡的态度,被桦巫师无限放大,成了目中无人。
桦巫师从小众星捧月长大,性格傲,既然水长宁瞧不起他,自然是要打一架,教训教训这个外来的小子。
怀着这种恨意,桦巫师有个小小的恶作剧:他不着痕迹给水长宁下蛊。
他已经想了很久,路上稍微犹豫,到了苗寨之后,他越发不耐烦,就动手了。
桦巫师下得蛊毒,会让水长宁腹痛如绞,屎尿失禁,拉出无数可怕但是不伤人肠子的白蛆。
这招虽然可怕,在苗疆却不禁止,因为它可以治好一些肠道疾病,算是有益的,只是太恶心了,不知情的外人会被吓死。
苗疆的巫师偶尔用这招当做防身,既能治病,又能吓人,不违反规矩又能出气,好玩!
“让你小子装,吓死你!”桦巫师暗爽。
桦巫师想撕破水长宁这张宁静优雅的脸,看他出丑。
“……那您也请吧。”桦巫师一改之前的戒备,笑嘻嘻让水长宁上前。
水长宁不看他,走到了陆落面前。
陆落冲他微微颔首。
水长宁不发一语的走路,
桦巫师在最后面,兴奋盯着水长宁,等着看水长宁的滑稽。
走了几步,水长宁脚步一顿。
“……疼死你!”桦巫师知道水长宁这是开始腹疼了,恶毒想。
下一瞬,水长宁继续走路,若无其事,桦巫师微愣。
“还没有起效?”桦巫师狐惑,“不可能啊,他现在应该疼得满地打滚!”
他心里发紧,眼睛半寸不挪,落在水长宁身上。
水长宁就像没事人。
桦巫师踏入竹楼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足下空虚。
族长的竹楼,围满了曼丹洛苗寨的长老们,大多数是女人。
水长宁随着兰婆婆和陆落进来,表情淡然,没有半分不耐。
桦巫师震惊:“这小子怎么不受我的巫蛊?”
他不相信腹痛如绞、而且想要如厕痛苦,水长宁忍得住。
他更不相信水长宁能解了他的蛊毒。
睡下的蛊,都由自己解。
桦巫师盯着水长宁,双目能盯住火来,又怒又惊,又挠心挠肺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咳!”这时候,桦巫师听到他祖父重重一声咳嗽。
他回神,神婆们都在看他。
曼丹洛桦心头愕然。
神婆们眼神很诡异。
回神想想,曼丹洛桦死死盯着一个外族年轻俊朗的小伙子,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不知情的,只当曼丹洛桦被水长宁迷得走失了魂魄。
偏水长宁削瘦白皙,眉目清绝,是个很漂亮的汉人小伙。
曼丹洛桦脸色紫涨。
不仅桦巫师脸色难看,站在某位神婆后面的年轻女子,脸色同样难看。
这位姑娘叫曼丹洛曦。
苗人叫她曦娘。
族长一直想让曦娘做他的孙儿媳妇,这是曼丹洛苗寨人人知晓的,可桦巫师瞧不上曦娘,多次在公然羞辱她。
从前没有外人,桦巫师总是拿大祭司的女儿夸巴秀和曦娘比,说曦娘不及夸巴秀的万一。
言语之中,他是想娶夸巴秀。
可转过身,他又瞧不上夸巴秀,说夸巴秀愚昧无知,刁蛮无礼。
看他的样子,苗寨没有一个姑娘合他的心意。
如今,他盯着外来的年轻小伙子,曦娘顿时就明白了:“原来,阿桦是喜欢男人!”
曦娘又恶心,又难过,难道自己还不如男人吗?
在场的其他神婆,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曼丹洛桦看水长宁的眼神,着实太炙热了。
炙热到让人不能不多心。
第057章趣事
陆落在兰婆婆的带领下,见到了曼丹洛苗峒的长辈。
没有任何意外,她们不信任陆落。
这样的戏码,随时随地发生在陆落身上……一头银发的少女,像个怪人。
说她是神仙,那要看谁会相信了。
贫瘠地区的百姓,他们自然是信的。可苗寨的巫蛊和术士旗鼓相当,让他们也相信,就有点难。
质疑,已经无法让陆落心起涟漪。
太平常,习惯了。
陆落不说话,任由兰婆婆苦口婆心说服众人。
“……宁愿带着一族人自焚,也不愿意试试我这个妖女的法子?”陆落倏然插话。
除了曼丹洛桦的祖父,在场的长辈都是女人。
女人对女人更苛刻。
陆落习惯了南疆的土话,对苗寨的话也能听懂一二。
她们说陆落是“妖女”,兰婆婆很生气,陆落也听懂了。
陆落的话,让屋子里陷入沉思。
所有的神婆心神震荡,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争吵信任与否,是不是很幼稚可笑,甚至不知轻重?
“玄女”到底有没有本事,这很重要?
此前最要紧的,不是拖延时间,寻到蛊虫死亡的原因,拯救她们自己和苗寨吗?
“……先安顿好玄女,我去见大祭司!”族长最后道,不再听众人的争论。
陆落就跟着兰婆婆,出了族长的竹楼。
水长宁跟着出来。
一位少女一直跟随着某位神婆,她从屋子里出来,恨恨瞪了眼水长宁。
水长宁面容平静,眼神幽淡,任何敌视都像打在棉花上,不起任何作用。
这位少女复又恨恨瞪陆落。
“怎么?”陆落则没有水长宁那么好的涵养,她问这位少女,“为何瞪我?”
少女是偷偷敌视的。
被陆落这么嚷出来,神婆们都回头看着少女,少女尴尬。
少女的祖母也回眸,眸光严厉。
这少女就哑巴吃黄连,收敛了厉色,跟着她祖母离开了。
往回走了几步,兰神婆告诉陆落:“那是曦娘。”
陆落颔首,没兴趣听曦娘的生平。
兰神婆又回眸,看了眼水长宁:“方才你和阿桦怎么了?”
桦巫师眼睛融在水长宁身上,十分诡异。
“他给我下蛊。”水长宁平静说道。
兰神婆停下了脚步,错愕看着他。
陆落也回头。
“下蛊?”兰神婆愕然,“你哪里不舒服?”
苗疆的神婆和巫师都有自己的本命蛊,本命蛊下毒,要自己解。
阿桦是族长最宝贝的孙儿,他给水长宁下拌子,可能没那么容易讨回场子。
兰神婆担心触怒陆落,也不敢得罪陆落的师兄,心提了起来。
“已经好了。”水长宁道,“就是腹痛了一下。”
“好了?”兰神婆又吃惊。
越过水长宁,兰神婆眼风带过,落在陆落身上。
陆落轻轻回视她。
兰神婆会意,不再说什么,带着陆落和水长宁去了她的竹楼。
进屋之后,兰神婆给水长宁诊断,发现他体内的确无蛊虫,稍微放心。
同时,她也惊叹道:“阿桦的蛊术很厉害,他从不失手,这次却……”
兰神婆还记得陆落的话。
进苗寨之前,陆落问兰神婆,她的血能否防御蛊毒,当时兰神婆也不知,没有回答她。
后来,陆落偷偷和水长宁说私密话。
兰神婆盯着陆落。
陆落就如实相告:“是我给他喝了点血。”
兰神婆眼眸骤亮。
龙蛊原来还有这等能耐,果然是神物!
兰神婆高兴,陆落亦然。
他们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血有效的话,她和水长宁在苗寨行走就有了依仗,不怕任何人的暗算,同时他们也能带走石庭。
陆落心中重石落地。
曼丹洛苗峒的族长去找大祭司,需得两三天的路程,陆落就暂住兰神婆家,等待消息。
“……血最多两天就能排除体内。”陆落对水长宁道,“你再喝点。”
她作势要刺破手指。
水长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