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匍匐在地上哭,楚楚可怜,青丝落在青石地面上,像铺陈的绸。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
颜浧站起来,茫然四顾,客栈的房间黢黑,桌椅床幔影影绰绰,却没了那个身影。
他也记起来了,现在的陆落,虽然和前世的她长得一样,可是她的生辰八字好似出了问题,让她有了些不一样的改变。
颜浧不知是何等的改变。
她的生辰八字不止变了一次。
颜浧痛苦闭上了眼睛,他耳边全是陆落的哭声。
晨曦从雕花窗棂里透出来,颜浧一晚没有阖眼。
天亮之后,颜浧去了趟千丝斋。
他知道那是陆落的铺子。
掌柜夏廷玉不认识他,颜浧与其闲聊,才知道千丝斋的布,去年八月就把今年一整年的出货订完了。
“您若是想要,就定景耀十年的。要不然,还是没有。”掌柜的笑道。
颜浧订了五匹。
订完之后,他刻意打听陆落,掌柜的话就多了。
颜浧立马从夏廷玉口中知晓,陆落要出去游学。
这个时候,说不定她已经走了。
颜浧放下了定钱,连住址也没说,转身就离开了铺子。
“这位郎君,您的布要往哪里送,您留个住址啊。”夏廷玉在后面喊。
颜浧没有听到。
他回到客栈,交代下属几句,让他们留在湖州,而颜浧买了两匹快马,急匆匆往八坨山去。
颜浧知晓八坨山在哪里,甚至知道上山的阵法。
当年他下山的时候,加固了一层阵法,那是他和师父两个人布置完成的。
颜浧一路上快步飞驰,夜里也不歇息,两匹马轮流着换。
他走的是小路。
他五天的功夫,就从湖州府到了八坨山。
也许他师父和陆落还没有到,但是他从湖州府到此处,官道有好几条,颜浧贸然去追,怕错过了。
他索性就走了小路,先到山下等他们。
颜浧没有上山。
无师父的首肯,他不敢造次。
山脚之下荒无人烟,远处有个破草棚,十里之外有一个小庄子。
颜浧身上带了钱,他让农户每天都给送一顿饭菜,然后他就守在进山的入口。
不远处有个破凉棚,他夜里就歇在那里。
等了两天,一次午后,他坐在山门口发愣,一个宽袖长衫的男子,斜倚着山门,唇角微挑,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抱胸看着他。
是柏兮。
“谁来了?”柏兮笑着,唇角微斜,“不是老祖的嫡传子弟吗?怎么,现在连山门都不敢进?”
颜浧定定看着他。
他怔愣了,半晌没动。
柏兮笑容更得意,讽刺他道:“老祖去湖州府接落落,还没有到。你怎么错过,自己先跑过来了?”
他尚未说话,颜浧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墨谷!”颜浧哽咽着,双臂紧紧用力,将柏兮抱住。
柏兮的笑容,全僵在脸上。
第219章前世今生的纠缠
颜浧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柏兮后背发僵,他站着没动,眼神全冷了。
“松开!”柏兮咬牙道。
颜浧却没有放手。
柏兮就一肘子重重击打在他的腹部。
颜浧腹部受伤,刚刚愈合不久,新肉不抗疼,加上他一路上快马颠簸,隐约是把伤口撑开之相。
柏兮重重的一手肘,颜浧身体本能的蜷缩,他疼得冷汗都下来了,彻底松开了柏兮。
柏兮脸上取笑的模样全不见了,愤怒瞪着他。
“……墨谷。”颜浧忍痛,像小时候那样喊他。
“闭嘴!”柏兮盛怒,“收起你这副模样,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咱们没有一样的血脉了,你少给我套近乎!”
颜浧扶住了旁边的山石,半晌那剧痛才缓缓褪去几分,他脸色缓和了些。
“我们始终还是兄弟。”颜浧疼得太厉害,声音虚弱,他喘不过来气。
“兄弟?”柏兮冷笑,“我们不是了!”
当初柏兮被老祖赶下山,他并不是立马就离开了。
他每走一天,就要停歇两天,他在等他哥哥。
他以为跟从前一样,哥哥会去找他的。
“我永远能找到你的。”这是他幼时哥哥说过的话。
柏兮一直很任性,想跑多远就跑多远,哥哥时刻在旁边保护着。
那次,他哥哥却没有。
柏兮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到孔雀河道。他一路上留下记号,等待他的兄长,最后心灰意冷,才彻底离开了中土。
整整一年。柏兮凝聚了数不尽的怨气,他恨死了他哥哥。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哥哥终却先抛下了他。
“……我们上辈子的恩怨,就不能过去吗?”颜浧抬眸,沉痛看着柏兮,“我死了一遭,你也死了一遭。还有什么大的怨恨。要这辈子形同陌路呢?”
柏兮恨恨转过头。
他不说话了,他和颜浧前世的恩怨太深了,他从未想过一笑泯恩仇。
泯灭不掉的。
生于战乱的柏兮。两岁父母就被杀害,是颜浧抱着他逃了出去。
颜浧就是他的再生之人。
而后,颜浧苦心养育他,陪伴他。柏兮心中最向往的。大概是“安定”。
他们杀了萨满之后,柏兮想永远留在那个部落。和部众结伴而行,那是他的家。
颜浧却不满首领的贪恋和杀戮,不想助纣为虐,他更想学新的术法。非要走。
那是颜浧第一次毁了柏兮的“家”。
相比较那些部众,柏兮更在乎颜浧,所以他义无反顾跟着颜浧走了。再次流离失所。
流离失所,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是件极其痛苦的事。
颜浧可能没感觉到,柏兮那段日子很沉默。
他们去了孔雀河道,柏兮用两三个月的时间才适应新的地方。
他交了朋友,甚至有了自己的追求,颜浧却又反对。
特别是他们杀奴隶的时候,颜浧很愤怒。
颜浧的愤怒,所有人都理解不了。宰猪宰羊的时候,颜浧怎么不发火,到了杀奴隶他就要来脾气?
柏兮甚至以为他哥哥故意找事。
饶是不理解哥哥,颜浧再次说要走的时候,柏兮还是跟着他了。
再次和熟悉的地方彻底断开,像无根的浮萍,对于从未有过家乡的柏兮而言,是另一个撕裂开来的痛苦。
然后,他们到了中土,辛辛苦苦终于进了老祖的山门。
这次,是老祖要赶柏兮走。
柏兮其实很喜欢八坨山,他也打算一辈子就在这里,拜老祖为师,娶老祖的女儿,看着他哥哥继承师父的衣钵,他从旁辅佐。
他的人生有了自己的筹划,他好似落地生根了。
柏兮的心温暖而雀跃。
很快,就出事了。
落落每个月下山去逛集市,这是她唯一一次和世人接触的机会,老祖从来不间断,却不成想那次她下山,遇到了一个员外的儿子。
那个员外姓陈,在城里颇有势力。
那小子在糖人摊子前,想要拉落落的手。
落落躲到了道童身后,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落落吓哭了。
柏兮当时在山上学术法,他不能擅自下山。
后来他听落落说了。
他一时愤怒,下山就把那陈员外全家都杀了。
老祖因此认定他心术不正,也想要杀了他偿命,是颜浧死死跪下来求情的。
“师父,您放过他这次,他会改的。”颜浧跪着使劲磕头,额头都磕破了。
颜浧的血,沁湿了青石的地砖,老祖心疼徒弟。
老祖才同意不杀柏兮,只是赶他走。
柏兮离开了八坨山,这次离开的痛苦,比其他两次都强烈。
八坨山是柏兮第一次有了归属的地方,他以为此生都会在这里。
他相依为命的兄长,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他敬重的师父,都在这里。
可他们都不要他了。
他离开那天,心情特别沉重。
而颜浧没有跟上来,让他的心更加沉重,他觉得被哥哥抛弃了。
他第三次没了“家”。
他一路上都在盼颜浧,没有盼到,他非常失望。
离开的时候,他和陆落承诺,他五年之后会去找她。
果然,五年后他依诺回到八坨山,却被老祖的术法禁锢,他上不去。
他的落落肯定以为他失信了。
柏兮在山下焦头烂额,却无可奈何。
“我要变得更强大。”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他纠缠了两个月,毫无进展,只得先离开了,继续回去学道,学得更高深的术法,再来找落落。
没想到,过了两年,他听说他哥哥成了老祖的嫡传弟子,娶了老祖的女儿。
颜浧把柏兮最奢望的生活都占领了。
柏兮那时候甚至都怀疑颜浧的初衷。
从那天起,他就努力去忘记八坨山。他曾把八坨山当家的那段心绪,都成了他的耻辱。
他却不怪落落。
落落不会是帮凶,她只是一个养在深山的少女,她什么也不懂。
柏兮没有再去找过颜浧。
再后来,颜浧来找柏兮了。他一来就先把柏兮的同门四十多人,全部斩杀。
颜浧第四次毁了柏兮的生活。
这次他还带着柏兮心爱的姑娘,彻底侮辱了他。
柏兮就失去了理智。
颜浧没有想过杀柏兮,柏兮却毫不犹豫把他给杀了。
柏兮抓到了落落。
他抹去落落记忆,让她和自己成亲。他想要把儿时幻想过的生活,重新找回来。
没有那个薄情的哥哥,他只能认了,可是他想要落落。
落落怀孕了,柏兮重新对生活燃起了希望,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彻底能安定,终于会有个“家”了。
家既是固定的地方,也是固定的亲属。
可是落落醒了过来,想起了往事。
她被萨满利用,一尸三命。她是为了颜浧报仇,苛刻说来,还是颜浧毁了柏兮。
柏兮那时候就彻底失去了理智。
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毁了自己生活的人,如今站在柏兮面前,问他:“恩怨能不能过去?”
当然不能!
他对颜浧的恨从未消失,而颜浧对他的养育之恩,他还没有报答过……
怨不散,恩也不能散,这两样柏兮都放不下。
第220章面对面
师父身体很不好,马车颠簸中,他身子骨疼。
陆落就让车夫放缓了速度。
“师父,咱们反正不急,慢慢赶路吧。”陆落道。
千衍点头同意了。
等他们师徒俩到了八坨山时,已经是正月底。
早春的山,虬枝梢头都披上了翠绿的纱衣,潺潺生烟,远远可以瞧见其巍峨。
马车停下,陆落下了马车,却见眼前一条不见对岸的河,春水盈盈,清澈碧绿。
河堤上的长短垂柳,随风款摆。
“师父,到哪里了?”陆落问。她感觉山离他们很远,师父却让停下马车,让陆落不解。
“过了河就是山门。”师父道。
陆落微讶。
但是河面上没有船,也无桥。
“怎么过?”陆落不解。
师父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的笑容让陆落明白过来,她开了天眼再次一瞧,发现了一条大船,正停在他们不远处的河岸上。
此处煞气浓郁,一不小心就看成了水域。
车夫是山上服侍的道人,他高大结实,力气很大,而且会简单的术法,将船推下了水。
马车上的的东西,先被抬下来,装到了船舱;而后,马也上了船。
最后是陆落和师父。
“这条河布了法阵。”陆落心想,“河面不宽,看上去却一望无垠。”
陆落的天眼继续观察,河面其实挺窄的,远没有从对岸看上去那么宽阔。
“是啊。”师父笑道。
这是河的一段,与山相连。
此处河流湍急危险,一般的船夫或者渔夫不会路过此地。很难找到;山脚下宽阔,有处农庄,历代是千衍所有,让农夫们种些米粮或者家畜,供山上的吃喝。
这些庄稼人世代住在此处,跟外头没什么亲戚朋友,也懒得出去交际。逐渐成了世外桃源。
陆落上了岸。就瞧见不远处的山门。
山门高大恢弘,用大理石堆砌着,隐约有仙气萦绕。
陆落搀扶着师父。缓步上了台阶,约莫一二百阶,才到山门口的丹墀上。
门口有两个人。
陆落定睛一瞧,就微微停住了脚步。
一个站在山门里。斜倚着山门,百无聊赖。身姿优雅随意的,是柏兮;一个坐在山门外的台阶上,上身端正,双目放空在沉思的。是颜浧。
陆落吃惊。
师父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颜浧猛地站起来。
他先看到了陆落。
山路有风,陆落满头银发随风缱绻,徜徉在她的脸侧与肩头。似下凡的九天玄女;而她额头上,还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疤痕。
她原是姿容俏丽的少女。如今却是这幅异于常人的模样。
她都是为了颜浧。
颜浧只感觉呼啸的风,在他面前吹过,带走了他全身的暖意,他只剩下冰凉与僵硬。
“落落……”颜浧低呼。
同时,他也看到了他师父。
师父变得苍老,老得令人触目惊心,好似九十来岁,颤颤巍巍。
颜浧上前,先跪倒在师父脚边:“师父!”
千衍却慢慢往旁边挪了挪,绕到了颜浧身后,不受他的礼。
“忠武侯有礼了,老朽不敢当。”千衍淡然道,“此处庙小,忠武侯半个时辰之内,离开此处吧,以后不准踏入半步。”
千衍声音慈祥,一会儿尊称“忠武侯”,一会儿又“不准”踏入半步。
千衍半句闲话也没有,甚是不问他是否记起术法。
颜浧全懂了。
他师父对他失望透顶。
颜浧亦对自己失望,他辜负了师父,辱没了师门,对对不起陆落。
他跪着磕了三个响头,又叫了声“师父”。
那边,千衍却没有理会他,径直往里走,跨过了山门高高的门槛。
柏兮恪守承诺,依旧在山门里,没有老祖吩咐,绝不出来。
陆落跟着师父,踏进了山门。
“落落!”
颜浧磕完头,起身见师父和陆落都进了山门,他大喊一声。
陆落没有回头。
柏兮静静看了眼陆落,眼风微紧。
千衍叹了口气,轻声对陆落道:“和他做个别吧,打发他赶紧出去。”
柏兮眸风一凛,他狠狠盯着陆落,大意是不想陆落和颜浧作别。
陆落没理会柏兮,只对师父道:“是。”
千衍又对旁边的柏兮道:“上山。”
柏兮只得搀扶着千衍,攀爬高而陡峭的石阶。
走了几步,柏兮忍不住回头,心里空荡荡的。
他的眸光一直在陆落身上。
千衍重重咳了声。
柏兮不再犹豫了,抬脚先上山了。
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山路上逐渐渺小,陆落和颜浧仍是没有开口。
陆落站在比颜浧高两个台阶的阶石上,视线才能与他平行。
“……落落,很多年不见了。”颜浧道,他的声音身不由己的暗哑,似从肺腑里蹦出来的嘶鸣。
“是啊。”陆落笑了笑。
以前的那些日子,陆落现在想起来,恍若隔世。
这几年,她把一段感情完整的经历过了,从生到死。
感情的终结方式有很多,陆落已经接受她感情的半途而废。
颜浧站在她面前,他双颊消瘦,这段日子肯定也不好过。因为瘦了,那双眼睛更显得深邃明亮,能倒映出她的影子。
此刻,他眼中有晶莹的泪光,亦如当初陆落去见他时一样。
“你吃了很多苦……”颜浧的声音嘶哑得更厉害,就快要不成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