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陆落感叹道。
她说话的时候,唇齿间有白雾旖旎而出,到底是很冷。
“是啊。”柏兮也道,他顿了下又告诉陆落,“我每天早上都在此处吐纳,等日头升起来再回去做饭。”
陆落笑了笑。
柏兮很听话的做饭洗衣,任劳任怨,陆落想起来就觉得意外。
他不是个好人,却很守承诺。
“……从明天起,我叫你一起!”柏兮道。
“那好,我问过我师父。”陆落道。
柏兮就拧眉:“不用问,他肯定不答应!你才三岁吗,要事事听他的?吐纳又不是什么玄术。我还能教坏了你?”
他虽然做饭很好吃,砍柴挑水洗衣尽职尽责,却并不意味着他有个好脾气。
像这样动不动翻脸,是家常便饭。
“那也得我师父同意。”陆落习以为然,完全不动声色。
柏兮气得变了脸。
回来的时候,两人走在山路上。崎岖的山路高低不平,时而上台阶。时而下台阶。
柏兮走在陆落身边。他能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他很想牵住她,试探着伸过手,触到了她的小拇指。她就立马把手往回缩。
柏兮心头悻悻。
接下来几日,陆落还是到处走一走,她甚至下了山,去了趟她师父的农庄。
庄子上只有十几户庄稼人。他们的房屋都很结实牢靠,家里牲畜成群。粮食满仓,儿孙满堂。
千衍让他们在此种地,每年都以十倍的价格买他们的粮食,年底还要给他们一笔压岁钱。
他们衣食无忧。生活简单却富足,所以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没想过搬离。
其他人想进来。那是不可能的。
“您是老祖的女儿?”陆落进了庄子,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问她。“姑娘是神仙托身的吧?”
陆落失笑。
她在庄子上逛了逛,见庄子很干净,农户们都有自己的青砖房子,耐寒耐风雨。
这种青砖房子,比土砖房子要贵十来倍,在农庄是很罕见的。
这也是千衍帮他们修葺的。
他们也有竹篱笆院落,家家户户种菜的同时,也会种些花。
花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上供。
他们供着老祖的祠,世世代代。
回来的时候,他们给了陆落一小袋子去年的红薯、小半袋芝麻、一小袋糯米、一小袋干菜,两只腊鸭,一大捧花。
柏兮扛东西上山,陆落自己拿着花儿,还摘了朵大红色的別在柏兮发带之间。
这花着实好看,层层叠叠的,白放着可惜,又不配陆落的银发,陆落就给了柏兮。
他五官精致,眉目俊朗,一头青色长发垂及蜂腰,再添朵大红秾艳的花,给他的神采添了几分华美,却毫无阴柔之气。
他生得好看,又恰到好处。
“拿掉!”柏兮蹙眉不悦,他自己双手抱着农户们给陆落的东西,腾不出手来。
“很好看啊,不许拿!”陆落笑道,“拿下去丢了白糟蹋,多好的花!”
柏兮心里想,她觉得我好看呢。这么想着,倒也真没必要和她计较,神就是这么宽容大度。
“这里真好!”陆落忍不住感叹。
村民们安居乐业,所以性情淳朴善良,温和仁慈,像世外桃源。
“我想永世住在这里。”陆落又道。
柏兮嗯了声:“住下吧,反正我不走,我照顾你。”
陆落又笑了笑。
休息了半个月之后,陆落重新跟着师父学蒙蔽天机的术法。
学完了一个月,师父要继续考核陆落时。
陆落再次要进阵法的时候,柏兮坚持道:“我也要进阵法。”
“不行!”师父拒绝。
“我保证不添乱,就在旁边看着。”柏兮道,“否则我不同意她进阵法!”
他似乎弄错了一点,他是上山受罚的,他没有资格同意或者不同意。
当然,这仅仅是道理。
他还是有资格的,因为他有实力。
师父身体比去年更弱了,已经不是柏兮的对手,陆落只是学了个五成,更是压制不住柏兮。
实力强悍就有话语权。
千衍和柏兮僵持了下,最后拗不过他,道:“你不得偷学阵法,也不能任意干扰。”
柏兮点点头:“我不会。”
他不是好人,但是他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千衍憎恨柏兮的滥杀无辜,却相信他的承诺,他也许没有人品,却有信用。
柏兮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陆落再次进阵法的时候,她已经知晓自己哪里薄弱。
柏兮在场,陆落不知是心中踏实,还是为了争口气,这次的阵法很流畅。
这次很顺利,她小小的阵法成功了。
接下来的日子,每每陆落施阵,柏兮一定要陪在身边。
他在阵法里特别安静,从来不抱怨,也不嫌弃陆落,更不会指指点点。
陆落有时候反复出错,柏兮也保持着他的耐心。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这一年中,柏兮时刻陪伴着陆落,像个守护者,每天都跟在她身边。
有大术士宁墨谷在,陆落胆子就特别大,人也自信。她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任何的尝试都可以试试。
大胆自信又心细,让她的术法进步飞速,连千衍也大为赞叹。
从此,千衍就不阻止柏兮跟着陆落进阵法。
这一年过得很快,千衍的身体又比去年老了。
最大的变化是,他开始掉头发了,苍白的头发掉得所剩无几。
他真的到了末路。
陆落非常难过。
第229章栽培(笑笑66灵兽蛋+4)
陆落上山的第二年,时间飞快,陆落的术法进步亦飞快,师父老得更快。
不知不觉,光阴消失得迅捷且可怕。
又到了一年的除夕。
今年,她没有去年那么想家了。
山上的饮食,清淡了她的情丝;术法的精湛,让她更容易掌控自己。
陆落成了清修的术士。
她没有再和柏兮喝酒,而是坐在师父床边,和师父聊天。
“我今年秋上就要走了。”师父告诉她。
陆落心中一震。
她半晌说不出话。不舍的情绪太浓,浓得化不开,无处可以倾泻。
她眼睛陡然就湿了。
不管多么有心理准备,陆落还是舍不得。
她重生以来,陆其钧待她极其恶劣,而邬予钟不在身边,真正给过她父爱的,就是师父了。
师父则摆摆手,微笑道:“我这些年一直在与天斗,蒙蔽天机,不知我死后多少年可以投胎。”
他可以灵魂不灭,永世记得。
只是,千衍对自己投胎转世没信心,这是他第一次。
“师父,您将您的生辰八字和宿相告诉我,等您转世了,我去找您。”陆落道。
千衍点点头。
他的生辰八字,他自己也改过,用来遮蔽天机,或者其他术士。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仔细告诉了陆落。
“……你一定要记得,为师日元为火,以‘丑’为库,以‘末’冲开,千万别找错了人。”千衍道。
陆落知道她师父取笑她。她也跟着笑了笑。
笑着,眼角又湿了。
“怎么?”
“舍不得您。”陆落抹着眼泪,如实回答。
“傻孩子。”师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欣慰。
对于死亡,千衍是种极其平淡的态度,就好像出趟远门,再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就回来。
他叮嘱陆落看管好家。
平常人根本踏不进山门。需要陆落维护的。是山下那个庄子。
说起田庄,千衍就多交代了几句:“他们世世代代在此地,生儿育女。耕田织布,就像你我的香火。我哪怕离开再久,也要照料好他们。香火不能断。”
陆落点点头:“您放心。”
千衍始终记得年初的时候,柏兮指责他不疼爱陆落。对陆落太狠了。
他心中至今还有个疙瘩。
他对陆落的疼爱,不比任何人少。可他太严厉了。
想到这里,千衍叹了口气:“这两年辛苦了你,我不是一个慈父……”
“师父,您对我的心。我都明白的!”陆落道,“我听山下的老人说,鹰会把雏鹰从高高的山崖上扔下了。雏鹰想要活命,就得拼命扑闪翅膀。
翅膀在生死一线的扑闪之下。充血而强健,以后就能遨游九天,否则永远只能飞过燕子。
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恩情,不是宠溺,而是栽培。鹰尚且知道培子,何况是您?师父,多谢您栽培我,您是个慈父!”
柏兮正巧在这个时候,走到了千衍的屋外。
陆落的话,他也听到了。
柏兮很赞同陆落的话,一个人对另一个最大的恩情,的确不是疼爱,而是栽培。
培养她,才是真的疼她。
曾经,没有人培养过柏兮,唯一培养过他的孔雀河道术士,却被他亲哥哥杀了……
柏兮站着没动。
而里头的陆落和千衍,都知道他来了,私密话就不说了。
陆落和师父推心置腹,记牢了师父的生辰八字和宿相,将来能在转世中找到他。
师父渐渐累了,阖眼打盹。
陆落替他盖好被子,熄灭了烛火,漫步走出屋子。
屋檐下挂了盏灯笼,橘红色的光铺陈在雪光映衬的地面上。
柏兮依靠着走廊中的柱子,背对陆落。
风掀起他的衣摆,让陆落留意到了他。
陆落转到柱子后面,见柏兮放空目光,呆呆望着远处黢黑的山脉,她拉他的袖子,悄声道:“师父睡了,走吧,别打扰他。”
柏兮就跟着陆落走了。
他们俩仍在大殿里守夜,守到子时。
过年守夜,好似是对这一年的交待,更像是回顾世俗的往昔。
陆落不肯再喝酒,柏兮也不胜酒力,两人就枯坐着。
“老祖去世之后,你留在山上吧。”倏然,柏兮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空旷悠远,像山谷的回音。
“这要听师父的。”陆落道,“师父让我留下,我就留下;他让我离开,我便离开。”
柏兮就冷哼了声。
“那我呢?”柏兮问,“我让你留下,你可留下?”
“不。”陆落很明确表达了她的观点,没有犹豫不决。
“我杀了你!”柏兮狠狠道。
两年的相处,陆落渐渐明白,柏兮对她特别好,他却爱说反话。
他常说什么刺瞎你,打瘸你,陆落以前很害怕,觉得他变态,现在想想,那些误解真对他不公平。
他绝不会伤害陆落,他只是嘴贱而已。
“你杀啊。”陆落阖眼打坐,不以为意。
一阵风扑过来,柏兮倏然将她扑倒在地,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很轻,倒地的时候,他的胳膊垫住了陆落的脑袋。
他整个人就趴在陆落身上。
“快起来,这是大殿!”陆落蹙眉。
大殿里没有不供养神明,却供养着天地,他们如此不文雅,亵渎了天地。
柏兮却没有动,他深邃的眸子,纠缠着她。
“我跟你下山。”柏兮道,“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哪里。我答应,我就起来。”
陆落笑了笑:“你不是在这山上修行,而是受罚。五十年,你哪里都去不了。”
柏兮轻呵了一声。
受罚?
不过是神哄你们玩罢了。
柏兮去年就知道,他能打败老祖,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没有走,那是他的承诺,又不是走不了。
“柏兮……”陆落倏然眸光微闪。
柏兮心头一紧,静静看着她,以为她要说什么心里话,却听到陆落用温柔缱绻的声调说:“柏兮,这地面好凉,老娘特马的冷,你快起来你这小八王犊子!”
柏兮气得半死,恨恨爬了起来。
若不是陆落是姑娘家,他非常跺她几脚不可!
后来,他再也没说过这些话。陆落如果想要他跟着,必须求他,柏兮愤愤的想。
第230章粽子(笑笑66灵兽蛋+5
陆落习惯了山中日月,她以为自己不会想家,可除夕夜里,她还是梦到了她的父母,以及十娘。
而后,又梦到了颜浧,他过来给她的父母请安。
“五娘……”
她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在大门口灯火幽淡的台阶上,偷偷亲吻她的脸。
梦境是旖旎的,就连颜浧,也是从前的模样,眸光温柔如水看着她。
她母亲还给她添了个弟弟,粉嘟嘟的婴儿抱在怀中。
梦境太过于美好,醒来之后,陆落独坐在空荡微寒的房间,心情很失落。
她打起精神。
这是她在山上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更忙。
师父戴起了帽子,是一顶褐色的绒布小帽,因为他的头发慢慢掉光了,头皮冷得厉害。
他似乎没有力气微笑,每天都是肃然说完他要教授的东西,就让陆落去修习。
二月的一天,师父让道人牵了只羊上山,放到了陆落跟前。
“你布个幻象。”师父对陆落道。
布幻象,不仅柏兮会,千衍更擅长,这是通用的术法。
陆落多次见柏兮用这个术法,就是用一张黄符,黄符是个法器,用它沟通天地,凝聚煞气,侵入人脑,让人凭空产生幻觉。
术法很难,难在牵动煞气的阵法,繁复而严谨,不是信手而来的。
想要做到信手拈来,就需要极其深厚的功力。
柏兮每天打坐,自身阳气充盈,遇险时他可以用过掌心将阳气外泄,来抵御阴煞或者破除阵法。
陆落这两年也修习了此内功。
“是!”陆落道。
她先用天眼。找准了羊所在的七关,然后左手一道黄符,在她内力的催动下燃起,迅速锁定太游关。
噗通一声,羊口吐白沫,到底抽搐,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陆落愣了下。
她杀了这只羊。
术士不吃肉。却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杀生。就像陆落不吃肉。只是为了自身更澄澈,不受死气困扰,而不是悲天悯人。
师父摇摇头。道:“用力过猛了,把它的生气都锁死,这羊就活不成了……”
同时又道,“用力猛也有益处……从强到弱。更容易些。”
强者可以通过慢慢收敛,更好掌控自己;而弱者则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才能变强。
总体说来,师父还是很满意陆落的成就。
“五月下旬进总阵。”师父道,然后叫道人把羊送到了山下,交给村民处理。
接下来的三月、四月。师父都不见陆落了,他让陆落保持她这几年学过的功夫即可。
她已经学会了九成。
这两个月,千衍需要布一个更大的法阵。作为陆落的“考场”,等陆落从这个考场出来。她就彻底学会了千衍要教给她的术法。
若是失败,千衍这次收徒就算失败了。
千衍压力很大,陆落压力更大。
“怕什么,学不会的话,我把我的教给你!”柏兮安慰陆落。
陆落道:“走开,这不是同一件事。”
态度很不好。
柏兮这次没有拗气走开,反而是坐到了她身边。
“落落,你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术士。”柏兮收起了往常对陆落的嫌弃,一本正经说。
他在鼓励陆落。
“只比我差一点。”他又认真补充道。
陆落:“……”
总之,一番毫无屁用的安慰,没有缓解陆落的紧张。
陆落夜里做梦都在背诵古籍,演习术法,等待着师父替她准备的“大考”。
她怕让师父失望。
师父快要去投胎了,陆落身上承载着他的寄托。
她等待着,一刻也不敢放松,直到柏兮告诉她说:“端午了。”
“是不是要吃粽子了?”陆落回神,问道。
从过了年,陆落的饮食就是白米粥,没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