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感慨这些,扑面而来都是无比艰难的战事。
辟东营和贪狼营的厮杀还在继续,明明已经两天一夜了,可双方那不死不休,状如疯狂的劲头儿,让崔骞这个血腥杀戮中沉浸了多年的人都感觉头皮发麻。还有后续赶来的铺天盖地的北朔大军。
平西营全军出击,崔骞和方源他们各自统辖兵马,从数个方向杀奔战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终于成功将辟东营和横刀城驻军接应回了横刀城内。
疲惫不堪地从战马上翻身滚下来,崔骞跟方源几个人匆匆上了城头。
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遥望着下方,辽阔的大地被积雪覆盖,素白的底色上,那些黝黑的身影显得更加狰狞。
“横刀城能撑住吗?”崔骞忍不住喃喃说着。
在这样雄伟的兵势围攻之下,还有刚才出阵时候,北朔兵马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撕咬。毕竟将人家皇帝给弄死了。
自家这位皇帝表弟也够呛,制定这种战略,没想过接下来会是北朔报复性的全面进攻吗?
“雪天不易久战,北方粮草艰难,而且万里城又崩塌了,他们无法久留的。”对接下来的战事,方源更加冷静。
悲恸和复仇,都不能克服残酷的自然环境。
而且皇帝驾崩,北朔内部朝政不稳,不可能全力攻打横刀城的。
这也是之前他同意秦诺战略的原因。
两人并肩站在墙头,崔骞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原本对这个南陈降将的种种意见,此时在城外黑压压铁骑的重重压力之下,早就灰飞烟灭了。
回想刚才的那场大战,正是他指挥得当,才硬生生让只有五的平西营精锐,纵横开阖,将辟东营的人马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救了回来。
这样的本事,让人不得不佩服。
崔骞逐渐冷静下来,回想起来,北朔大军南下多次,甚至有比这个规模更强大的,不也没有攻破城池吗?
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冷哼了一声,同时暗暗攥紧了拳头。回去之后还要好好操练啊,无论是自己,还是平西营。
比起崔骞迅速恢复冷静,方源心情却是一片黑暗。
刚才他已经见过詹子平,知晓了一件事情。
皇帝陷落在了战场之上,刚才突围一路向东、突围,也不知道生死如何!
如果皇帝有什么闪失……方源简直不敢相信接下来的画面。
只是在大多数人眼中,皇帝都已经提前一晚返回函谷关内了。而十三公主的生死,比起这残酷的战事来,并没有太多人关注。
方源的目光遥遥向东,内心充满了忧虑。
*********
崔骞预料之中的猛攻横刀城的战事并没有发生。
陈兵城外两天之后,北朔退兵了。
两天时间里,他们将万里城清理了个干净。废墟都被扒开。似乎皇帝的尸体被找到了。
那是第二天的半夜,对面响起狼嚎一般的痛哭,声震九霄,响彻天地。
彼时,大雪刚刚停歇,孤月悬在天际,照彻这一方冰冷清冽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寂静,这样的背景下,那骤然响起的声音无比惊悚,动人心神。
李祎还有方源、崔骞、詹子平他们原本都没有安睡,闻讯立刻冲上了城头。
发现北朔士兵并没有攻城的打算,崔骞松了一口气,冷哼一声:“三更半夜鬼哭狼嚎,看来是找到尸首了,真是难得他们还能辨认出来啊。”
万里城的惨状有目共睹,之前辟东营罗信带着士兵也入城搜罗过一遍,据后撤回来的人说,整个城内遍地残破,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砖石。被炸死和烧死的士兵更是凄惨无比。
李祎长年驻扎北方,对这位北朔君王的陨落却心情复杂。
这位北朔历史上难得雄才伟略的君王,如今死得如此憋屈,
也难怪他们受不了。北朔的风气,向来敬重英雄,若是此番北朔皇帝是在沙场之上,被辟东营战士硬生生砍下了脑袋,他们绝不会如此憋屈。甚至如果是他轻敌冒进,在横刀城中了埋伏,被伏兵乱刀砍死,北朔的战士也不会如此愤恨。
但这种死法……回想起那一整夜的雷霆轰鸣,李祎情不自禁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同情。
但是如论多么憋屈愤恨,怒火万丈。北朔大军也只能后撤了。
这是无奈的选择,暴雪的季节,在城外根本无法安营扎寨,而万里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立刻攻城也不可能。李祎指挥着士兵,将冷水从城墙上浇下去,寒冬腊月的天气,整个横刀城的城墙上都浮了一层冰,滑不留手,任凭北朔兵马再精锐,想要攀爬,就算上面没有任何攻击,百分之百要跌下来。
万般无奈,他们也只能选择后撤。
但是这个撤退,也并不是全部退兵,而是后撤到了乐陵山脚下的城镇附近。
哪里是北朔南部的边界城池,距离横刀城快马不过两三天时间。之前的援军也是从这里潜伏出发的。
确认了北朔兵马暂时没有攻击的可能。平西营开始后撤到函谷关内。横刀城这种军事要塞,空间有限,不可能长期屯驻太多兵马的。
第175章 争执
“这是怎么回事儿!”崔骞的声音都变调了。他表情狰狞; 几乎要直接崩溃。
站在他对面的是年轻的皇帝,虽然极端酷似的容貌; 再加上一身男装; 但是依然骗不过崔骞这样眼光毒辣又熟悉皇帝的人。
眼前之人,根本不是皇帝,是十三公主秦芷啊!
之前不是没牵挂过这个流落塞外的表妹; 崔骞也询问过辟东营; 得知公主的车架被他们一队士兵护卫着向东退走; 至今还没有消息回传。崔骞有些忧虑; 但也仅仅是忧虑而已。
这一战双方都折损惨烈; 阵亡的士兵数以万计。后续还有诸多抚恤之事需要处理; 也只能尽快派出斥候; 救援迎接了。
返回函谷关内; 他求见圣驾,正准备提起这件事情。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皇帝”让他瞠目结舌。
留在关内的是公主,那么在关外被贪狼营衔尾追杀; 被逼一路向东的就是……
他简直不敢相信。转头目光扫过方源、詹子平、罗信……这群家伙个个一脸沉重,还有公主本人。
崔骞猛地转头,四周的侍从都被屏退了,难怪刚才进了大堂,就觉得光线暗淡,侍奉的宫人也稀少。
“你们这是疯了吗?怎么能同意这种计划。”崔骞一开始声音很大,但是两个字之后,就迅速醒悟过来; 将声音硬生生压低了。
“皇上坚持……”詹子平神情沮丧。皇帝坚决不肯让妹妹去冒险,实际上若是按照原定计划,皇帝是可以平安返回关内的。
只可惜机缘巧合,就晚了那么一步,就被突然赶来的突毕族援军截断了后路。
“已经派人去搜查了,以搜寻十三公主的名义。”方源神情凝重。
秦芷坐在座位上,脸色阴沉沉的,为了安定人心,也为了迷惑北朔的视线,她暂时必须以兄长的名义活动。
若是被北朔知晓秦诺流落在他们境界,那还不彻底疯掉,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假扮男装,她并不抗拒,唯有满心的忧虑,无法排解。
就在这样压抑万分的气氛当中,门外放风的李丸小心翼翼挤了进来,通传道:“舒王求见。”
在打开城门,贪狼营冲入城中的时候,秦勋就带着人手匆匆返回了函谷关内,战事紧张,也没人有空处置他。
后续的战略他一概不知,只知道似乎横刀城顶住了攻势,在鏖战数天之后,北朔退兵了。
他心中大为紧张,自己打开城门的事情,是否已经被发觉了呢?又暗暗痛恨,这帮北朔的废物,整天吹嘘地自己骑兵厉害,一副老子天下第一模样,根本就是一群银样蜡枪头!
既然没有破关,他只能派人送出消息,让南军返回西陵关,以后再等消息。
又在关内提心吊胆住了几天,发现皇帝和军方都没有来找他算账的打算。便自觉得计,至少暗中打开城门的事情,没有被人察觉。也对,听说那天晚上战局血腥,城门附近的官兵都死的差不多了。
却不知道,秦芷他们都忧心忡忡,是根本没空儿理会他。
秦勋逐渐安心,便想着出来打探消息。或者干脆提前返回京城算了,北边走这一遭,真是糟糕透顶,这天气哪是人过的啊!
秦芷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听见这个首鼠两端的东西凑上来,立刻咬牙切齿,“无耻狗贼,勾结敌寇,竟然还敢来这里见我,立刻将他杀了以儆效尤……”
“等等,”崔骞猛然醒悟过来,冲着秦芷喝道,“现在还不能杀,等他生了儿子之后再动手。”
大堂内有片刻的沉默。每个人都知晓崔骞话语里隐含着的意思。
经过逆王屠戮,再加上霍太后夺权,如今景耀帝留下的子嗣,除了皇帝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秦勋了。
皇帝生死未卜,而帝国不能没有继承人。
秦芷大怒,冲着他低吼:“你要用这种玩意儿的儿子到那个位置上去吗?他配吗?”
这种玩意儿也是你亲哥哥好吧。崔骞感觉一阵牙疼,但神态依然坚定,说道,“配不配不重要,但是必须得有一个人!”
“不行,我一定要杀了他。”秦芷冷笑着,一字一句说着,“朕一定要杀了他!”
崔骞一怔,那个瞬间,眼前明明是十三公主,但是杀气腾腾,竟然比之前的皇帝陛下还要有一国之君的压迫感。
好吧,气势这种东西,那个好脾气的皇帝原本就没有多少。
这两兄妹真的不是生错了性别吗?崔骞按住额头。
他也算半个宗室,所以在这件事上有发言权。旁边詹子平和方源都只能沉默着。
罗信小声提醒道,“舒王还在外面等着呢。”
连崔骞也沉默了,秦勋是一定能认出秦芷来的。如果避而不见,只怕很快就会引发怀疑。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罗信的意思明显是,永绝后患,杀掉算了。
发现了真相,以秦勋的德性,肯定还会作妖。崔骞顿时动摇了。可是杀掉此人,万一皇帝在外面回不来,舅父的子嗣一旦断绝,皇脉不存啊!
方源道:“杀掉舒王,不能在此时。此战关系重大,天下轰传,若知晓舒王在此战中的不光彩之事,只怕引动人心猜忌,与皇家名声不利。”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大胜之后的民心也要顾及。最终秦芷命令李丸先找了个借口将秦勋打发走了,等之后找个机会,再让这家伙“病死”。
崔骞也没有再反对,盘算着赶紧安排几个侍女,趁人死之前,送过去侍奉。
敲定了秦勋的下场,话题重新回到大局上来。
“皇兄一定会回来的,我坚信着。在此之前我会好好将这个国家守护好。”秦芷看着大堂内的几个人,郑重说道,“希望诸位忠心辅佐,共渡难关。”
晶亮的目光望着几个人,这有限的几个人,算是秦诺在军中的班底了吧。虽然崔骞要打个折扣,但大局当前,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起异心。
方源等人立刻跪倒在地,异口同声:“臣等必不负所托。”
*************
沿着山道一路向北,路途比秦诺想象中更艰难。大雪掩盖了道路,雪下面藏着冰。一行人都是娴熟的骑手,马匹也都是精锐,途中还是数次发生意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身后彻底没有了追兵的动静。大雪将一切形迹都彻底掩去。
在持续三天之后,这场大雪终于停下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程也已经走过,从山道上奔下,前方探马送来一个好消息。
翻过这片丘陵,就有百姓居住的痕迹。
几天几夜的奔逃,秦诺感觉自己已经濒临极限。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之前几年勤修武道的话,半路上就撑不住了。
有人类居住,就表示着有帐篷,有热水,有一个可以躺下歇息的地方。
连晏畅几个人也激动起来,众人打马快速翻越丘陵,冲下了山道。
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遥遥可见七八顶帐篷散落在积雪当中。
帐篷都很破烂,上面补丁摞补丁的,一看就是北朔最底层的贫民所居住的地方。
但盯着这几顶帐篷,秦诺感觉自己眼圈都要红了,跟饿了半辈子的人看见满汉全席一样。
不用他吩咐,众人直接冲了下去。晏畅有些犹豫,嘀咕着,“还是应该先查探一下。”
“这种破烂货都能什么高手隐藏不成?”旁边姚星旭笑道,“皇上也累了,早些找地方歇息才是正理。”
转眼间众人逼近帐篷门前,几十个骑兵策马奔腾,这么大的动静,几顶帐篷却悄无声息。
没有人居住吗?几个当先的士兵疑惑起来。
暴雪来临的时候,住在帐篷里不够安全。散落在外面的北朔牧民也经常有回去城内过冬,或者去附近山洞暂避的。
帐篷这样的贵重财物,大多数时候要携带着。但有时候路途太远,或者暴雪来得太急,也只能丢在原地了。
虽然心急,但该有的警惕还是没有搁下。
晏畅打了个手势,十几个士兵立刻分散开来,将几顶帐篷团团围住。
天色阴沉沉的,太阳沉没到山边,只剩下一抹单薄的光晕。
这样昏暗的天气下,满地素白的雪上,几顶帐篷显出一种森森的诡异来。
查看周围几顶,都没有人居住。
姚星旭领头,逼近了中央营帐的门边。侧耳聆听无声,他用刀尖儿向着门前悬着的垂幕一挑。
尚未看清楚里面是什么,突然两道锐芒从帐篷里直冲出来。
姚星旭大惊,一个下腰,堪堪避开,同时内中扑出两道身影,如虎狼般迎上,刀刀狠戾,带着同归于尽的架势。
姚星旭一个横刀,挡下了连环不断的攻击,同时两侧的士兵冲上来支援。
对手只有两个,转眼就落到了下风。
“你们这帮北朔狗贼,小爷跟你们拼了!”两个突袭者其中之一高声骂着,满是悲愤。
声音意外的熟悉。
姚星旭刀势一顿,盯着对方立时叫了起来:“刘柚,是你!”
一口被对手道出名字,那持刀杀出的年轻人动作一顿,终于看清楚对方。
刹那间久别重逢的激动涌了上来。
“姚校尉,是你!”名叫刘柚的年轻人激动地喊了出声。
还在后面埋伏着的晏畅等人立刻围拢上来。
刘柚是裴拓的亲卫之一,之前为了引开追兵,裴拓带着大部分兵马往另一条路走了。
双方兵分两路已经四五天了,没想到又会在这里重逢。
“你怎么在这里?”晏畅急匆匆问道,“他们呢?”
一句话让刘柚眼圈红了个彻底,他哽咽着说道:“将军快进去看看吧,裴将军快不行了……”
晏畅众人大惊失色,秦诺也跟着匆匆进了营帐之内。
这才看清楚帐内一侧的床上,躺着一个憔悴之极的身影,正是裴拓。
后面姚星旭在询问刘柚两个人细节,从对话中,秦诺终于知晓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比起他们这一路上风雪交加的艰苦跋涉,裴拓一行人更是惨烈,用刀山火海来形容都不夸张。
北朔的骑兵杀红了眼,为了将这个公主斩杀,替他们皇帝报仇,紧紧咬在后面,双方数次短兵交接,战况惨烈,再加上道路行走艰辛。裴拓一行人不断减员,原本三百多名精骑,最后只余下不足一半,而且个个带伤。
眼瞅着继续下去,只有全军覆灭的份儿,裴拓狠心,转道向北,攀爬千鸟山。
千鸟山是北朔南部一处山脉,道路狭长复杂,山壁林立,内中如同密宫一般。
众人兵分五路,靠着复杂的地形,终于甩开了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