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州知府胡宗友端坐高堂之上,端着官腔问:“堂下所跪何人?”
堂下只跪着一人。
无论是原告被告还是证人,皆是举子的身份,依律公堂之上是可以不下跪的。
颜十七磕了一个头,回话道:“民女颜如槿为兄长喊冤!”
身后是炸了锅的议论声:
“她就是颜家的十七小姐啊!不是听说是个傻的吗?”
“不傻,能去冲撞了杜世子的马车吗?”
“所谓的拦车喊冤,那是摆明了耍赖的招数,杜世子没上当,这是又来闹公堂了呢!”
“就是被赖上了,怕是也不抵事呢!那杜世子不是已经回京城了吗?远水可是解不了近渴的!”
“我三叔公昨天从京城回来,说是东宫那边出事了呢!好像是太子妃有什么不妥当呢!”
“难怪杜世子要急着赶回去了!”
“别扯杜世子了,不知道这颜十七又要闹什么笑话。”
“那也不一定啊!没听说昨日仙姑庙的募捐吗?这颜十七虽是个傻的,却能够双笔写字呢!放眼大顺,能有几人?”
“啪——”惊堂木再次敲响,“颜如槿,你兄长有何冤屈?这打人之事,他可是亲口承认了的!”
颜十七扭头,看向站在自己左前方的人,那人也似乎心有灵犀的看了过来,正好将那张脸瞧了个清楚。
颜如松生的一副好相貌,浓眉大眼镶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
鼻子刚挺,嘴唇坚毅。
打上眼一看,就知道是个正直的人。
两人有十几天没见了,颜十七对他一如对高氏的感觉,熟悉中有着说不出的陌生。
颜如松瘦了何止一圈。
“十七?”颜如松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确定的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颜十七咧嘴,露出尖尖的虎牙,“哥哥不认识十七了吗?”
颜如松对于缩小了好几个号的颜十七的确有些不敢认了,“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颜十七依然笑的纯然,“十七来接哥哥回家呢!”
颜如松打了个激灵,回归到现实的处境,登即虎了脸,“胡闹!十七,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听话!”
“请大人给学生做主啊!”一个带着悲愤的声音打断了兄妹俩。
颜十七脸上的笑倏然而止,斜眼看了过去。
长了一个鹰钩鼻子的男子,跟颜如松差不多年龄,手抚着胸xiong口,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应该就是被颜如松打断了肋骨的杨登齐了,果然长了一副欠揍的嘴脸。
☆、第三十四章 缘由
第三十四章 缘由
“大人!”颜十七的视线挪回到正前方,“家兄的确是打了人,打了便是打了,家兄光明磊落,自然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但是,凡事有因必有果。大人可有问出家兄打人的缘由?”
不待胡宗友答话,颜如松先急了,“十七,别乱说话!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与你没关系,赶紧回去!”
杨登齐扫视过来,眼里是不屑和鄙夷。
“啪!”胡宗友放下惊堂木,“是本官在审案还是你在审案?本官审案,岂会不审缘由?酒后闹事,是他们都承认的了。颜如槿,你一介女子,不要在此搅乱公堂。速速归去!”
颜十七笔直的跪着,“大人,酒后闹事的并非家兄,而是杨举子!”芊芊手指伸出,直对杨登齐。
杨登齐面色晦暗,冷哼道:“颜解元这是要把令妹扯进来吗?”
颜如松一把拽起颜十七,“十七!你别在这儿乱说话,赶紧回去!”
颜十七踉跄了一下,却没有挣脱颜如松的手,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哥哥跟十七说过,想做一名正直的好官。而要想正直,就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须得尊重事实。”随即转向胡宗友,“知府大人,民女说的可对?”
胡宗友咳嗽一声,“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公断。”
似乎是回应胡宗友的咳嗽,海生明月的布景后面,也传来了一声。
颜十七惊讶的眯了眼睛往后看,可惜人眼不能透视,根本看不到后面是何人,但闻其声,躲了个人是肯定的了。
就是不知是敌是友了。
“啪!”胡宗友再拍惊堂木,手微微的发抖,似乎是被自己的大力真的,也或许是在掩饰着什么。“你口口声声为兄长喊冤,冤屈何来?”
颜十七推掉颜如松的手,往前一步,“家兄打人,是为民女。家兄肯认下打人之事,不为自己争辩,也是为了民女。”
胡宗友蹙眉,“究竟怎么个情况,你从实招来。”
“是!”颜十七凛然的站着,既然胡宗友没有让她重新跪下,那她也不会主动糟践膝盖了。“那日放榜,哥哥秋闱得中,就带民女去去临江楼吃好吃的。临江楼很热闹,除了哥哥,有很多学子在那里摆宴。哥哥很高兴,的确是喝了酒。”
旁边的杨登齐冷哼了一声。
颜十七斜了他一眼,继续道:“中途哥哥被同窗拉了出去,民女从雅间里出来,到外面透气。就碰到了这个人,他一说话,满嘴的酒气。民女想避开他,他却拉着民女不让走------”
“十七!”“胡说!”
被告和原告异口同声。
身后更是唏嘘声落了一地。
颜十七冲着颜如松嫣然一笑,“所谓的兄友妹恭,哥哥一直把十七爱护的很好,但是十七不能一直躲在哥哥的身后,眼看着哥哥的功名被人陷害,而什么事都不做。哥哥放心,从今而后,十七再也不是哥哥的负担。”
☆、第三十五章 自毁
第三十五章 自毁
颜如松愣愣的看着颜十七,翕动着双唇,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颜十七猛的转身,面向杨登齐,小脸瞬间肃宁,“杨举子,你那天摸我的那只手,可还安好?”
视线便从杨登齐的鹰钩鼻上下移。
杨登齐的右手下意识的握拳,想要挪到身后,又怕有欲盖弥彰之嫌。
众人的目光也都因颜十七的话,移到了杨登齐的右手上。
那只手便不堪承受重压般,颤抖了起来。
“大人!”颜十七没有转向胡宗友,而是抬手指着杨登齐的右手,“就是这只手,那天摸了我的脸。他还念念有词,说:‘傻子的皮肤摸起来也很舒服啊!难怪颜如松要处处护着了。’”
“你血口喷人!”杨登齐一下子红了眼,往前两步。
“你又想干什么?”颜如松一把将颜十七扯到了身后,昂首挺胸的挡在了那儿。
“肃静!”胡宗友的惊堂木拍的啪啪的响,敲得人心惊肉跳。
“大人!”颜十七这才转向高堂,“当日的情形,跟今日的差不多。在杨举子踹了民女的婢女,手从民女的脸摸向民女的脖子的时候,民女的哥哥闻讯赶来,看到那情那景,便跟杨举子打了起来。杨举子,我可有诬赖你?”
这最后一句,明显的是抢了知府老爷的话。
脆生生的声音,夹杂着挠人心痒的幽怨,却又偏偏带着那么股子凛然的气势,让人想反驳都难。
杨登齐憋了半天,就憋出了三字,“你胡说!”
颜十七冷笑,“若非还原事实,我一个未嫁的女子,何必搭上自己的闺誉在这里胡说?”
堂外瞬间炸了锅。
大顺再怎么民风开放,一个被人摸过了的女人,想要嫁人,怕是难于上青天了。
杨登齐打了个激灵,“你是傻的!你肯定听从了别人的怂恿来诬陷我。傻子本来就嫁不出去,要什么清誉?”
“请大人明鉴!”颜十七高声道,压过堂外的窃窃私语,“民女昨日在仙姑庙前双手写字,募捐千两,知府大人亲眼所见,敢问大人,民女可是傻的?退一步讲,就算民女是傻子,傻子就不是人吗?大顺哪条律法规定傻子可以不要清誉任人欺负?究竟谁诬赖谁,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今早一路走来,她听到的都是她双手写字之事。换句话说,昨日,她已经一战成名。
虽然不能证明她不傻,但谁要再说她是个傻的,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咳咳!”是喝水不慎的呛咳。
“咳咳!”这两声倒是胡宗友发出的,但胡宗友却并没有喝水。
颜十七瞪眼,不是瞪胡宗友,而是瞪向他身后。
藏头缩尾,就算是敌,她也无惧。
她今天自毁清誉,就是为了把哥哥救出来,鬼都别想拦住。
☆、第三十六章 誓言
第三十六章 誓言
堂外传来了嗤笑声,“傻子从来不说自己傻!”
“就是!这自爆丑事,毁掉闺誉,不是傻子谁能做得出来?”
颜十七正了正神色,道:“民女一介女子,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却听过家兄的雄心抱负。家兄曾经说过,大丈夫饱读诗书,考取功名,为的就是要造福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其中,首要的就是齐家。家兄身为解元郎,眼见着自己的妹妹受辱,却无动于衷,十多年的圣贤书岂不是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
一旁的师爷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颜十七扫了个冷目过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扭头,转向那几个没什么印象的证人,“你们也是莒州学子吧!你们的书又读到哪里去了?当日之事如果真是你们亲见,怎会只证明后果而隐瞒前因?”
三人中的一人道:“我们只看到了颜解元打人,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回应。
颜十七冷笑,“所谓的打架,一个巴掌能拍响吗?倘使你们只看到了家兄打人,那杨举子是个傻的吗?乖乖的站在那儿任家兄打。”
“令兄人高体壮,杨举子矮小,被他的根本无还手之力。”
“是吗?”颜十七面露讥嘲,“真实的情况怕是,家兄太过耿直,挥拳乱打。打断人家肋骨这种表面伤也就无法避免。而杨举子却是心思百转,恐怕只会冲着我家兄的肚腹使劲。大人,民女请求,招大夫来为两人验伤。”
“大人!”杨登齐上前一步,急急的道,“此女胡搅蛮缠,有误导证人之嫌。”
“大人!”颜十七冲着高堂道,“民女作为当事人,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民女敢对神明发誓,今日若有诬告之言,必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杨举子敢以你的仕途发誓,真的没有摸过我吗?倘使摸过了,那不止来年春闱,从今后的大考必然落榜。还有你们这几个证人,口口声声说着正义,敢以你们的仕途发誓吗?”
杨登齐面沉如灰,“无稽之谈!世上何来鬼神之说?若是信了,那书还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呢!”
颜十七微微一笑,“杨举子不相信是吗?但我信!因为我的魂魄就是仙姑庙的长宁道长给招回来的。我原先脑子不灵动,世人皆知。据长宁道长说,正是因为三魂少了一魂才会如此。如今大难之后,三魂回归。不然,怎地就能双笔同时写字了呢?”
她早已经傻名在外,如今转好,总得给外界一个由头。
相信昨日的双笔写字,一夜之间,已经传遍了莒州大地。
今日借这大堂一用,一则告诉世人她颜如槿已经不傻了,二则借长宁道长的名号来震慑妖魔鬼怪。
既然长宁道长曾经是智后身边的人,如今皈依道教,那么就有理由相信大顺自上而下对道教的推崇。
即便是读书人,神明也足以震慑人心了。
☆、第三十七章 验伤
第三十七章 验伤
“大人!学生郗云舟可以作证,那日在临江楼上,确实是杨举子对颜家小姐无礼在先。”
声音很是耳熟。
颜十七回头看去,走上大堂来的人,高高瘦瘦的,十七八岁的年纪,却端着一张严肃的娃娃脸。
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颜十七掩住了想笑的冲动。人家毕竟是声援她而来的,她也想起来了,这人正是昨日报价一百两的那个。
胡宗友再拍惊堂木,“郗云舟,你可想好了再说!”
郗云舟下巴一扬,“学生敢以仕途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胡宗友道:“那你原先为何不出来作证?”
郗云舟看了颜十七一眼,两颊立马染上绯红,“禀大人,颜解元出事后,学生曾经到牢中探望,是颜解元请求学生不要作证的。颜解元说了,就算是身死也不能毁了自己妹妹的清誉。学生以为,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投鼠忌器吧!”
颜十七勾了勾唇角,这个郗云舟有点儿意思。
“河山里宁建合请求给两位当事人验伤!”堂外再次传来声音。
“呀!”颜十七失声,扭头看向后面。
宁建合信步走来,冲着高堂行礼。
宁建合有多出名,颜十七不是很清楚。但看到堂外人群的目光,猜测这个宁建合应该不简单。
颜十七刚才据理力争,也没指望着那胡宗友能找大夫来验伤。却没想到会有人毛遂自荐。
颜十七吸了口气,相信一个大夫的仁心,应该不会拆她的台吧!
反观胡宗友,那张官脸就愈发的阴晴不定了起来。
看着一脸耿直的宁建合,后牙槽就隐隐的疼了起来。
没错!宁建合就是一个令人牙疼的人。
别人都是嫌贫爱富,偏他却是个嫌富爱贫的。
权贵家有了病人,去延请,往往吃闭门羹。但穷人家若是有了病人,他却又比谁都跑得快。
这样的人,当初是怎么进太医院的?
这样的人,也就难怪被太医院驱逐了。
可就是这样的人,在民众的呼声中却是极高。
所以,今日之事,宁建合既然要管这趟闲事,他这个知府如果不想失了民心,就不能拒绝。
“准了!”简单的两个字,却是极不情愿的出了口。
宁建合冲着颜十七微微颔首,然后开始给颜如松诊脉,再去给杨登齐检查伤势。
颜十七看到宁建合的动作,不觉就笑了,所谓的善有善报,有时候来的还是挺快的。
若非她昨日将募捐的银子当众给了宁建合,相信今日这性情古怪之人定然不会趟这浑水吧!
宁建合冲着高堂抱拳,道:“大人,此二人之伤,确实是一在内,一在外。这位公子伤在肚腹,波及内脏,要比这位伤了肋骨的公子重一些。”
☆、第三十八章 判决
第三十八章 判决
“你瞎说!他们颜家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杨登齐一下子跳了起来,“助纣为虐!助纣为虐------”
“宁大夫果然医术高明啊!”颜十七高声喊。
郗云舟道:“谁都知道,宁大夫帮贫不帮富!”
杨登齐指着宁建合的手就颤抖着垂了下去。
颜十七冷笑,看向胡宗友,“大人即便不是大夫,但也见多识广,可曾见过那个重伤的人一蹦三米高的吗?请大人明断!”
想要害人者,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堂外是支持宁建合的夸赞声。
颜十七如同受到了鼓励般,脊背挺的更直了,头抬的更高了。
胡宗友也就只能拿着惊堂木使劲了,“杨登齐,你还有何话可说?”
杨登齐一脸的悲戚,道:“学生一介穷书生,无权无势,全凭大人做主了。”
颜十七冷哼,“大人!民女以为,穷不是做坏事的借口!穷更不是做了坏事后脱罪的借口。民女更想不明白,穷就有理吗?”
堂外轰然大笑。
胡宗友没有拍惊堂木,因为从海生明月的布景后面闪出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将一张字条放到了他的面前。
颜十七无意间扫过杨登齐,但见他眼前一亮。那种炙热的光,明显的透着不寻常。看得她,眉头不觉就皱了起来。
“本官宣判:杨登齐状告颜如松酒后失德打人致伤一案,颜如松打人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故判颜如松无罪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