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回宫中,秦诺冷笑。
透过敞开的宫门,外面清冷的月光照进来,
静默了片刻,他突然开口:“朕要杀了她。”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杀掉一个人。
他名义上的母后。
第129章 瑶光
随着这个诡异消息的传递; 京城的气氛更加躁动难耐。便如这酷热的天气,炙热的阳光无处不在; 烤得人心急又心焦。
《神龙记事》这本书; 在短暂的急速升温之后,又迅速从众人的眼中消失了,朝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缔了这本书的发行。
剩下的《草斋明录》倒是还在发售之中; 但也并没有加印。
不过手抄本倒是在如今的士子; 还有贵族圈子当中流行起来。
“这位陈老爷子; 果然是及有才华的一个人。”凡是看过这本书的; 都不得不承认; 比当世大儒也不差什么了。
这样就越发让人感觉; 这位老爷子不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这个时代不是现代社会; 足不出户就可以看遍天下。
文章能传达一个人的很多信息; 陈老爷子的文中,所提到的诸多事物,都必须是经历过顶级富贵的人才能写就的。还有文笔华美中流露的忧虑伤感; 以及对世事无常的哲学深思。看完这本书的人,都会感觉,这应该是一位历经世事沉浮,并且足迹行遍天下的大儒所著作的,而且家境必是顶级的豪门世家。
京城之内,无人胆敢明面上议论,但是私底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反盈天了。
一片躁动之中;
京城北部,山水环绕,避暑山庄的气候依然清爽宜人。
在行宫北边的一个凉亭里,东面水波缭绕,西侧花木繁盛,凉风习习而过,将盛夏的燥热一扫而空。
霍太后正坐在内中,翻看着手里的奏报,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像是志得意满,又像是幸灾乐祸。
记忆中,她还留着那个女子的印象,确实是绝顶的容貌,温柔的性情,难怪一入宫就盛宠无双。出身小吏之家,却一路晋封到二品的妃位。实际上景耀帝的一生,虽然宠妃也有七八个,但是在宠爱程度上,能与陈妃相提并论的,也只有当年的郭贵妃了。
甚至之后多年,景耀帝对秦诺兄妹两人不闻不问,明面上是人去茶冷,抛之脑后了,在霍太后看来,未尝没有迁怒这对兄妹的意思,毕竟陈妃是难产身亡的。
不过如今再追忆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了。自己所需要关注的,还是将来的权柄,当然,还有现在的局面。
比如站在面前的这个人。
霍太后摇着手中的团扇,笑道:“堂堂南陈的间谍头目,传说中的瑶光,原来是藏头遮面的小贼啊。”
站在太后对面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子,他一身黑衣,头脸都带着面具,肌肤遮蔽地一丝不露。凉风吹过亭子,撩起他柔软的发丝,乌黑的色泽让霍太后肯定,对方应该年纪不大,至少没有到华发早生的地步。
“多谢太后娘娘夸奖,干我们这一行的,可不就是得藏头遮脸。”对霍太后的冷嘲热讽,男子笑着应下,声音沙哑中带着三分尖细。
“你倒是有胆量过来,你不怕哀家鸟尽弓藏,将你诛杀在此。”
“既然太后召见,小人岂敢不来?”瑶光恭恭敬敬地回道,“况且太后胆量也很大,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单独面见小人这样的亡命之徒。”
太后低笑起来,团扇遮蔽了嘴角,露出妩媚的眉眼。
“难不成你还想着将哀家在此地杀灭不成?”
“太后说笑了,你我合作愉快,怎么可能大动干戈呢?双方合作,信义为重,小人是不喜欢做过河拆桥的事儿的。”瑶光笑着道。
能够这么快锁定陈妃的身世,将泓义太子曲折的经历从湮没几十年的故纸堆里翻出来,当然是南陈的功劳。
实际上在泓义太子逃离建邺之后,登基称帝的永王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个弟弟的追索,然而,直到他驾崩之前,才终于找到线索。得知他隐居在北地呈州。
多年已过,故人零落。眼看着泓义太子早没了复国登基的念头,而且年纪大了,永王想起神龙帝的抚养之恩,对当年的谋反篡位虽然不后悔,却也满心遗憾。
对这个弟弟,眼见他生活美满幸福,便没有再打扰。
直到世事变幻莫测,陈妃入宫,而秦诺竟然风云突变,登基称帝。这件陈年旧事被陈玹翻出,送到了北地,成为了启动南陈残党势力与霍太后合作的契机。
“哀家只是好奇,毕竟双方合作了些时候了,总觉得没见过面,好生奇怪。”
“是太后看得起小人。”瑶光躬身道。
“哀家是很看得起你。”太后笑着,“早就听闻,南陈的瑶光神出鬼没,武功更是天下无双,我虽是个不懂武艺的女子,但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怎样的风华。”
这番话说着,笑意盈盈,但内中的杀意却不言而喻。
“太后说笑了。”瑶光冷静地回道,“既然有胆量来面见太后,自然就有脱身的把握。”
“什么脱身的把握?”
不等太后开口,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旋即一个身影从花园尽头踏过回廊,转眼之间,就到了凉亭之上。
崔骞盯着对面的男子,一双丹凤美眸在对方身上转了一圈。
瞬间,黑衣人竟然有种被冰水淋透的错觉。
他身形不动,回以冷澈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宛如流光,交错而过。
霍太后摇了摇扇子,笑着化解了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
“何必火气这么大。双方合作愉快,便继续合作下去也无妨的。”
瑶光退让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太后说的是,之前若非太后赐下了开天弩的机关图纸,我等也不可能在战场上反败为胜,如此大恩大德,肝脑涂地也难报答。”
霍太后笑容一窒,没想到瑶光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
这件事崔骞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身形一颤,转头目视太后。
而霍太后已经笑着转了话题:“彼此合作,两相受益,也不必记什么恩德。”
“只是听说,南陈有安排使节团上京的意思,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我们的主君,其实野心也不大,天下本就两分而治,已经延绵数百年,再继续下去,方是天下正统。”
“哦,这么说来南陈是想着收复故地,再度称雄了?”
“密州往东,原本就被贵国占据,可以依然留着。然后,两家握手言和,不谈刀兵。”瑶光淡然交待着己方的底线。
“我一个深宅妇人,确实不爱这些打打杀杀的勾当,只是不谈刀兵,这话不是我一个闲居避暑山庄的女子能置喙的。”霍太后怅然说着。
瑶光低笑了两声:“太后何必着急,使节团也不过刚刚出发,抵达京城至少也得下个月了,到时候,想必就是与太后您谈判的时候了。”
……
凉风簌簌而过,吹拂着树上的花瓣,偶尔有落到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刻,亭中三人却在谈着大煞风景的话题。
简单将事情交代完毕,瑶光躬身行礼,准备离开。
他身影快得出奇,仿佛一个影子,飞速掠过长廊,消失在远方。
崔骞上前一步,太后却也跟着上前一步,挡在了回廊的入口上。
崔骞手腕握紧,又逐渐松开,最终蹙眉望着这个南陈的细作头目消失在视线尽头。
半响之后,他转过头,眉眼间闪过一丝凉意:“我之前还一直忘记问了,娘娘是怎么联系上这个瑶光的,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连宫中也能畅行无阻吗?”
太后神秘地笑了笑,“半年之前的事儿了。”她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说起来,她也非常意外,想不到南陈的手伸的这么远,远在慈宁宫内,也能与她联系上。
那一天晚上,她用过晚膳,如往昔一般去了花房。
霍太后有这个习惯,晚膳之后去温室花房里散步一番,顺便挑选一些插瓶的鲜花。
闲居在慈宁宫中,除了政局,插花是她从少女时候就开始保留的爱好了。
虽然时值隆冬,但宫中的暖室建的极为宽敞,而且按照不同的水分和温度,分成了不同的房舍,在这里,春夏秋冬,一天四季的花朵都在绽放。
霍太后如往常般漫步在花丛中,然后被一支开得极好的粉色牡丹吸引了注意力。她昨日刚刚插好的花瓶,尚缺中央的主花。这朵牡丹开得恰到好处,正是最适合的装点。
然而在她凑近了花朵,却发现,重重叠叠的花瓣簇拥中,露出一小截素白的纸条来。
是谁留在这里的东西?她命令亲信的女官将纸条取出,打开细看。
传来的消息让她大为惊讶。
纸条近乎直白地提出了一个交易,一个诱人地让她无法拒绝的交易。
简直划算地出奇,任何手段都不用,若能早得到这个秘密,她何必要去费力筹谋何氏女跟皇帝的流言呢。
崔骞蹙起眉头。半年之前,不正是年节时候,各家勋贵夫人入宫请安的时候吗?那段时期慈宁宫里人来人往,非常复杂,想要调查都难以入手。
“既然不好查,干脆不用查了。”霍太后笑道,“反正迟早能连根拔起的,何必再多费心思。”
“可是开天弩机关图干系重大……”
“这算什么,小皇帝都能将这玩意儿卖给北朔了,哀家拿来跟南陈略谈点儿交易,只是一样的事情。”
“不过南陈能这么快研发成功,而且大规模仿制,确实是哀家意料之外的。”
提起此事,霍太后也有些悔意。她本以为,南陈就算得到了机关图纸,也要数年之后才能制成,到时候她早就掌控了大局。
不过也无所谓,如今不过多费一些手脚,反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崔骞皱眉不语。
霍太后上前,抬手抚平他眉宇间的竖纹,笑道:“你担心什么?南陈已经式微,不必忧虑。等你将来平定了那里,什么开天弩,破天弓的,都不在话下。权倾天下,指日可待。”
“我知晓你厌恶南陈之人,但此时不过利用一下,将来迟早荡平那里。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高兴。”
崔骞微一摇头,错开了她的手指。“既然交易已了,应该将那人留下来。刚才我想要出手,为何阻止?”
霍太后笑道:“亡命之徒,何必呢?”
“太后是生怕我打不过这瑶光吧。”他的话语和态度都很不客气。
太后也不生气,笑着:“你是玉瓶,何必与那些破瓦相提并论,万一伤了怎么办。那都是些卑贱之人。”
“而且,这瑶光的身份,我心中大概有数。”霍太后摇着扇子,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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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秦诺心浮气躁地扔掉了奏折。
许敏才、李丸几个都悄无声息地退避在阴影中,没人敢在这个时候上前触皇帝的霉头。
秦诺冷笑着,距离事情被揭露没多久,虽然宫廷和朝中表面上都一片冷静。但朝中开始有奏折,恭请皇帝迎接太后回宫了。
呵呵,第一步是回来,第二步就是要奏请皇帝年幼无知,登基以来连续失误,由太后临朝执政了吧。
或者干脆与朝臣勾连,废了自己,再立新君也不无可能。
右丞相古洪春这一脉的人马好久没有蹦跶了,如今却一个个急不可待跳上台面。
而霍东来他们诡异地集体保持着沉默,裴翎一系的也一样。覆灭南陈,他们都有着不小的功劳,也许是静观其变,也许是同样不想看到自己这个有陈朝血脉的皇帝继续赖在这个位置上。
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秦诺突然开口问道:“方源呢,去了哪里?”
“呃,皇上,您之前不是吩咐方侍卫去辟东营衙署去了吗?”李丸小心翼翼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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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源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许敏才和李丸几个都站在殿前,一脸焦急地盯着自己。
一向沉默的他也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方侍卫,您可算回来了,刚才皇上问起好几次了。”李丸急匆匆上前说着。
方源脚步顿了顿,快步进了大殿。
听见了声响,秦诺却没有抬头,坐在书案之后,对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视若无睹。
方源也没有说话,老老实实跪在那里。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秦诺才没好气地抬起头,问道:“去送封信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方源立刻低头,“臣知罪。”
秦诺冷哼一声,“还去干了些什么?”
“臣,只是……一时出宫忘情,贪恋宫外夜景,耽搁了些时间。”
这家伙根本一点儿也不会说谎话啊!秦诺哼唧了一声,“你胸口是什么东西?”
方源一颤,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按住胸口,“这个……”
一试探就原形毕露了。从他一跪下,秦诺就看出,他胸前塞了东西。而且四四方方,像是一本书。
秦诺收敛了怒容,平淡地吩咐道:“起来吧,跟朕说说,刚才出宫还顺便去干了些什么?”
站起身来,沉默了片刻,方源低头道:“不敢隐瞒皇上,臣刚才去买书了。”
“买了《神龙记事》,还是《草斋明录》?”
方源不敢回答,觉得有冷汗要冒出来了。
“看来是《神龙记事》了。”秦诺声音冷得几乎要落下冰碴子,“是在哪来买到的?这本书不是全城封禁了吗?竟然还有书局敢刊发,朕这就命令刑部封了它,顺带抄个家灭个族什么的。”
那咬牙切齿的劲头儿,让方源真的掉下冷汗来了。
“皇上,臣只是买了一本《经脉初解》。”方源一边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书册,递了上去。
秦诺的怒气一顿,目光落下,果然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写着《经脉初解》四个字,还带着人体简略图示。
他抬起头,皱着眉:“什么书御书阁里没有,还需要出去购买吗?”
方源笑着应道:“臣路过书店,偶尔蹉跎了脚步,想起皇上近日修习武艺,恰好到了几条关键脉络,这本书内容浅显,还带着图画,比臣口舌讲解说得明白。”
这么体贴,别以为这样就能顺利过关了!
秦诺冷哼一声,“在书店没有听到什么议论声吗?也对,《神龙记事》根本不必买,朕的书房里就搁着好几本呢。”
“你已经看过了吧?”秦诺冷笑着。
方源再一次冷汗了,没想到皇帝还是不肯放过这个话题。
秦诺板着脸,“一个两个,明明心里头都在暗搓搓地惦记着这件事,却没人敢在朕的面前提起。”那些朝臣,还有宫人,如今这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吧,却还要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这种虚伪的和平环境所带来的压力,让秦诺烦躁不已。
“皇上……”方源终于开了口。
“臣知罪,臣之前因为好奇,确实在书铺里翻阅了那本《神龙记事》。所以才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没想到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秦诺一时没了话语。
“皇上在担心什么吗?若此事为假,清者自清,皇上无须忧虑,若此事为真……”方源跪倒在地,“皇上身兼两国帝脉,血统尊贵,当世无双,臣蒙皇上简拔于微末,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必追随皇上至死,除非……皇上先弃了臣。”
顿了顿,他又道:“这也是今日臣见到辟东营时候,留守的辟东营军士的说法。”
一席话说完,大殿内一片沉静,悄无声息。
秦诺盯着他,逐渐冷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低声笑起来,“多谢你,方源。”
他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松快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