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思路的混乱,而是他无从启齿,他的尊严,让他有很多话说不出口。
那天的幻象,让柏兮重复了前世伤痛欲绝的悲剧。
他伤心过度,可眼前没有他妻子和孩子们的尸身,他绝望中仍保持着几分清醒,他知道是前世了。
所以,他的愤怒没有被伤心遮掩,只剩下怒火。
极度愤怒之下,他想要毁灭一切,包括陆落。
他真想一把掐死陆落。
陆落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茫然看着他痛苦,却在旁边嘀嘀咕咕。好似原本夫妻俩相伴而行。她却背弃了他,将他丢在痛苦的泥泞中,她轻轻松松将过去的记忆甩开。
柏兮那个瞬间真恨她,恨让他失去了理智。
柏兮从井里出来,他知晓邵家四个人住在客栈,而帮他们布阵的,还有孙家的三太太——也是邵家的姑娘。
他去杀那些人的时候。心里想起了陆落。
他记得陆落告诉他。不要乱杀无辜。
他偏要杀,她告诉他的话,他都想推翻。甚至把她也推到。
他在杭州大开杀戒的时候,愤怒、痛苦,甚至夹杂着对陆落失去前世记忆的报复。
而后,他直奔江南西路的邵家。
他到了邵家的时候。人已经从恨陆落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他没那么恨陆落了,于是他又记起了陆落的话。
柏兮一路上没有再杀人。只是将邵家全族灭了。
灭了邵家,他心里的痛楚,终于有了个落脚点。
柏兮孤零零坐在邵家的门槛上,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天亮了,他才离开。
离开之后,他心里失去了一大片。
他的冲动。让他犯下了大错,他用人命和陆落赌气。陆落肯定不会原谅他。
柏兮想回到她身边,告诉她,当时他太痛苦了,才如此鲁莽,以后他不会了。
可那么多人命没了,他回去也只能换来陆落的憎恶。
陆落甚至想要杀他。
柏兮顿时生无可恋。
他急匆匆投胎,又到处找陆落,直到老祖先找到陆落时,他跟着找到了她。
他的人生有了自己的盼头。
他记得前世她的话,她答应过不再背叛,柏兮也打算这辈子跟她好好过。
可走到这一步,柏兮觉得不可能了。
陆落原本就不记得前世,她永远无法体会到柏兮的心伤。
而她对世俗的偏执,和柏兮格格不入。
柏兮想要改变自己,去融入她的生活,他做得很好,他和陆落终于能和平相处了。
结果,他盛怒之下,把一切都毁了。在陆落心里,这一篇终于揭不过去,她一定不能原谅他。
柏兮看不见人生的未来,他随便寻了个荒山破庙,来打发他没有希望的日子。
他甚至不知这日子何时到头。
他失去了生存的动力。
可陆落来了。
她站在他的面前,想要带他回去,柏兮应该欣喜若狂。
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陆落为何能找到他?
只有一种可能,老祖回来了。
老祖是不会放过他的。
陆落来找他,也许是老祖授意的。
柏兮的心,立马就凉了。
“柏兮,你不能住在这里!”陆落道。
“与你何关?”
“你住在这里,心情不会太好。等你心情不好,你会再度杀人。柏兮,你……”陆落越说,情绪越难自控。
她方才那点小同情,已经不见了。
看到他如此强悍,陆落的愤怒全上来了。
她是来说服他,不要犯下更多的杀孽,还要为他之前的事承担后果,而不是来激怒他。
所以,陆落每个字都说得很慢。
“跟我回湖州,我们从长计议!”陆落道。
柏兮神态冷傲:“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做什么!”
“你犯了错,还这么理直气壮!”陆落道,“柏兮,你真该收敛你的脾气,否则你跟那个半人半鬼的老萨满又有何不同?”
柏兮只感觉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
他猛地将陆落推到了破面的石柱上,想要活活掐死她。
她居然可以如此轻松,说出这么一番话!
她应该知道那个老萨满,毁了他们两个人。
柏兮的双眸里,泛出了血色。
“你竟敢毫无内疚说这样的话!”柏兮咬着牙齿,“我最应该是杀了你!”
他想要活活将她撕碎,像草原上的猎狗那样,将人咬成碎块,那是他觉得最耻辱、最恶心的处罚。
他的利齿,凑到了她的脖子上。
他闻到了她肌肤的馨香。
他突然想起成亲那五年里的幸福,他什么都愿意给她,将她捧在掌心,她总说他是最好的师兄。
柏兮的怒意,瞬间就没了。
他想亲吻她,可是唇靠近了她的肌肤,他又缓缓离开了。
柏兮不是登徒子,他不占女孩子的便宜,除非她和他行过了大礼,真正做了他的妻子。
他慢慢往后退,只感觉这辈子也是逃不开了。
除了认错,接受她的惩罚,他还能怎样?
离开她,或杀了她?
他都做不到。
“好,我随你回去。”柏兮有点无力,垂头道,他像个俘虏,在她面前失去了他的坚持和尊严。
他犯过错了,他反省了,此刻的柏兮,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回去老祖要杀要剐,都随便他们吧。
陆落千里迢迢来了,柏兮不忍让她空手而归,她要他的命,就给她吧,反正活着也得不到她,没什么盼头了。
第166章依偎
柏兮答应跟陆落回去。
他们当晚下山,住进了客栈。
柏兮洗净满身尘污,换了套干净衣衫。
他的头发拧成了一团,发尾干枯,梳也梳不开,陆落道:“我替你剪去半寸头发,可好?”
柏兮不语,也没有抵抗。
陆落就替他修了头发,又剪了指甲,把一个叫花子重新打扮成了体面的公子。
翌日跟着陆落回湖州府。
他们仍是乘船。
冬月的南方,水面虽然不结冰,风亦冷得刺骨。
柏兮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他坐在船头,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静默打坐,任料峭寒风吹散了他鬓角。
湿漉漉的风,给他乌黑发丝染上了迷蒙水雾,泛出淡墨色光泽。
白浪在他身畔翻滚。
水珠打在他的肩头,染湿了他的面颊,亦模糊了他的眸子。
“姑娘,他不饿吗?”倚竹见柏兮一天只吃一顿饭,而且只喝米粥,成天孤零零坐着,非常惊讶。
像神仙!
陆落望了眼船头。
饿倒是其次,陆落担心他冷。
阴潮的风,这么没完没了的吹在身上,湿气沁入身体的营卫,时间长了要生病。
陆落早起或者傍晚的时候,会拿件风氅给他。
柏兮不肯要,他打坐的时候一身热汗要挥发。
他不和陆落说话,却拉了陆落的袖子,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然后将宽大暖和的风氅披在她身上。
陆落就这么陪着他坐,将风氅的兜帽盖住脑袋,并不是那么冷。
他们不交谈。
行了半个月,到了腊月初。
这天的阳光很好,天空万里无云。晚照落在波光荡漾的河面上,泛出绮丽谲滟的涟漪。
傍晚停船休息,柏兮和陆落并肩坐在船甲板上,晚风和煦。
“这个时节不能钓鱼。”柏兮突然道。“要不然可以煮鱼汤给你吃。”
陆落回眸看他。
这是半个月来,他第一次主动和陆落说话。
柏兮会做很多菜,他却并不吃,都是迎合陆落的口味。
“……船家有鱼。”陆落道,“你可要熬锅鱼汤?”
柏兮摇摇头:“不是我钓的。煮出来不好。”
陆落不再坚持。
他坐着,见陆落仍披着那间玄色暗纹的风氅,被宽大的衣裳裹住,露出一张小脸,映衬着晚霞,眸光璀璨,柏兮心里温暖。
柏兮往她身上一靠,枕着她的膝盖,躺在甲板上。
“唉,快起来!”陆落担心道。“这甲板又潮又凉,要生病的!”
陆落这次租的是一条大船,有两层,一主船舱,三个副舱。冬天的江南,河面上风浪特别大,越大的船越稳,不容易晕船。
船家和船夫们惧怕陆落的银发,不知她的来历,向来躲在下面。轻易不会到上层的甲板上来。
所以,柏兮依偎着陆落,除了倚竹,也没人瞧见。
“我不怕冷。”柏兮躺下。眼睛望着远处起伏的山脉,以及旖旎的晚霞,心思起伏着。
今天是个很特殊的日子,陆落肯定不记得了。
他也不打算说,也不肯起来。
陆落劝了几句,见他都听不进去。也就止住了啰嗦,任由他躺在自己怀里。
“落落?”柏兮轻轻唤了声他。
陆落应了声:“嗯,怎么了?”
“没事。”柏兮口齿逐渐迟钝了。
她再等他下句话的时候,柏兮却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他睡着了。
陆落不想吵醒他,只得示意倚竹,让倚竹去抱了床被子,盖在他身上。
天渐渐黯淡了。
船上掌了灯,船夫们停船过夜,倚竹下去端饭上来。
陆落轻声道:“你先吃吧,我回头吃些点心。”
倚竹就高高兴兴把三个人的饭全吃了。
约莫半个时辰,柏兮复又醒过来。
“快起来,我腿麻了。”陆落道。
柏兮这才坐起来。
船头没有灯光,柏兮看陆落的脸,似笼了层朦胧轻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我刚刚做了个梦。”柏兮对陆落道。
陆落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双足,道:“什么梦?”
柏兮却笑了。
他笑得轻快,甚至有点得意。
陆落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梦?”陆落追问。
“我梦到了你小时候。”柏兮道,他似乎不打算告诉她,吊足了她的胃口。
陆落想不起前世,柏兮好似也看开了些,不再把前世的经历当成心中的禁忌,他会和陆落聊聊她小时候。
他们兄弟俩初入中土,对世人设防,唯一想要主动去接近的,就是老祖的养女落落,想通过她拜在老祖门下。
所以,柏兮告诉陆落,前世的她,是柏兮第一个认识的中原人,甚至是他第一个认识的女人。
“你们在草原上,没有女人吗?”陆落不相信,“你们冒充萨满,不是有了自己的门户奴隶吗?难道那些奴隶中,也没有女子?哪怕真没有,同部落的,就没有女人?”
“我们没有女奴隶。”柏兮道,“我们也不跟同部落的人来往。萨满是神秘的,轻易不与世人打交道。”
柏兮人生中第一个认识的女子,就是落落。
陆落听了,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她有点难过,柏兮的话,总能触及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这天,他们聊了很久。
陆落以为,柏兮的心念转过来了,可到了第二天,他又开始不说话了。
船慢慢靠近两浙路的境内时,柏兮的话更少了,他甚至不愿意陆落站在他身边,也不许她像往常小坐片刻。
到了湖州府,柏兮跟着陆落,去见了老祖。
老祖的苍老,也把柏兮吓了一跳,他怔怔看着老祖。
陆落私下里和师父说话,让柏兮等在大堂。
“他说,他愿意接受惩罚。”陆落对师父道,“您说怎么办?”
千衍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
“若杀了他,他再过十年八年,就会重新投胎转世,拥有新的肉身,杀死对他不算什么惩罚。”千衍道。
“那怎么办,还囚禁他?”陆落问,“您不是没有精力再去关押他吗?”
“不关押他了。”千衍道,“我自有打算,你去叫他进来,我跟他说。”
第167章老祖的处罚办法
陆落出来,告诉柏兮,师父要单独找他。
柏兮就进了屋子。
陆落想偷听,耳朵贴在门上,结果门哗啦一下打开了,她差点跌进去,吓得用力站稳了身形。
师父立在门后,笑眯眯看着她。
陆落干咳了几声,道:“师父,不用我帮您吗?”
“去忙吧。”师父慈祥微笑。
陆落无法,只得先走了。
她挺担心的。
师父和柏兮的想法,是相悖而行。师父想做救世主,看重世人的性命;而柏兮最不在乎的,就是人命。
这也是当初千衍不肯收柏兮的原因。
陆落离开之后,千衍让柏兮站在他面前。
“你杀了很多人。”千衍开口,“杀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是不是特别能显出你的强大?”
无能的人,才以欺负弱小来彰显自己的本事。
柏兮抬眸,眼眸锋利看了眼千衍。
触及千衍满面的皱纹,以及苍老浑浊的眼睛,柏兮突然就不想和他作对了。
千衍算是柏兮的第一个师父,虽然时间不长。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儿子和父亲可以争锋相对,却不能对老父亲的衰弱视若不见。
柏兮跟着陆落回来,是为了陆落,成全她对世俗的内疚,也许陆落会让他付出生命。
就像千衍所言,柏兮的生命是无止境的。这次死了,过几年换副皮囊而已。
唯一遗憾,是那时候陆落可能不在人世了,她的术法不足以让她长生不死。
“你打算如何了却此事?”千衍也没什么精神来处理柏兮,直接问道。
“落落让我听您的安置。”柏兮声音冷漠。
千衍抬眸看了眼他。
半晌,千衍才叹了口气,道:“你从前发疯的时候。所到之处。存草不留。此次杭州惨案,你罪大恶极,死都难偿。可你没有残杀满城的百姓。你尚有半分可救。”
宁墨谷杀一城百姓,是轻而易举的。
他从前绝不放过一条生命。
他这次没有如此做,说明在他的内心深处,哪怕是和陆落赌气。他也听了陆落的话。
这是好的开端。
“……既你不是无可救药,我不会杀你。”千衍道。
柏兮抬眸。深邃浓郁的眸子里,闪过几分惊讶。
他大概是没想到老祖这么仁慈。
他戒备看着老祖,想等他接下来的处罚。
柏兮觉得悲哀的是,这不是他的反省。也不是慑于老祖,而是为了陆落。
他到今天,对那些死去的人都感觉很麻木。不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们,他原就不在乎。
柏兮也会想。自己为何和陆落对人命的理解差这么多。
这些日子,他隐约想明白了。
柏兮生于战乱,那时候城破,外敌入城之后,烧杀抢掠,杀人就像切菜;而草原上部落众多,他们常年征战,死伤无数。
在柏兮看来,人的性命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随时可以牺牲。
陆落生在太平年景,她没有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她对人命的敬畏,让柏兮莫名其妙。
饶是这么莫名其妙,柏兮还是尽可能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就像老祖所言,他没有屠杀整个杭州城,不是他做不到,而是他没想过这么做。
他从潜意识里,开始被陆落驯服了。
“我在八陀山的道观,你是知道的。我即将进山,特罚你为童子,进山扫地、挑水、砍柴,洗衣做饭,五十年不得出山。”千衍最终说了他的惩罚。
柏兮又抬眸,看了眼千衍:没想到处罚这么轻。
五十年……
他和陆落的这辈子,大概是再也没有缘分了。
若他不突然发狂,就不会错失。
“好。”柏兮答应了。
他不是答应千衍,而是为了陆落。
他想,这也许是陆落要的结果。
柏兮不知自己还想什么,他也没什么理想和目标,他的术法已经达到了他满意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