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当年这些小青年都是跟着我下地干活的,他们干什么活,都是我给分配的!”老头感慨地说:“一晃三十年过去了,那次他们回来,都从当年的小青年成了50多岁的人了,很多人都成爷爷外祖父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人的变化也大。”
我不知道那次组团回来的人里有没有老李,前几年正是老李风头正劲春风得意的时候,估计他未必会回来。
我说:“听您的话,好像他们当年在这里插队,是一起来的,但离开,却不是一起?”
“是的,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离开的时候,是陆陆续续的,当年有了回城或者上大学的名额,大家都抢啊,就看谁关系硬了,关系硬的先回城,没有关系的,就只能等……我记得最后一个走的,是个姓李的小伙子,对了,那小伙子就是星海来的插队知青!”
我的心里有些激动,说:“那就是说这个最后回城的姓李的小伙子是最没有关系的了?”
“哎——”老头叹了口气,说:“那小伙子的父母是右派,家庭出身不好,有没有后台背景,自然有好事是轮不到他的,不过,最后他也还是走了,不过,在当年插队的这帮知青里,回城后混得最好的,也是他……”
“哦,怎么混得最好了?”我说。
“听说他后来在星海当了公安局长呢,还是星海的副市长,你从星海来的,该知道的吧?”老头说。
显然,老头的消息还是有些闭塞,他虽然知道老李当了公安局长,但却不知道再后来老李落马的事情。
我说:“我对星海的大官是不知道的,我不关心这些,我是刚从外地到星海来做事的!”
“哦……”老头点点头:“怪不得!”
“看来,最后离开未必也不是好事啊!”我笑着说。
老头没有说话,一支烟抽完,将烟头扔掉,我忙又递过去一支烟,他摆摆手,摸起自己的旱烟管:“算了,你那烟没有劲,我还是抽我这个!你要不要来两口,我这旱烟是我自己种的,劲头大着呢?”
我笑着摆摆手。
老头继续吧唧吧唧滋滋有味地抽自己的旱烟,沉默了半天说:“其实,最后走的这个小伙子,走的实在是不大利索,人虽然走了,虽然后来混大了,但在村子里却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
“为什么呢?”我说。
老头看着江面沉默了,半天说:“这里面有个故事,当年这个姓李的小伙子在来插队的知青了是不大合群的,因为出身不好,有些受排挤,我特意照顾他,不让他和大家一起下地干重活,安排他放生产队的牛。
“这样安排呢,一来避免他和大家在干活的时候发生矛盾,二来呢,也算是个轻快活,照顾照顾他。后来呢,他在放牛的时候救了一个那边打渔落水的女孩子,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当时这事我是知道的,我看那女孩子也确实不错,人长得好,心地有善良,就有意撮合他们。
“可是没想到,这小伙子为了回城,和城里的一个女同学好上了,和人家结婚了,把那女孩给抛弃了……以前那女孩经常过来看他,自从他和城里的那女人结婚离开这里后,那女孩就再也没有来过。
“后来听屯子里江那边有亲戚的人说,那女孩好像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不知道,只知道那女孩失踪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到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想想这事就觉得心痛啊,多好的闺女,可怜的女孩子。”
我半晌没有说话。
“就为这事,屯子里的人都有些对那小伙子有看法,后来虽然听说他做了大官,也还是瞧不起他,前几年当年的那些知青组团回来,他没有一起来,我估计他可能也是觉得没有脸回来吧!那么好的女孩子,对他那么好,为了回城,就把人家给甩了,唉……造孽啊!”老头叹息着。
我叹了口气,这确实是造孽,只是不知这孽是老李造成的还是那个时代造成的。
在一个时代面前,个人的命运是微乎其微的。
第1654章 不曾泯灭的爱和痛
我说:“可是,如果那个姓李的不离开这里,这对他或许又是不公平的,大家都走了,他难道就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老生产队长楞下下说:“难道我们这里不好吗?”
“好,是很好,不过,对一个想发展的年轻人来说,一辈子关在这个闭塞的地方,他一辈子的理想就完了!”我说。
老队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或许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我其实也知道,屯子是留不住他们的,早晚他们都要走的,他们不属于这里,他们属于更广阔的天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主席当年说的,只是,这广阔天地却不是农村,是城里喽。”
我说:“既然他想离开这里,那么,或许他就要失去什么,就要付出一些什么代价或者做什么交易!”
老队长看看我,说:“不错,他当初的离开,是一个交易,那个女同学的爸爸当时是丹东的地革委主任,权力大着呢,女同学当时答应他,只要和她结婚,就保证能让他回城,而且保证还能安排让他满意的有发展前途的工作。他得到了,也失去了,得到的是荣华富贵,失去的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得到的,早晚都会回到一无所有,失去的,却再也不会回来!”
老队长的话让我不由深思,我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老李当年的作为是否正确,不知自己是否能理解当时的老李。
但我还是坚信一点,换了我是老李,换了秋桐是当年的金景秀,我绝对不会做出老李那样的事情。
可是,这只是假如。
不由心里有些迷惘和惆怅。
老队长抽完烟,在鞋帮上磕磕烟锅,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体,说:“人这辈子,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年轻的时候不管做过什么事,只要等老的时候想想心安就好啊!”
说完,老队长背起手,晃晃悠悠地往屯子里走去,那条有些年龄的老黄狗也起来,跟着主人走了。
看着这一主一仆离去的背影,琢磨着他最后的那句话,我有些发怔,这话听起来和朴实,却又似乎带着极深的许多人一辈子悟不透的人生哲理。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向金景秀和秋桐去的地方走去,转过一个弯,看到了她们。
她们正坐在江边的一个滩地旁的石头上,都正在入神地看着江面,看着江对岸……
不知她们在想什么。
江滩面积不小,上面的草已经发黄。
突然想到,这里会不会就是当年老李放牛的地方呢?会不会就是老李和金景秀当年约会的地方呢?
越想越可能,金景秀坐在这里,是在回忆当年,是在找寻记忆里不曾泯灭的那些刻骨的青葱岁月……
而秋桐陪着金景秀默默地坐在那里,她又在想什么呢?
我不得而知。
我看了她们一会儿,没过去打扰,悄悄又退回来,回到停车的地方。
这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开过来,停在我的车旁边。
这是杜建国的车。
车后座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老李。
我直接走过去。
出租车停下,老李却没有下车。
我走到车跟前,打开车前门坐了进去。
杜建国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打开门出去了,到一边抽烟去了。
我回头看着老李。
老李打扮地有些滑稽,戴着一顶帽子,围着一条大围巾,还戴了一副墨镜,围巾和墨镜将脸遮住了一大半,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乍一看去还真认不出是老李。
“李叔——”我叫了一声。
“她……她在哪里?”老李摘下墨镜,声音有些颤抖。
我指了指右前方:“她正在前面不远处的江滩那里坐着,安静地坐在那里。”
老李的面部表情猛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就伸手要去开车门。
“李叔——”我叫了一声。
老李停住手,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我突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老李看着我,身体在微微颤抖:“这个屯子,就是我当年插队的村子,那片江滩,就是我当年放牛的地方,也是我们当年约会之地,她,她,她今天竟然来到了这里,她真的来到了这里。”
老李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还有些嘶哑。
“你打算过去见她吗?”我说。
老李用意外的眼神看着我,似对我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乎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突然也觉得似乎自己此时不该说这个话,但既然说了,也收不回去。
我顿了顿,说:“那个,秋总,正在那边,正陪她坐在那里!”
老李的眼神微微一动,没有说话,看着我。
我决定了,我今天既不动员他见金景秀,也不阻止他,决定由他自己做,但我要把我该说的话说出来。
我于是继续说:“金姑姑是昨天上午到的星海,和侄子一起来的!”
老李看着我,不说话。
“到了星海之后,金姑姑的侄子去谈业务,秋总陪着去的,我开车拉着金姑姑在到星海广场转了一圈!”
“你们去了星海广场?”老李的眼皮猛地一跳。
“是的。”我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在星海大酒店门口附近靠近广场的地方停了车,我和金姑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我看到了你,你正好经过那里,而且,你还在我们的车附近站了半天!”
“你——她——”老李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睁大了,看着我:“她——她看到我了?”
“是的!她看到你了,她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她坐在车里,一直就看着你!”我紧盯住老李的眼睛。
“她——”老李的身体又颤抖起来:“她——她一直看着我?”
“是的,她一直看着你!但是,她——没有下车!”我加重了语气。
老李的脸色倏地有些变了:“她,她,她看到了我,可是,她,她,没有下车!她一直看着我,可是她却就真的没有下车,也没有喊我!”
“是的!”我冷酷地说了一句,感觉自己越来越残忍。
“为什么?”老李冒出一句,声音都有些变了。
“不知道!她并没有告诉我她认识你,只是看着你,但没有和我说任何关于你的话!”我说。
“也就是说,她,她没有告诉你她认识我!”老李说。
“嗯!”我点点头。
老李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低头喃喃地说:“她见到了我,她终于见到了我,可是,她终归没有和我相认,她终归没有见我……她,她一定是不愿意和我相见,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作声,看着老李。
“她一定是不会原谅我的,她没有原谅我,这么多年了,她心里一定还在恨我……”老李继续喃喃地说:“可是,既然她不肯原谅我,那么,她为何又要来这里,为何又要到那个地方去坐着,为何。”
“是的,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可怜老李。
“我……你说,我该怎么办,今天,此时,我该怎么去做?”老李抬头看着我。
“这是你的事情,这个你不能问我,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我礼貌而客气地说。
老李的眼神有些失落,还有些神伤,怔怔地看着我。
“你为何要这副装扮?”我说。
老李的眼神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你是很想见金姑姑,但是,你又很害怕见她,所以,你才会这副装扮,是不是?”我说。
老李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的内心其实现在十分矛盾,即使我不告诉你昨天金姑姑在星海广场见到你的事情,恐怕你今天也未必就一定有胆量和勇气去见金姑姑,是不是?”我继续问老李。
老李还是不说话,但神情显得很尴尬。
“我之所以告诉你昨天星海广场的事情,是想让你知道更多关于金姑姑的消息,至于今天到底该怎么做,你自己做决定吧。”我说。
老李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我,我其实今天来,主要就是想看……看她一眼……没想到,昨天,她已经见过我了……我……我……”
老李的话我只能信一半。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做决定吧!”我说完,打开车门下了车,冲附近的杜建国使了个眼色,杜建国冲车子走过来。
这时,金景秀和秋桐一起回来了,金景秀似乎身体有些虚弱,脸色有些苍白,秋桐挽着她的胳膊,脸上带着担心的表情。
我迎上去:“你们回来了!”
金景秀点点头,冲我笑了下,笑得有些努力,然后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出租车。
我的心跳加剧,我知道,此时,出租车李的老李一定戴上了墨镜,用围巾遮住了面孔,正眼睛不眨地看着30年没有见面的金景秀,此时,老李的心情一定十分激动。
金景秀没有看出什么,扫视了一眼出租车,然后就转移视线,看了看周围。
“这里风景不错,冬天难得有如此的好风景!”我说。
“是的。”金景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深深呼了口气,接着就仰脸看着天空,目光有些呆滞。
“金姑姑,你似乎情绪有些低沉,身体不舒服?”我说。
秋桐这时也看了出租车一眼,接着又带着关切的目光看着金景秀。
秋桐也没有认出出租车里的老李。
“呵呵……”金景秀笑了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加上今天坐车有些累!没事的,休息会就好了!”
金景秀显然在掩饰什么。
我当然知道她在掩饰什么,但秋桐是不会知道的。
秋桐这时看了一眼旁边的农家乐饭店,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了,要不,我们在这里的农家乐吃饭吧,尝尝山里的特色!”
“好啊!”我说。
金景秀点点头:“行啊,好,客从主便,听你们的!”
秋桐和金景秀一起往农家乐饭店里走去,我跟在后面,边回头看了一眼出租车……
第1655章 老李和金姑姑都病了
等我们吃过饭出来的时候,出租车已经不见了。
这时,我收到了杜建国的手机短信:“易哥,我和老爷子正在回丹东的高速上,老爷子一路上唉声叹气,情绪十分低落,看起来很伤感。”
我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当天晚饭前,我们回到了星海。
第二天早饭后,我和秋桐到机场为金景秀和金敬泽送行。
和金景秀金敬泽依依惜别,看着他们过了安检口,秋桐发了半天怔,然后郁郁地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看着秋桐,她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点点头,秋桐叹息一声,接着转身默默低头往外走去。
我跟在秋桐身后,边走边习惯性往四周扫视了一圈。
穿过来往的旅客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了带着墨镜围着围巾的老李,他正坐在不远处旅客休息处的椅子上,目光失神地看着安检口金景秀消失的方向……
想起一句话:快乐的人不是没有痛苦,而是不会被痛苦所左右。人生难免会和痛苦不期而遇,其实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背叛自己,成为痛苦的帮凶。其实每个人都会很想念曾经,关于那些人、那些事,不是说忘掉就能忘掉。
想念曾经肆无忌惮的笑。想念曾经的喜怒哀乐。想念曾经天真的誓言。想念曾经一切的一切。只是,如今大家都应该已经释怀。谁都不会是谁的谁。谁也不会一辈子陪在谁的身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好好的笑,好好的过,好好的一辈子。
又想起老黎的教导:人生应当看清,看透,不看破。看清需要智慧,看透需要阅历,不看破则需要一种胸襟。一个人,倘若能够通过自己的体悟,看清这个世界;并且能够通过自己的细致拿捏,不将事物看破说破,他的人生,定将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此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人生最宝贵的不是你拥有的荣华,也不是富贵,而是陪伴在你身边的人。
老黎和老李,谐音不同字,听起来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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