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许敏才等人迎了上来,禀报寝殿也已经收拾好了,随行的宗室和文武百官也都安置妥当。
避暑行宫跟温泉行宫一眼,也是年年接驾的,对这些流程都熟悉之极。
秦诺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望着四周山明水静的模样,突然一种莫名的感慨涌上心头。
自己第一次去温泉行宫,结果遭遇了一场宫变和大屠杀。
自己第一次来避暑行宫,好像也会有一场大戏迫不及待要上演啊。
第一次自己只是配角,这一次,自己只怕要站在主角的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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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的典礼在皇陵之前的广场上举行。
早在一个月前,陵墓的修补工作进入尾声,礼部就开始筹备典礼了,这一场典礼,比当初封闭皇陵的时候还要隆重。也许是考虑到为了安抚京城的民心,彰显当今天子的纯孝之心。礼部也与时俱进,不仅筹备了庄严隆重的典礼,竟然还召集了京城数位佛门高僧和道观领袖。众位大师还带着一帮徒子徒孙,在外围布下了庄严典雅的祈福法事。
要不是金衣教主分身乏术,推拒了这场法事,秦诺毫不怀疑,他们要连这位教主大人也一起拉出来溜达溜达的。
当初礼部将整个祭奠流程奏报上来之后,秦诺就看得囧囧有神。
不过如今亲眼见了,落实到现场,反而意外的庄严宏大。
皇陵在山脉当中,前方从半山腰开始被彻底平整成了九层的广场,每一层都是汉白玉铺地,一层比一层更广阔,光是运送这些石料,朝廷就动用了数万兵马和民夫,耗时半年多才完工。
广场的两侧矗立着龙凤麒麟等瑞兽的雕像,古拙大气,从广场的台阶一直延续到路两旁。那是征召而来的上千名石匠在这数年间完成的作品。
而半山腰的最顶层广场上,礼部已经早早搭建起了高台。
按照钦天监卜算的时辰,秦诺率领宗室和文武百官来到广场上。随行的官员不少,但都只是三四品或者工部、礼部闲差的居多。因为如今前线战事紧急,朝中离不开人,所以霍东来等要紧的重臣都是留在京城的,还有范文晟这种年事已高,经不起车马劳顿的。
宗室倒是来得齐全,反正也没有多少人了。
进了广场,燕王秦泽迎了上来。
秦诺扶起他跪了一半的身影,沉声道:“十弟不必多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秦泽承担着守皇陵的重任,发生塌陷之后,也是他顶着重重压力,主持这里的修缮等一众杂务,这些日子忙碌之极,一声辛苦真是实打实的。
“分内之事,皇上不追究之前守陵不力的罪责,已经是宽宏大量了。”秦泽苦笑一声。这些日子奔波在皇陵工地上,彻夜赶工,他虽不用亲自干活,但日日风吹日晒,比之前所见,真的黑瘦了很多。
“此事关系外力,非你我可以挽回,朕岂能是非不分,以此责怪兄弟。”秦诺握住他的手。
一直走到宗室的前端,秦勋的身边。他才放开手,让秦泽进入了宗室的队伍。
众人看了,心知肚明,皇帝这是要恢复燕王的亲王封号了。
之前因为皇陵坍塌,守护不力的罪名,秦泽被降为郡王,如今修缮完毕,没有大错,恢复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秦诺继续往上行走,最高一级的广场祭坛上,唯有他和霍太后能登上,还有主持祭礼的礼部官员。
秦诺上了高台,居高临下站在这里,下方的群臣像是一群被放牧的羔羊。
秦诺身边就是霍太后,而高台一侧站着指导祭礼的礼部官员。
一切庄严肃穆,清晨的风吹过山间,偶尔带来细微的鸟鸣声。
礼官高举手中的玉碟,立刻,古朴嘹亮的钟声从远方响起。
祭礼开始了!
群臣纷纷跪伏在地。
秦诺也转过身,按照冗长的礼节,开始躬身祭拜,然而就在他弯腰跪伏下去的一瞬间,突然他脚下的木板翻过去了。
秦诺甚至来不及惊叫一声,整个人就直接消失在了祭坛之上。
他的身边,霍太后恍如未觉,跪伏下去的身影没有一丝异样。只有眼中那一抹亮光,泄露了得意的心情。
同一时间,从祭台后方,一个人影轻巧地翻上高台。他穿着整齐的皇帝冠冕,不仅背影,连容貌都与秦诺有六七分相似。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礼台搭建地很高,祭祀的跪伏又是行大礼。此时此刻,就算群臣目光盯着高台,也不会发现那一瞬间的变故。
唯一可能发现的是同样站在高台之上的礼官。可惜,两名礼官仿佛完全没有往祭台中央看,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机械式地继续指挥着场中的典礼。
第一声钟鸣终于结束了。
群臣从冗长的叩首中起身,视线的尽头,是皇帝和太后尊贵的背影,依然站在高台之上,继续着典礼。
第133章 反目
秦诺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果子; 正从生长大树上跌落。
在曲折漫长的甬道中滚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他后腰一痛; 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 秦诺看向四周。
顶上自己跌落下来的地方已经关闭了,看起来是完美无瑕的天花板,不知道是否能推开; 不过秦诺没兴趣尝试; 他不可能顺着那陡峭光滑的通道爬上去; 又不是一只老鼠。
这是一个黑暗的地方; 仿佛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 或者说是一条什么通道的尽头。
三面都是墙; 墙上描绘着精美的壁画; 大多数是佛国往生的题材; 还有蛟龙腾飞在云海之中。
每隔一段路,会有玄武献兽灯镶嵌其上,里面盛放着长明不灭的人鱼膏。说是人鱼膏; 其实只是一种高度油脂类的东西,取自东海的鲸类,火焰纤细,一盏大乌龟肚子肥肥的油量,能维持灯芯燃烧数月不熄灭。再往里,到了地宫的正堂,会换成青鸾衔珠灯,上面的夜明珠才是真正的长明不灭; 多年散光。
这便是帝王陵墓的奢华了。
秦诺沿着通道,一路向前。曲曲折折很快到了地宫的中央。
那是一处宽阔的大殿,除了没有窗户,几乎看不出山洞原本的模样,从顶部到四壁,都镶嵌着明净的金砖,地上则用琉璃铺陈台阶,镶嵌着各色珠玉,拼凑成种种吉祥如意的图纹。
在这一切金玉灿烂当中,帝王的巨大棺椁就陈列在最高层的台阶上。
通体金漆的巨大棺木上浮雕着金龙腾飞的图案。造型之巨大,几乎等同于平民人家的一间房子了,但是在这个宽阔的大殿里,却并不显得突兀。
显得突兀的,是站在棺椁之前的那个人。
他正背对着这边,一身郡王的云青色朝服,高挑的身影立在阶前,凝望着巨大的棺木出神。
秦诺叹了一口气。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局面,终究还是要面对。
“你来了!”
高台上的人转过身来,俊美无涛的熟悉容颜,正是秦泽。
他望着从通道尽头缓步走出的秦诺,目光复杂之极,有冰冷的杀意,有深深的仇恨,更多的却是一种纠结的感情。
“十弟。”秦诺比他更冷静,招呼了一声。
“九哥。”两人相对的时刻,他们恢复了最初的称呼。
秦泽笑了笑:“九哥不意外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很意外,没想到会用这种手段。”秦诺苦笑着摇头,外面应该会有一个替身,正在接替自己完成祭礼。
其实,比起这种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冒险手段。安排刺客截杀,或者下毒什么的,应该是更稳妥的计划吧?
“还是之前九哥你吩咐林嘉假扮金衣教主,才让我们想到了这个计划。”秦泽平淡地交待着自己的“罪行”。
“哦,这么说来,这个计划又是林嘉制定的?”秦诺笑道。
“是我坚持的,只是想找个冷静的地方,跟九哥你好好谈一谈。”秦泽简单解释着。目光投向虚无,仿佛是在怀念着什么。
“就在父皇的寝陵前,想必九哥不会再欺骗我了吧。”
“你已经知道了。”秦诺语调沉重。
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秦泽眼神骤然一紧,“果然是你杀了母妃。霍太后竟然没有骗我,你……为什么……”
秦诺叹了一口气,他又能怎么办?从杀掉葛贤妃的那一天起,就开始防备着这一天,甚至恐惧着这一天,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来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不过是个老道理。”秦诺坦诚道。他不想再跟秦泽兜圈子了,杀掉葛贤妃这件事儿,他自认为问心无愧。当然,秦泽身为人子,想要为母亲报仇,他也能接受。
“因为这个,你要杀朕吗?”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秦泽冷笑。
“你有没有想过,霍太后将此事告知你,不过是想看我们兄弟自相残杀。”
“我很清楚,不用你来提醒。”秦泽打断了他的话,“霍太后固然是想利用我,但此时此刻的我,还要感激这份利用,若非如此,我岂不是生生世世被蒙在鼓中。拿着杀母仇人当亲兄弟!”
“那么你想怎么动手?在父皇的灵前,杀掉朕吗?以弟弑兄,以臣弑君。”秦诺视线转冷。
“你一样在父皇驾崩的时候残害母妃……”秦泽控诉着。
“葛贤妃妄图杀害皇子,罪不容恕,朕杀她,天经地义!”秦诺背着双手,冷冷说道。对杀掉葛贤妃,他没有丝毫心虚愧疚。
秦泽的神情阴沉了下来。
“你根本就不配当皇帝,父皇从来没有想过将皇位交给你。”
秦诺爽快地点点头,“没错,如果皇兄早逝,而父皇还在位的话,多半会选择你作为下一任的太子。但是,这只是如果,所谓如果,就只是一个可笑的假设。甚至还可以再假设,如果父皇活得更长久,也许会再有新宠,再有新的儿子,比你更得钟爱。一切都未可知。”
“而现实是,朕登基了,如今群臣归附。”
“归附一个南陈皇室血脉的皇帝吗?”秦泽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你自登基以来,看看都干了些什么吧?疫病横生,百姓苦不堪言,甚至勋贵世家多有折损。南陈战场节节败退,精兵强将沦为俘虏,民心丧失。北朔那边更是步步紧逼……于内,你寸功未建,于外,你懦弱无能,你不过是个昏君!”
秦诺摇摇头,“从你这句话,我便知道,这个位置,真的不能交给你。你若登基,只怕是比父皇更加糟糕的君主。”
景耀帝虽然懒政,但还算无为而治,秦泽这架势,少年人热血上涌,一头冲撞上去,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秦泽脸上闪过一丝冷厉,旋即大笑了起来:“无稽之谈!罢了,我不跟你争执这些,我上位之后手段如何?反正你有足够的时间,在那个世界好好看看。”
“你真的想要杀我?”秦诺仰头凝望着秦泽,一瞬不瞬。
少年帝王的目光澄澈而真挚,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祈求。秦诺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凝望秦泽,也没有凝望任何人。对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相处最久的兄弟,他是真的有一份感情在的,如果秦泽能回头……
“放弃你愚蠢的计划,一切还可以回头。”
这是他给秦泽的最后一次机会。
秦泽微微失神,但只是瞬间,他便清醒了过来。
他猛地转过头去,不再看秦诺的眼神,以免自己动摇。他高声呼道:“来人!”
他早已在皇陵内部安排好了精锐的杀手,只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秦诺就要人头落地。
然而,这一声令下,外面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响动。
……
皇陵正殿一侧的配殿里。
遍地尸骸,血流满堂。
上百个黑衣杀手躺了一地,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什么声响,赤红的鲜血从他们身体的无数个小洞里汩汩涌出。
晏畅收了姿势,忍不住惊叹,“这玩意儿威力真大,难怪南军在战场上一败涂地。”
他手中的是一柄开天弩,正在好奇地掰开又合上,像是小孩子拿到了新奇的玩具。他们只带着几十个人,却能悄无声息干掉数倍与自己的杀手,虽然占了偷袭的功劳,但是这种新式武器也是功不可没。
“快别提那帮怕死的懦夫了。”裴拓冷哼一声,“堂堂镇南将军,沦为俘虏竟然也有脸继续活着。”
旁边任惊雷笑道:“赶紧着吧。南军的事儿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指挥着手下,迅速将满地的尸首清扫完毕,一群人潜伏下来,等待着皇帝的召唤。
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见陵墓中央有声音。
裴拓在殿中来回走动着:“怎么这么慢啊?”
晏畅想了想,小心翼翼说道:“该不会被那个燕王给干掉了吧?”
“听说燕王为人文武兼备,在皇陵的时候还修习了武道呢。”
“咳,应该不可能。”任惊雷回道,“皇上也是修习武道的。”
“呵,就凭那三脚猫的功夫,快别侮辱武道两个字了。”裴拓冷哼了一声,因为那个恶劣的谣言,他对皇帝意见很大。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但是怨念丝毫没有消退。
等到最后,连任惊雷都受不了了,“我出去看看。”
从偏殿出来,任惊雷沿着曲折的通道走了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进了金碧辉煌,广阔盛大的正殿。
进入的第一眼,任惊雷就被棺椁之前高台上的两人吸引了注意力。
年轻的皇帝正单膝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年轻人。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为了一尊雕塑。
是燕王秦泽,从这个角度,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色,还有垂下的肢体。
已经死了!
皇帝亲自动手的吗?竟然没有召唤他们?
任惊雷有些意外,打量着皇帝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
“原来已经结束了啊。”身后传来低低的感叹声,是裴拓压不住心情,也跟着溜了出来。
“既然已经完成了,赶紧下一步计划吧。”裴拓说着。
“皇上好像很难过,咱们还是先不要打扰吧。”晏畅比较有眼色。
“难受什么?都能自己动手杀弟弟了。”裴拓翻了个白眼。别跟他说燕王是突发急病死掉的啊。虽然对秦诺为什么能杀掉燕王有些意外。
听到身后的响动,秦诺终于将怀中的尸体搁下来。
自己这点儿虚伪的感情,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
就在刚才,秦泽发现潜藏的杀手没有回应自己的召唤,立刻意识到事情有变。
然而,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逃离或者罢手,而是拔剑刺向了秦诺。
也许是想着自己亲手杀掉秦诺,也是一样的。
只要皇帝死了,剩下的备选之人不过两个,他有自信压倒现在还一无所知的秦勋那个废物,取得最后的胜利。
原来,他对自己的杀意,是如此的执着!
到嘴边的劝降话语最终咽了回去,秦诺终于放弃最后一丝幻想,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学武功还是有好处的!
躲开逼近脖颈的剑刃,他亲手印在了秦泽的胸口,看着秦泽踉跄后退的,一脸的难以置信。
秦诺的手在颤抖,但是心中却是一片冷彻。
他想要活下去,既然他们注定无法相容,那么最后胜利的人一定是他!
他甚至没有召唤早已经潜藏在偏殿的霹雳营的人来动手。
在秦泽惊诧万分的视线中,秦诺的一掌按在了他的胸口,心脏几乎瞬间就停止了跳动。
直到死亡降临,秦泽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秦诺上前抱住他跌倒的身躯,抬手合上了他的眼睑。
这样残酷的结局。
一瞬间,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从内心的深处汹涌而上,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