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低垂着眼睑。面目慈祥仁善,喝了两口茶。
“凌氏刺伤了丈夫,重伤了妾室,颜家容不得她了。先移居到别馆。把孩子生了再说……”老夫人口吻平淡。
容不得她,以后不会再接凌氏回府了。
怎么打发她,目前大家心照不宣。只是不会明言。
昨日夜里,二老爷知道儿媳妇刺伤了儿子。盛怒之下,连孙儿都不想要了,想把凌氏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儿处死。
凌氏不管生不生孩子,都是死路一条了。
“二哥伤得重吗?”颜浧问。
在床头挂一把宝剑辟邪,这原本很常见。只不过,辟邪的宝剑不开刃,都是钝器,很难伤人。
凌氏挂着床头的宝剑,竟然是开刃的,而且锋利无比。
她是早有准备的!
颜二郎被砍了一剑之后,太医用羊肠缝合了伤口。太医说,若是第二天不发烧、不化脓,就无大碍。
“那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他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唐姨娘,昨日夜里烧了起来,只怕……”老夫人叹气道。
凌氏那一剑,先砍伤了颜二郎,化了一条很长的口子,回手就插到了唐姨娘的腹部。她插偏了,唐姨娘没死,只是高烧昏迷。
不过,太医说可能活不成。
颜二郎一直守着唐姨娘,不肯听人说半句话,他还不知道凌氏怀孕的消息。
“若唐姨娘死了,此事就遮掩不住了,咱们报官不报官?”颜浧试探着问了句。
老夫人眼眸一抬,眸光森严而肃穆:“这是家务事!”
权势显赫的颜家,就连杀死了人这种触犯国法的事,也要用“家务事”来处理。
“今晚会送唐姨娘走。”老夫人冷静得近乎残酷,“凌氏还要养伤,等她伤势好了再送走。”
唐姨娘的性命,就不会管了。她敢刺伤主母,已经是判了死刑的。
颜家家规森严。若是颜氏子弟犯了错,也许可以饶恕,但是外人绝不姑息!
昨夜颜府只是先处理儿子和媳妇,没轮到讨论一个小妾。其实也不用讨论,默认会处决掉这个小妾的,这是家规。
老夫人已经在封锁消息,等会儿子夜就把唐姨娘移到庄子上去,她死没死,以后也不会再要她进府了。
死了正好,就地烧掉,对外说送她出去养病,以后不许任何人多提。没死的话,就先安抚好颜二郎,再秘密处死。
“若是唐姨娘真是重伤不治而亡,凌氏就是杀人了。”颜浧又道。
老夫人觉得颜浧话里有话。
“……唐姨娘刺伤了主母,杀她是应该的。”老夫人沉稳说。
“律法可不这么说。”
老夫人微微冷笑了一声,再次提醒颜浧:“这是家务事!”
颜家的家法,可以藐视律法,可以断生死。
颜浧觉得他们太轻狂了,无视朝廷法纪,比颜浧更狂妄,只是他们懂得遮掩,不叫人抓住把柄。
权势滔天的望族,素来如此。
“我以后要跟他们敬而远之。”颜浧心想。他不想他的妻子和孩子,将来遭受这等家法。
“那凌氏,也是要死的?”颜浧又问。
老夫人不语。
到底是孙儿媳妇,不会像妾室那么低贱,随意说出口。
颜浧却明白。
既然都是要死的,那孩子对凌氏而言就没什么用,反正不能给她保命。如此,就没必要留个野种在颜家了。
“祖母,您何不把二哥请过来,问问他上次去二嫂房里,是什么日子。”颜浧道。
老夫人一直在猜测颜浧的来意,可是他兜兜转转了半天都没说。
直到现在。
老夫人心里猛然一跳,脸色微敛。
“我晚膳都没吃,先回去了。”颜浧说完了,就起身告辞。
三月的风,和煦熏香,扑面带着馨甜和温暖。
颜浧一路走出来,却感觉冷,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出了大门,永熹侯府高悬的门灯,艳红璀璨,将红光铺陈着,喜气洋洋的。颜浧却觉得这光凄惨,有血的味道。
第256章绑走(月票2160+)
桦烛影微,锦幔半卷,暖春的熏风徐徐暗潜,有桃蕊的清香。
颜老夫人沉吟良久,细细在脑海中谋划。
幸好三郎提醒她,也幸好二郎还不知情。
若是二郎先知道了,依着他的脾气,肯定要闹得满天下皆知,到时候事情更加不好收拾了。
孙儿媳妇行为失贞,这是多大的丑事?
“三郎给了个及时报!”老夫人心想。
“来人。”沉吟片刻,老夫人喊了大丫鬟,“去把陈中叫进去!”
陈中是护院的首领,负责侯府的安全,只听命于老侯爷和老夫人。
丫鬟道是。
很快,陈中就进了昭怀院。
老侯爷知道颜浧走了,也有句话想叮嘱老夫人,就走了进来。
瞧见陈中,老侯爷问:“这么晚,你进来做什么?”
“我唤他的。”老夫人神色凝重。她转颐对陈中道,“你带了人去唐姨娘的院子,让她的丫鬟们现在就给她穿戴整齐,立马送走。若是二少爷不准,将他打晕!”
陈中一愣,老侯爷也微愣。
唐姨娘敢对主子动手,罪不可赦,可她到底是二少爷跟前的人,养育过庶孙。不是说了夜里悄悄送走,人不知鬼不觉吗?
怎么现在大张旗鼓,不顾一切?
老夫人是个很在乎体面的人,如今这般吩咐,陈中和老侯爷都不太明白。
“出了何事?”老侯爷问。
老夫人不答,只是对陈中道:“快去,照我说得办,闹得越大越好,将二少爷敲晕。带到我这里来!”
“是!”陈中道。
老夫人吩咐得这样清晰,陈中照办即可。至于二少爷,陈中就顾不上了,他只听从主子的。
陈中一走,老侯爷又问老夫人:“这是做什么,为何突然如此着急?”
“我何尝愿意这样着急?”老夫人叹气,“不尽快。事情就不好搪塞啊。”
老夫人顿了下。把颜浧的话,告诉了老侯爷。
老侯爷不喜欢颜浧,听闻此语。立马道:“那个孽孙怎么知道?他这是恨不能咱们更乱,他好看笑话!这个当前落井下石,岂有善意?”
老侯爷时常不在家,也不管府里的事务。他不知晓颜二郎房里是什么光景。
从两年前开始,颜二郎几乎不进凌氏的房。凌氏又哭又闹的。请老夫人做主,老夫人这才骂了颜二郎,让他务必去凌氏房中半个月。
而后,凌氏果然有了身孕。
去年端午节。孩子掉了,凌氏和颜二郎又闹了一回。
凌氏是在娘家滑胎的,她嫂子们送她回府。还被颜二郎羞辱了一顿,气得转身走了。
打那之后。颜二郎和凌氏更加水火不容,老夫人也不好再管他们两口子。
如今才过去一年,颜二郎腊月里还得了个通房丫鬟,如胶似漆,岂会再进凌氏的房?
这些事,老侯爷不知情,老夫人却是一清二楚。
昨日太医说凌氏怀孕,老夫人心中就有疑窦,只是不好平白诬陷孙媳妇的清白,才没有说出来。
如今,颜浧又来说这些话。依着颜浧的性格,他若是没有把握,不会乱语。
此事至少有八成的真的,凌氏怀的是野种。
“……我相信三郎的话。”老夫人道,“二郎什么性格,你这个做祖父的还不知道?一旦他听到风声,可不管大家的情面,定要闹得天翻地覆。
凌氏怀孕,合族都知道了,是瞒不住的。现在要做的,是堵住二郎的口,不许他胡说八道。
二郎气头上,跟他讲道理也说不通。未免他闹大人尽皆知,我先将他打晕,连夜送到信州的庄子上去,堵住他的口。等过了一年半载,府里风声散尽,才接他回来!”
既然凌氏怀孕已经传开了,那么孩子是野种这个消息,就必须牢牢锁住。
颜家原本就没打算原谅凌氏,之前考虑到她怀着孩子,还准备先不动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如今,连孩子也不能留了。
老夫人一直挺照顾凌氏的,因为凌氏先去的祖母是老夫人年幼时的闺蜜,特别是老夫人娘家失势那段日子,唯有凌氏的祖母对她真心不变,老夫人很感激。
老夫人是个念旧情的人。
凌氏拿剑砍伤丈夫,重伤妾室,这是做了极坏的榜样。
在老夫人看来,女人素来就应该温顺臣服,若是如此大胆妄为,将丈夫踩在脚底,家族会阴盛阳衰。
一旦阳衰,家族的命脉就会发现改变,可能会导致荣华不保,天地颠覆。
况且,轻饶了凌氏,会给其他儿媳妇、孙媳妇甚至孙女做了坏榜样,让她们以为可以压制丈夫、欺凌丈夫。
儿媳妇和孙媳妇欺凌丈夫,固然是不允许的;孙女嫁出去,欺负丈夫更是不行,这是丢娘家的脸,损失颜家的体面。
要杀鸡儆猴,绝不能助涨这等风气!
“那么说,就是真的?”老侯爷回头想了想,气得脸色骤变:凌氏太可恨了,该千刀万剐了她!
“八成是真的。”
“二郎也是可怜!”老侯爷心疼孙子,“碰到这么个女人,当初是谁保媒的?”
老夫人不语。
这门亲事,是老夫人力主的。
老夫人见过凌氏几面,觉得她姿容不俗,举止大方开朗,性情活泼,很喜欢她。
又考虑到她出身世族,虽然现在落魄了些,到底是血统尊贵的。
凌氏的祖母,更是对老夫人有恩。
凌氏和颜二郎成亲之初,感情也挺好的,夫妻和睦。
可是唇齿相依,还有打架的时候呢,何况年轻气盛的两口子?
他们成亲后,和正常的小两口一样,有时候会磕磕碰碰的。
后来就不知怎么了,越吵越凶,恩爱夫妻成了仇敌。
“老夫人,陈护院来了。”外头传来管事媳妇子的声音。
陈中把颜二郎扛了进来。
颜二郎昏迷不醒。
“好了,先将他送走吧,送去信州的庄子上。把他绑紧了,免得他路上醒过来误事。”老夫人道。
陈中道是。
老夫人把颜二郎绑走,又把唐姨娘强行拖出去,送到庄子上,已经惊动了不少人。
“去给凌氏说一声,她哪怕活蹦乱跳的,也要给我装死!”老夫人又让亲信的媳妇子去叮嘱凌氏。
颜家都在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老夫人要帮凌氏,反而将二少爷送走,不是说二少爷也被凌氏伤了吗?
这也太过分了,明明是凌氏的错啊,怎么能跌倒黑白呢?
大家都没睡,全部听到了消息,议论纷纷时,一个颀长的身影,穿着玄色衣裳,隐没在茫茫夜色中,偷偷摸摸从角门出了永熹侯府,跑到了颜浧的府邸。
他从角门进来,下人们没敢拦他,他就一路摸到了颜浧的外书房。
“我要见三郎,快去通禀!”
第257章求助(第五更求月票)
颜浧府邸的内院,有角门和永熹侯府相连,当差的都是些婆子们。若是永熹侯的人过来,婆子们都知道是主子,就会很轻易放行。
到了外院,则是铜墙铁壁,寸步难行,到处都是护卫。这些护卫只认颜浧,不认其他,任何人要进来,需得层层通禀,除了陆落。
所以,想进去颜浧的侯府,唯一便捷的路是经过永熹侯府。
是夜,颜浧胃口全无,喝了碗养胃的米粥,就独坐外书房,翻阅大周西南的舆图,想摸清楚西南最近频繁动乱的原因。
烛火橘黄,迎风跳跃。
颜浧陷入了深思。
“成王是怎么考虑的?”颜浧心里盘算,他怀疑成王。
怀疑归怀疑,一时间也没有证据。
正想着,外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扣动。颜浧回神,说了声进来,雕花木门被推开,护卫靴子落地沉重有力。
“将军,有人求见,是您的大堂兄。”护卫告诉颜浧。
颜浧虽然和大堂兄来往不多,却也交情不俗,于是他没有多想,随口对护卫道:“请进来。”
颜家大郎叫颜泈,今年三十三了,比颜浧大五岁,自幼聪明勤奋,沉稳练达,兄弟们都很尊重他。
颜大郎二十岁就中了进士,还引起了不少的风波。因他年纪小,当得起一声天才,却有人说他是作弊,说颜家收买了考官。
饶是如此,颜大郎还是被钦点了传胪,如今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学通古今,才高八斗。
他在文坛不算出名。因为他考中了之后就专心政务,很少去诗会上出风头。
颜大郎是个中规中矩得有点无趣的人。
颜浧听到脚步声,抬眸却瞧见他素日喜欢青衫的大哥,一袭玄衣,脸色苍白进了书房。
颜浧心里疑惑,喊了小厮倒茶。
“大哥,你这半夜找我。可是有事?”颜浧见沉稳的大堂兄端起茶的手微微发抖。就主动出声问道。
颜浧不擅长联想猜忌,可此刻他想到了最近隔壁府里唯一发生的事,就想到了二堂嫂凌氏。
这个念头一起。颜浧心里微凛。
“三郎,你封了侯爷,祖父祖母高看你些,你在老人家面前说得上话。大哥有件事。想求你帮忙。”颜大郎决定再三,还是打算直截了当。
“咱们兄弟。大哥有事请说。”颜浧道,心里却起了警惕。
“……我、我不想要孩子,我只想大人活着!”颜大郎结巴了半晌,声音压低了几分。道。
说罢,他脸更白了,不见血色。
听到此言。颜浧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难以置信看着大堂兄。
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从小就懂事听话。规规矩矩,怎么会做出这等荒唐可笑的事?
“凌氏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颜浧拨开了遮掩,直接问他。
颜大郎眼底涌出痛色,须臾才轻轻点了点头。
颜浧浓眉紧蹙。
“大哥,你可知后果?”颜浧道,“你想要什么女人要不到,居然……”
颜浧无法想象。
颜氏这等门第,府邸的长孙颜泈,他不管是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什么女人得不到手,偏偏要作为有违伦常之事?
这要是败露了,吐沫星子能把颜家淹死。
颜大郎的政绩上,也要添上一笔污点,以后可能经常要被御史弹劾“品德有亏”。
从家族和自身两方面而言,他做这种事,都有脑子进屎了的嫌疑。
颜浧在西北十二年,为何京里这些人,全变了眉目?
“我没有想偷鸡摸狗,我只是……”颜大郎欲言又止。
颜浧挺震惊的,大堂兄做出如此丑事,不顾自己的品德和前途。
震惊之余,颜浧并不怎么生气。虽然他很难以理解颜大郎的行为,可说到底关颜浧何事?
不过,颜大郎这份辩解,却叫颜浧心生不悦:“只是什么?只是凌氏勾引你,你没把控住?”
颜浧很讨厌敢做不敢当的男人。自己犯错了,却要推给女人。
颜大郎抬眸,愕然看着颜浧:“当然不是!她从未勾引过我,是我……”
颜大郎有些说不下去。
他满脸痛色,双肩撑不起脑袋了,萎靡着低了下去,将脸埋在双膝间,来抵消心头的绝望。
“……显昌十一年有一桩事,不知道你可记得?”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通红,水光已经抹去了。
颜浧算了算,显昌十一年,那时候他才十四岁了,父母健在。
“十几年前了,我哪里全部记得,你说哪一桩?”颜浧问。
十几年的旧事,除了他父母去世,其余的颜浧真没太深刻的印象。
“那年的上巳节,我让你闯到帷幔的河边,给一个女孩子送风筝。结果你冲得太快,把那姑娘的丫鬟挤到了河里,还记得吗?”颜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