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是要图报的!
话又说回来了,当官为民做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这么一想,颜十七的小腰板就又挺了起来。冲着沈铨淡淡一笑,“巡抚大人是个公正的好官!明察秋毫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此高帽子一戴,看你们还好意思索恩。
沈铨脸上的笑来不及收起,却已经转苦。
琴声却在这个时候突兀的响起。
颜十七兴致缺缺,听高氏弹了两首曲子,自己又重复弹了,再听琴声,就有些蔫蔫的。
所谓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作战的战术也是适应于听曲的。
若非坐在那里弹琴的是巡抚大人,她不打招呼的离开显得太过失礼,她早就溜出去逛山了。
只是这曲子------
最初的漫不经心转为目瞪口呆,然后直接进入了失魂状态。
她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月蓝色衣裙的女子,站在一棵高大的槐米树下。
树上,掩映着绿叶间的是串串开放的白花和未开放的绿色骨朵。
风吹过,花随风纷飞。
飘飘洒洒,萦绕在女子身边,贴着飞起的发滑落而下。
她虽然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却感觉那女子在冲着她微笑,浅浅淡淡的。
景色怡人,本该笑的舒爽,她却在那笑容的背后,看到了簌簌而下的泪珠。
映照着那无拘无束的落花。
“为什么哭了?”
“你也看到了,对不对?落花如雨泪如雨!可是,她为何要哭?看到她哭,我为何会感到心痛?”颜十七喃喃的说着,整个的人如同置身于梦幻之中。
“十七!”高氏惊呼,一下子从亭子里冲了出来。抬手摘掉她脸上的蒙巾,轻拍她的脸颊。“十七,你给我醒过来!你别吓娘亲啊!”
颜十七打了个激灵,用力闭一下眼睛,挤掉眼中的泪,这才看清了面前的高氏,以及高氏身后,居高临下立在那儿的赵巡抚。
那句问话,竟是出自他之口吗?而哭的人竟是她吗?
粗鲁的摸一把眼泪,贝齿咬唇,眼神却是凶恶的瞪了过去,她想哭就哭,碍着他什么事了?
就算身为巡抚大人,也管不了这么宽吧?
只是这一瞪,却落进了一双长而不狭的眼睛里。乌黑的瞳仁,如同黑曜石般闪着幽深的光芒,让人不受控制的沉沦。
“十七,你没事吧?”高氏摇晃着颜十七的肩头,“倒是说句话啊!”
颜十七扭转视线,甩甩头,“让娘亲担心了!十七没事!没想到巡抚大人的琴弹的这么好。娘亲,这是什么曲子?”
高氏松了一口气,摇摇头,“娘亲也不知道!”然后退到一边,抬眼看向赵巡抚,“民妇孤陋寡闻,还望赵大人赐教。”
“只要十七小姐能够依样弹奏一遍,本官就据实相告。”赵巡抚收了目光,往旁边挪了一步,让开了亭口的位置。
高氏抓住颜十七的小手,“十七,不用勉强!赵大人惊才艳艳,十七岁的探花,他能弹奏的曲子,别人没听过弹不出来,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颜十七扯动嘴角,她哪会听不出来,这是高氏再给她递梯子下啊!
只是,她本是初生牛犊,面对着老虎不以为然的挑衅,又怎么会低头呢?
“娘亲,十七想试一试呢!”颜十七深吸了口气,“这么好听的曲子,应该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吧!娘亲放心,在赵大人的盛名之下,就算十七弹的不好,也不会有人笑话十七的。”
颜十七拍了拍高氏的手,抬脚迈上石阶,再次走进了亭子里。
礼貌的冲着赵巡抚福了福身子,然后走到琴前,在石凳上做了。
手搭在琴上,没有立刻抬指,却是闭上眼睛,将刚刚的落花场景又回想了一遍。
叹气声幽幽的吐出,琴声才紧随而至。
高氏的眼中再次湿润,看向赵巡抚的时候就多了凛然的骄傲。
她的女儿是真的聪慧非常!
若说刚才的两首还有些取巧,毕竟从前是听过的。
但现在这一首,却完全凭借的真本事。
别说十七从未接触过,就连她也是闻所未闻的。
但是,十七就是有了过耳不忘的本事,仅仅听了一遍,就将整个曲子弹了下来。
看着赵巡抚越来越拧紧的眉头,看着他黑若墨夜的脸色,心里却是无比的畅快。
轻视十七,必定会招来自己打脸。
最后一个音符落定,颜十七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面露茫然,嘴里喃喃的吐出了四个字,“自在飞花。”
赵巡抚的身体,就很明显的摇晃了一下。
“主子!”沈铨一个箭步到了他近前。
“没事!”声音低沉,带着丝丝的颤抖。眼神更是如同黏在了那纤细的身影上一般,无论怎么努力都似乎移不开。
“十七!”高氏到了颜十七身边,抬手将其扶了起来。
似是拨云见雾,颜十七渐渐的看清了高氏的脸,不觉幽幽的吐了口气。“娘亲,十七刚刚弹对了吗?”
高氏看向赵巡抚,“那就要问赵大人了!”
语气里显示了对于赵巡抚试探颜十七举动的不满。
颜十七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却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停留在他下巴的胡须上,“请巡抚打人指教!”
没有回音。
颜十七的视线不自觉的上移,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没有了幽深的漩涡,却是一片迷蒙。
他的双眼皮可真是好看!
高氏闪身,挡在了二人之间,“赵大人,小女可算过关?”
赵巡抚唇动,“错了三处!”
高氏微微笑,“不是人人在听过一遍后,都能只错三处的。民妇自认就做不到。大人可否告知曲名?”
“十七小姐已经知道了!”话音落,人已经到了亭外。只是最后一级台阶踩空,整个的人踉跄了一下。
沈铨眼疾手快的扶住。
赵巡抚甩掉沈铨的手,疾步走向马车。
颜十七蹙眉,“他怎么了,这是?我弹错了,他至于这么失态吗?”
高氏叹气,“这个赵翀,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赵翀?他叫赵翀啊!”并非多么出彩的名字,咀嚼在嘴边,却痒痒在心间。
本该左耳进右耳出,却又为何嗡嗡在脑中萦绕不去?
马车上的沈铨也是一脸的惶惑,倒了杯茶,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主子,颜十七今天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只听一遍,仅错三处,已经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了。”
他家主子对自己要求高,这是毋庸置疑的。对底下人要求高,他们也都认了。可对一个初次打交道的小丫头就要求这么高,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主子刚刚弹奏的那首曲子,他相信外界是没有流传的,应该是主子自创的。
颜十七乍听之后,能够从头弹到尾,已经很不错了。
主子爱才之心,他可以理解。近些年的有能之士,也已经被他们招揽个七七八八。但是这颜十七再聪明,也毕竟是大家小姐,看高氏那护犊子的样儿,是断不可能允许其抛头露面的吧!
赵翀没有伸手去接杯子,神色已经有所恢复,“我故意弹错了三处,她却全弹对了。”
“啊?”沈铨手中的杯子摇晃了一下,水洒了出来。
等他手忙脚乱的收拾妥当,那边已经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沈铨刚想缩到角落去,那边却又开了口,“让他们的马车先走。”
沈铨便赶紧吩咐车夫,找个僻静的地方暂停了下来。直到颜府的马车驶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重新上路。
“主子太谨慎了点儿!如今满城瘟疫,就算有人要作怪,也不会选在这个关口吧!”
有瘟疫这个天灾在,的确是镇住了某些人,让作恶的心思暂时歇了歇。
“就算瘟疫在,陷害颜如松的人可曾停手?”冰冰冷冷的声音。
沈铨吞咽了下口水,“主子还真是爱惜那颜如松之才啊!”
这话怎么都听着有点儿酸涩的抱怨。
赵翀的眼睛倏然睁开,“他是状元之才!”
沈铨道:“但性子跟他爹一样,太过耿直,未必适合官场。”
赵翀道:“官场也未必都是油滑之人,有的地方可就离不开耿直,比如大理寺,比如刑部。”
沈铨道:“主子这是要把他培养成一把刀?可这刀要想出锋,怕得十年之功。”
“那又何妨?”赵翀再次闭了眼睛,“为得一利刃,纵使磨砺十年也值。真的需要那么久吗?颜如松不是颜秉正!”
沈铨抿唇,知道此刻应该闭嘴,却还是忍不住的开了口,“主子一向不是心软之人,这次为何要保他的家人?属下以为,痛失亲人的仇恨比亲人得救的感恩,更容易激发斗志。”
“颜如松不是常人!你话太多了!”这声音并没有多少寒意,却让人禁不住打寒战。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车突的一颠,赵翀的眼睛倏地睁开,“前面的马车离得有多远?”
沈铨揉了揉耳朵,“五十米开外吧!”
他家主子今日明显的心神不宁啊!
有心说点儿什么吧,又怕招来嫌弃,只得闭紧了嘴巴。
抬手掀帘往外看,山路有些崎岖。往上是山坡,往下也是山坡。
如果真的会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也是------
“啊——”女子的惨叫声突然传来,不止一声。
还混合着马的嘶鸣。
“真的出事了!”沈铨第一时间看向赵翀。
赵翀也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属下亲自去看看!”人随着声音已经飘到了车外。
车门飞快的开了又合。
“加速!”赵翀阴寒的吐出了两个字。
突然加快的车速,五十米的距离不难超越。
马车停住,传来车夫急急地声音,“大人,颜府的马车滚坡了!”
赵翀一撩衣摆,跳下了马车。
不是遇袭,不是惊马,却是滚坡。
若是前两者,还可以有相救的时机。就算是马不通人性,惊了,也会顺着路走。
可这车一下子翻下山坡,就是千钧一发了。
雪上加霜的是,坡下是悬崖。
马已经悬在崖外,车厢也已经探了出去。
沈铨已经到了近前,掏出匕首,果断弃马。
马的挣扎和嘶鸣声戛然而止。
赵翀身动,车夫比他还要迅速,“属下去!”
比赵翀还要高壮的身体,本是看着笨重,却没想到移动起来却是快的很,三两步就到了颜府的车厢那儿。
蒲扇般的大手抓住箱体,大吼一声,愣是将箱体拖回了半米。
沈铨则开始从车厢里往外拽人。
最先出来的是月卯,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有些红肿,但胳膊腿儿都能动,看起来并无大碍。
“十七!十七------”车厢里的高氏哭喊,“醒醒啊,十七!你个傻孩子!这种时候,是娘亲护着你才对,你抱着娘亲做什么------”
“颜太太,先把十七小姐给我!”沈铨大急,“车厢里不安全,还是赶紧出来的好!”
赵翀手攥拳,“颜太太,我这车夫虽有蛮力,却未必持久。”
像是要回应他的话,车厢摇晃了一下。
颜十七就被沈铨抱了出来,赵翀忙伸出手去接。
沈铨有些迟疑。
“我来!”月卯上前一步。
赵翀眼睛一瞪,沈铨便将颜十七稳稳的交到了他手里。
月卯的手就缩了回去。
赵翀看一眼怀里的人,可谓是鼻青脸肿,哪还有在莒州书院的时候的俏丽模样?
哪个女子不是把脸看的比命还重要?这个倒好,危险来了,不是先护自己的脸,却是奋不顾身的去护自己的娘亲。
这份孝心,偏又让人无法诟病。
赵翀的手臂紧了紧,直接将人抱上了大路,放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我来为其诊脉!”紧随其后的月卯自告奋勇。
“她最好没事!”赵翀的声音夹雪含冰。
庞大的身躯挡在车门口,像是刚从寒潭里浸泡过一眼,散发出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月卯打了个激灵,直到那身影往旁边移开,才解除压迫。
月卯钻进了马车,高氏被沈铨搀扶着也爬了上来。
最后从车厢里出来的乔嬷嬷更是把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个蛮力的车夫身上。
在他们的身后,是车厢摔得碎裂的闷响。
乔嬷嬷回头,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高氏却深一脚浅一脚的直奔赵翀的马车而来,令她惊恐的不是随着马车摔下去会粉身碎骨,而是颜十七现在如何了。
“十七------我的十七怎样了?”眼泪簌簌而下,声音更是止不住的颤抖。
“月卯正在诊脉!颜太太先静待片刻!”赵翀安抚道。
想到月卯是宁建合的高徒,高氏心下稍安,却还是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乔嬷嬷扶着腰,一脸的老泪纵横,“老奴失职!老奴没有保护好姑娘------”
高氏不说话,两眼定定的看着车厢,恨不得一步跨上去。
月卯探头出来,“十七小姐只是被撞晕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事。月卯已经为其施针,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醒过来。”
“谢天谢地!”高氏长长的松了口气,直接拿衣袖擦拭衣角。
整个人松懈了下来,才想到了救命恩人。高氏忙不迭的给赵翀行礼,“多谢赵大人鼎力相救!救命之恩,日后必当厚报。”
“颜太太客气了!本官责无旁贷!”赵翀欠了欠身子,“颜太太也受了惊吓,还是让月卯给诊诊脉吧!”
高氏苦着脸摇头,“民妇没有伤着,倒是我府里的下人似是伤了腰,烦请月卯姑娘给瞧瞧吧!”
乔嬷嬷吸吸鼻子,“主子别管老奴了!老奴这条命暂时死不了,倒是姑娘------先前被马车撞了一次,这次又撞晕了。上次是因祸得福,就是不知这次------”
在场的都不是傻瓜,乔嬷嬷那未出口的话也都猜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担心颜十七这一撞之下,可别又傻了回去。
高氏闻言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要十七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因这句话,赵翀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娘亲------”虚弱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如同所有的孩子般,睁眼醒来的第一个念想就是喊娘亲。
似乎娘亲在,万事便可大吉。
“十七,娘亲在这儿!”高氏再也顾不得礼数,提裙上车。
月卯将扎在颜十七身上的银针收了回来。
高氏握住颜十七的手,“你这傻孩子!那个时候,你不好好保护你自己,管娘做什么------”
“娘亲,疼!”颜十七吸着凉气。
高氏的责怨瞬时而止,“哪儿疼?娘亲看看!”
颜十七眼泪包着眼圈,“哪儿哪儿都疼!”
“月卯姑娘!”高氏喊住欲下车的月卯,“十七的伤真的不要紧吗?有没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月卯往车外看了一眼,才扭头,“十七小姐只是皮外伤,骨头应该没事。”
“娘亲,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颜十七虚弱的问。
高氏将颜十七扶起,抱在怀中,“马车翻了!是赵大人救了咱们。不然,咱们娘俩说不定已经掉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了。”
“车夫呢?马车好好的行驶,怎么会突然翻车?”颜十七纤细的眉毛变成打弯的蚯蚓。
她这话一问出口,高氏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能够追查马车出事的原因,就不是从前的颜十七能做的。
这一撞,并没有把她好不容易开窍的女儿又撞傻了。
“十七小姐,贵府的车夫摔落崖下,估计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