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人就失去了兴致。
“怎么还有专门卖喜布的啊?”北府仔细打听,陆落那生意也够耸人听闻的,都摇摇头说,“一年到头才几件喜事啊?这么胡闹,开不了几天的……”
如此,更没人当一回事了,很快就失去了八卦的乐趣。
只有陈容枫送了贺礼。
除了贺礼,陈容枫还给陆落家送了中秋过节的东西。
有西瓜、石榴,也有湖州府最著名糕点铺子的月饼,还有陈府尊自家厨子做的月饼。
“我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陆落收到了陈容枫的东西,心里咯噔一下。
她在京里的时候,颜浧追求她,就是这些招数,逢年过节拼了命给她家送东西,什么新巧送什么,什么贵重给什么。
这套路让陆落愣了又愣,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西瓜足有十二斤。”陈容枫送来的两个西瓜,闻氏称了称,感叹道。
今年春上湖州府的雨水太多了,很多西瓜刚长个儿就烂在田里;后来又干旱了半个月,导致西瓜个头都不大。
闻氏那么多庄子,送上来孝敬的西瓜,最大的也才八斤。
陆落则闷闷的。
“怎么了,上次不是还念叨着吃西瓜吗?”闻氏好奇问她。
陆落则一声不吭,回了自己的屋子。
八月初四,陆落去自家的铺子查看,下午准备回府时,陈容枫却来了。
他换了件青灰色的直裰,身量颀长,如玉温顺。他的青丝浓密,鬓角青青的,越发显得年轻。
陆落微讶。
“我不是来买布的。”陈容枫笑道,“就是四下里闲逛,看看市场如何,顺道瞧瞧你的铺子。”
陆落哦了声。
铺子有个小小的后院,收拾了四间干净厢房,供大主顾谈买卖用的。
陆落请陈容枫喝茶。
“……生意怎样?”他身姿优雅,轻轻靠着椅背,端起茶盏喝。
陈容枫的手指匀亭纤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有淡淡的光泽,显得主人家十分的倜傥优雅。
他是陆落见过最有文人气质的,内敛沉稳,言语温柔。
“没什么生意,这不刚开业吗?”陆落笑道,“况且我们只做喜布,更是顾客稀少。”
“做生意不争朝夕,日子久了,有了口碑就会慢慢好起来。”陈容枫道。
陆落颔首。
眼瞧着日暮西山,璀璨的晚霞落在庭院,厢房的光线有点暗淡。
“十二老爷,我们铺子快要上板了,您若是找我有事,咱们换个地方喝茶,如何?”陆落问他。
这种情况下,陆落是在暗示他,自己要回家了。
她以为陈容枫很懂分寸,会说没事。
不成想,陈容枫竟道:“也好,我知道一家极好的茶楼……”
陆落倏然抬眸,定定看着他。
她的鬓角雪白,肌肤赛雪,眼睛微微眯着,就透出了冰雪寒光,让人心底一触。
“十二老爷,我斗胆问您一句话,可好?”
陈容枫颔首,不解看着陆落。
“您是不是爱慕我?”陆落直接问,“您对我可有男女情分?”
陈容枫怔住,脑子里嗡了下,下意识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
陆落问完,紧紧盯着他。
她的眸光,似雷霆之怒前的密云,紧紧压下了,让陈容枫透不过来气。
“没有!”他矢口否认。
说罢,陈容枫又愣住了,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这是什么鬼回答?
唉,不对,为什么姑娘家这样直接问?
陆落慢慢舒了口气,脸上没有自作多情的尴尬,而是欣慰道:“那太好了,我真怕连您这个朋友也没了。我不太懂这些,所以误会了您,您别往心里去。”
第021章以退为进
陈容枫出了铺子,立在门口的丹墀上,望着被晚霞纷披的街景,心中浑浑噩噩。
“府尊,回去吗?”随从见他愣神,出声提醒他。
陈容枫点头。
黑漆平顶的简易马车,是陈容枫日常的乘坐,他生性质朴节俭。
上车之前,他看了眼陆落的铺子。
两间门面的铺子,挂着烫金的大字招牌:“千丝斋”
千丝,音通“牵丝”,是婚姻的一种别称;同时,布由千丝而织成。一名二义,相扣相佐,又通俗好记,是个中上乘的铺名。
陈容枫默默看了几眼,这才坐回来马车上。
他心里的力气,像是被人拔了大半,恹恹依靠着车壁。
“你是不是爱慕我?”陆落柔婉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他的心如鼓跳。
他回答说“没有”,这个回答蠢得令他绝望。
他应该趁着一股脑儿的慌乱,将自己满心的话告诉她。
那年在祈隆寺,他在后山寻找女儿璇娘,偶遇了陆落,心里像有光照进来,心路花影摇曳。
片刻之后,他想到自己是来想看方家六娘的,方家六娘二十四了,而陆落看上去不过十六七,不是她。
他很失望,失望到对相亲没了半分兴趣;回家的路上,他母亲说方家六娘是穿淡蓝色风氅的女孩子,那天正巧陆落也穿了件青蓝色的。
陈容枫心中大喜,以为阴差阳错的,他自己误会了。
他的确是误会了,弄混淆了女孩子家的衣裳颜色,错将陆落当成了他要相看的姑娘。
那是第一次的相遇。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
心里的起伏,荡起了轻微的涟漪。
事后,陈容枫知晓陆落已定亲,永远与她失之交臂,很是失望。
再后来,他偷听到了陆落与颜浧的交谈。陆落说她要退亲。她并不中意颜浧。
陈容枫心中燃起了希冀。
往事一桩桩涌上心头,陈容枫轻轻阖目。
他想了半个晚上。
“挺好的,现如今说什么都不恰当。”陈容枫道。“左右为难,反而‘没有’是当前最好的回答了。”
五娘刚经历被退亲,她心里万念俱灰,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
这时候去表诉衷肠。无疑要被她拒之心门外,以后想扭转都难了。
五娘还在热孝中。要守孝三年,我们年纪都大了,她未必肯让我等。她若是心善,自然要劝我另谋良缘。
陈容枫想通了。和“没有”相比,他说“有”的下场更糟糕。
现在“没有”,不算撒谎。将来可以“有”。
这算留了余地。
“五娘会不会恼怒尴尬?”陈容枫也担心。
他瞻前顾后,处处顾念陆落的想法。
回想起临别前。陆落好似松了口气,并没有恼火。
“……她不中意我。”陈容枫黯然。
他们相遇的时候,她是颜浧的未婚妻,不中意他陈容枫,不是理所当然吗?
姑娘家的心,要一点点笼络,姻缘哪有这么容易呢?
辗转失落了一通之后,陈容枫心情好了些,再次燃起了斗志。
想起当年他心灰意冷离开了京城,失落了一年多,以为此生与陆落无缘。如今失而复得,他岂能松手?
他近水楼台,若是再与陆落失之交臂,他就太无能了。
翌日,陈容枫处理完公务,差不多到了晌午,他再次到陆落的铺子里。
陆落最近没事,几乎都在铺子里。
她仍在小厢房里见了陈容枫,亲自给他捧茶。
昨天那番问话,首先解除了陆落心中的担忧,其次也让她有点尴尬。
陆落是要等颜浧的,不管有什么恨与怨,都是她和颜浧之间的私事,只要颜浧的记忆恢复,她总会回到他身边。
她可能会处罚他,发泄下自己的委屈,但结果不离其宗,她仍爱他。
陆落明白这一点,其他人未必清楚,陆落不想跟任何人暧昧,给人家无望的期盼。
陈容枫送东西,让陆落误解了他。
自作多情问一句,总好过耽误他、浪费他的感情,所以陆落忍着难堪问了。
问完之后,当时是松了口气,事后想想也挺不好意思的。陈容枫看着叔公的面子,对她如此照顾,她却多心。
所以,陈容枫再次登门,不计前嫌,陆落就有点热情,甚至巴结,希望能冰释前嫌。
“十二老爷,这是我叔公送给我的白茶,您尝尝。”陆落给他端茶,拿了自己从京里带过来的珍藏茶叶。
闻乐喜给陆落的茶,是进贡的顶级白茶。
白茶有毫香,鲜醇嫩匀,入口清爽,陈容枫很喜欢。
“很好喝。”陈容枫笑道,“多谢五娘款待我。”
陆落也微笑:“您不介意我昨日唐突,多谢您雅量。”
日影西移,从淡蓝色薄纱窗棂透进来,陈容枫的侧颜被笼罩了层清淡的光,他眼眸明亮璀璨,气色润泽,眉梢挑了淡淡喜悦,有华采流转。
他是个倜傥雍容的男人,丰姿如怡,神采内蕴。他脸上没有勉强,而是真正的愉悦,陆落就知道他真不在意,更是松了口气。
陆落看他的同时,他也回眸看陆落。
四目一撞,陆落先笑了,大方又坦然,陈容枫心里一激荡,也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在陆落看来,是彻底消除了罅隙。
“五娘,我只身一人在湖州做官,颇有些孤寂。”陈容枫对陆落道,“我把你当个故友,常来常往,咱们别相互猜忌。”
有了来往,感情才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这是陈容枫的打算。
陆落不知道。
“好。”陆落笑道,“您的话我记住了,我年纪小沉不住气,您不计较我的冒失。”
陆落在湖州的发展,也离不开知府的帮衬。
她也不想和陈容枫闹得太僵。
陆落松了口气。
陈容枫送了开业之礼,陆落按照习俗,应该请他喝酒。
陆落将这话告诉了陈容枫。
陈容枫说喝酒就免了,他想邀请陆落中秋赏月观灯:“湖州的八月灯会,比京里更是热闹,我从前是鼓孤陋寡闻了。中秋咱们去观灯如何?”
陆落想起颜浧追求她,中秋节也带她去观灯。
也许,问题出在她身上。
她太想念颜浧了,旁人一点小事,陆落就牵扯到颜浧身上去。
就像观灯,仔细想来不是很普通的事吗?大家都结伴而去,她又误会陈容枫,还不是因为颜浧?
不知道颜浧怎样了。
陆落的心,毫无预兆缩了下。
她答应了陈容枫。
陆落以为,日子会慢悠悠过去,不成想第二天,柏兮就到了湖州府。
第022章账房
柏兮来了。
他是在陆落回府的半道上,拦住了陆落。
陆落恨其入骨,见到他就少不得一番动怒。
“别发浑!”柏兮见陆落满面怒容,欲张牙舞爪,冷冷看着她道。
这让陆落气个半死。
陆落抓过了车夫的马鞭,想抽打柏兮,却被柏兮握住了。
他一把将马鞭夺去,差点将陆落带下了马车。
“我来驾车,你自己跑回去。”柏兮对车夫道。
“你谁啊?”车夫是湖州府的老人,没有上过京城,不认识柏兮,当即不快道。
这厮对姑娘不敬,车夫都跃跃欲试要揍他。只是,姑娘没发话,车夫也不敢妄动,憋了一肚子气。
“小子,你可知这是谁家的姑娘,谁家的马车?敢嚣张,剥了你小子的皮!”车夫强悍道。
陆落孤儿寡母的,若是下人再不厉害,就要被人欺负的,陆落的车夫、小厮,多少有点“恶奴”的气性。
柏兮眼眸一沉。
不高兴布满了柏兮的脸,他从袖子里掏出张黄符。
陆落骇然:“柏兮!”
上次柏兮就是用这种术法,差点害死了陆落的倚竹。见他故技重施,陆落没法子破除术法,只得阻止他。
柏兮又默默将黄符放了回去。
“老李叔,这是我在京里认识的朋友。”陆落对车夫道,“让他来驾车吧,您走回去,反正没几步路了。”
下人们虽然“凶悍”,个个都忠心耿耿。
“是。”车夫果然下了马车。将位置让给了柏兮。
柏兮坐上了马车,煞有其事将马车驾了起来。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陆落问。
柏兮道:“回青敖湾。”
他知道陆落住在青敖湾,甚至知道是哪一间屋子。
陆落悚然看了眼他。
“等一下!”陆落让他停车。
柏兮这次没有同她拗,将马车靠边停下。
“倚竹,你去驾车。”陆落对身边的丫鬟道,“柏兮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柏兮的眉头轻挑了下。
倚竹依言。换下了柏兮。柏兮则进了马车。
一进马车,他闻到了茴香味,这是方才陆落和倚竹在马车里吃了茴香馅儿的包子。
她们有点饿了。又路过一家铺子正巧卖此物,就买了一笼屉。
对她这种不讲究的人,柏兮很鄙视,鼻子轻轻皱了下:“一股子味。”
陆落翻了个白眼。
“怎么?”他斜睨陆落。对陆落叫他进来感到不满。
陆落忍着满心的愤怒,和掐死他的冲动。言语平和道:“我娘知道是你害了我,你若是轻易登门,她肯定要生气。”
“那也无法,我以后是你的家奴。”柏兮冷淡道。“她只要不动手,我会容忍她的。”
陆落的拳头攥紧了:“恶奴欺主!”
“没欺你,只是你太无能了。”柏兮道。
“我不用你做家奴。”陆落咬牙道。“你不管做什么,别缠着我就行。”
“缠着你?”柏兮冷笑。“自作多情,我不过是依诺!”
他和陆落打赌,一时间轻瞧了陆落,大意输给了他。
陆落说过,若是他输了,他就要给她做门户奴隶。
柏兮输了,他以后就是陆落的奴隶了。
宁墨谷是神,神的寿命很长,而且神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他来了。
“你真要做家奴?”陆落咬牙问。
柏兮颔首,对于神而言,不管做什么都是哄着凡人玩,柏兮不在意。
他就是做几天家奴试试,陆落若敢蹬鼻子上脸,拍死她!
“我的家奴,对我的话言听计从。”陆落道。
柏兮回眸,眸光凛冽,他知道陆落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若也是家奴,现在我命令你滚,从我眼前消失,永远不能出现在我的面前。”陆落喝道。
柏兮看着她,唇角微微挑了下,道:“别孩子气。”
陆落气得想要杀人。
静心一想,陆落也知道,靠嘴炮是打不走柏兮的。
要想彻底摆脱他,就要弄死他。
既然要弄死他,就要知道他的弱点,摸清楚他的术法,对他有所了解。
“知己知彼!”
陆落这样安慰自己,暂时就熄了怒焰。
她叮嘱柏兮:“你不许惹我母亲生气,怎么打骂你就受着。你的差事怎么安排,你得听从。”
柏兮颔首,竟都同意了。
他厚颜无耻对陆落道:“你好好说话,咱们就可以相安无事了。”一副恩赐陆落的模样。
陆落的拳头紧紧攥着,手指甲陷入掌心,快要把细嫩的手掌掐破皮。
“人都是有惰性的,放过强敌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奋进,我不是正需要成功吗?”陆落自我催眠。
当她对柏兮无可奈何的时候,唯有找些理由安慰自己,陆落才能让自己承认她被柏兮威胁的事。
柏兮到了陆家,是瞒不住母亲的,陆落先带着他,去见过了闻氏。
“这位是?”闻氏有点吃惊。
任谁见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带个翩翩佳公子回来,都会很吃惊的。
闻氏从未见过柏兮。
柏兮在京里名声很盛,闻氏却不需要求助他,故而从未相见。
哪怕陆落被柏兮掳走了,闻氏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模样。
陆落愣了下:这倒解决了她一个难题。
“娘,这是宁墨谷。”陆落对母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