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此吧?
段云琅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这两人缘何能得圣人青眼?一个是整天伤春悲秋、拿宋玉作榜样的酸腐文人,一个是以医药进身、满腹都是奇技淫巧的杂牌郎中,怎么就突然成了宰相了?
散朝之后,百官熙熙攘攘从身边过,段云琅看着圣人由人扶着往内殿走,忽然三两步追了过去。
那扶着圣人的内官不是周镜,也不知喝止他,都没有瞧见圣人皱起来的眉头。于是段云琅就跟着圣人走到了宣政殿的北门外,一层层浮雕腾龙的丹墀之上,纵是日光晴好,也有些凛冽的寒风从袖间拂过。
“父皇!”段云琅拱手道,“儿臣有本要奏。”
段臻停了步子,懒懒道:“方才为何不说?”
段云琅不答。
段臻也知自己这问话不过虚套,挥手屏退左右,“说吧。”
段云琅低头,一字字道:“儿臣以为,翰林学士崔慎、李绍,轻狎浮华,品行放浪,官纪不正,未可以肃天下。其在翰林,舞文弄墨、小技事君,无可厚非;唯切不可令其冢宰枢要,副贰天子。儿臣闻汉之陈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此四者,崔慎、李绍何与焉?儿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臻倒是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番咬文嚼字,负袖转身,睨他半晌,道:“不错,你也会拿古人的句子来吓唬朕了。”
“儿臣不敢。”
含元殿正北,宣政门、宣政殿、紫宸门、紫宸殿,比比而高,宫墙环绕,气度宏阔。段臻漫不经心地望着,道:“朕如此做,自有朕的道理。崔李二人有他们的长处,放他们进中书门下,或许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段云琅咬了牙,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父皇必欲以恩幸为相国,独不顾天下清议乎?”
“以恩幸为相国?”段臻骇然地笑了,语气也加重了,“五郎,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段云琅后退了一步,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仲秋之际,日色浇漓,远处的琉璃瓦顶,近处的丹墀玉壁,都泛着冷落的光。而他的父亲,一身明黄冕服,巍巍然如玉山之立,神色渊默,正是天子仪容——
段云琅突地冷笑一声,每一个字缝里都透着寒凉:“儿臣读未读书、读多少书,父皇可当真在意过?儿臣从小到大,父皇可曾给儿臣找过一本书?问过一次经筵课业?儿臣固不学无术,那也是父皇养而不教!”
说完了,他真想掉头就走。
可是,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站在这无情的秋阳下,站在这含元殿的风日中,无论他是否承认,他毕竟想等父皇一句回答。
他看着父皇,那眼神似刚硬不折,然而那顽石一样的怨恨之下,却流露出悲哀的企求来。
他想,只要父皇此刻服一句话的软,只要父皇说:“往后朕便靠你了”,父皇都不需为过去道歉——他就愿意原谅他。
可是父皇却始终侧对着他,他看不见父皇的表情。
父皇也没有给他回答,一句也没有。
段云琅看见天边的暗云渐渐挪移弥漫,直至掩住了太阳。日光终于不那么毒辣,而四方寂静,只有那云霭如层楼般堆叠着压下,将各宫屋脊上的五爪金龙都盖去了颜色。
***
这一日午后,刘垂文来找殷染,给她送来腰牌,借着入宫听训的名义带她一道进大明宫去。到东亭两人便分道扬镳,殷染看四下无人,独个从后门进了拾翠殿。
她先是在耳房里找到了芷萝。芷萝瞧见她来,竟突然就哭了:“殷娘子你可算来了,去看看我们家娘子吧……”
殷染将手边布包揣了揣,淡淡道:“劳驾你了。”
出乎殷染意料的是,戚冰正坐在书阁里读着书。这间书阁殷染来过,陈设都还未变,原本敞亮的光束透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投映到那女子裹着长袍的背影上,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
殷染走过去,在戚冰身边半坐下,将那布包打开,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了出来。
“我来还你东西。”她安安静静地道。
戚冰抬起头来,仿佛是回了一会儿神,才转脸看她。
这一对上眼,就吓了她一跳。
干燥的肌肤,尖削的脸,一双眼睛已憔悴地窅陷下去,又挣扎着透出些绝望的冷光来,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殷染。
戚冰的脸容原本是很丰润的,衬映着柔媚的眼眸和娇俏的声音,令人觉得这样的女人即使蠢一点都没有关系。可问题就是她不蠢,她甚至太聪明,即算被人逼着去杀人,也知道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样,才能让自己无罪地活到最后。
殷染顿了顿,才道:“我还想同你说一件事情。”
戚冰伸出手去,将那双锦履拿过来,放在自己身边,复道:“你说吧。”
话音很平静,至少比她的眼神平静多了。
“你下狱之后,离非来找过我。”殷染也不避讳,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她根本不管戚冰是什么脸色,“他求我想法子把他供出去,让他去替你下来。可是他大约没有料到,你会自己将他推了出去。”
☆、第121章
第121章——危墙之下(二)
戚冰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一下下摩挲着案上的经卷,殷染瞟了一眼,是《阿含经》第一卷,开头就有这样的一段话:“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真讽刺。
如果念经有用的话,那这世上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可杀戮、人人都可造业了。
自己一直赖以为生的那些佛法,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刺眼。
仿佛感觉到对方的鄙夷,戚冰恍惚地笑了:“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若换了是你,你一定不会这样做,是吧?”
殷染一时不能回答戚冰的话,甚至都不能理解她在问些什么——可她继续说下去了: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我让离非做了那事,就是因为他说过,他可以为我去死。”她的笑容愈益惨烈,“我这是成全他了。”
殷染不能理解地盯着她,好像盯着一个疯子:“他宁愿为你去死,而你只想让他去死?”
“谁会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去死?”戚冰却突然道,俄而大叫起来,“谁会想害死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孩子?!谁会成天只想着如何去死,而不是盼着好生活下去?!”
殷染惨白了脸,盯住她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里,有多少翻搅的痛苦,多少彷徨的无奈——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可以很冷静、很冷静地做出决定。
殷染从不知道戚冰是一个这样……这样厉害的女人。
她慢慢道:“你……你故意跳的太液池?你真下得去手。”
“那个孩子,决不能生下来。”戚冰的话音,冷得就像她的名字,没了一丝一毫人世的温度。
许久的死寂过后,殷染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不错……一举数得,既彻底洗清了罪名,也陷害了叶红烟,还可以甩掉一个大逆不道的包袱……”
戚冰竟也笑笑,转过头去,“叶红烟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你知道她和高方进什么关系?”她的笑容愈益森冷,“反正我是不知道。”
殷染看着她的表情,轻声道:“是高方进逼你的吗?”
戚冰全身一震,那一刹那的仓皇痛苦全数落进了殷染的眼中。她终于是闭上了眼,嗓音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殷染抿紧了唇。若说太皇太后之死与高仲甫有关系,这不消她猜,圣人大抵都能料想到。可她总觉得这中间一定还漏了某个极重要的环节,致使思路断断续续,根本不能连贯起来。
“阿染,你读的书多,心里的道理也多。”戚冰低低地道,“可我就不爱讲那些道理。我欢喜离非,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偶尔苟且。后来我怀了身子,吓坏了,他要带我走,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也走不掉。他说,他可以为我去死,那我到了生死关头,凭什么不能让他代了我呢?他心里高兴,我心里也宽敞,有何不可?”
殷染低下头,“你说的都对,唯有一句不对。”
戚冰看向她。
殷染道:“你说你欢喜他,这一句不对。若当真欢喜一个人,你连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要心疼,怎么可能还推他去死?若当真欢喜一个人,天地万物都不如他,他死了,天地万物也就全都死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冷静地算计着他的死?”
戚冰的嘴唇发了白,绷紧了,许久,颤抖地吐出三个字:“你不懂。”
殷染想,也许自己是真的不懂吧。只是她知道,自己心底里也是在害怕的,害怕着冥冥之中的报应,害怕着不可言说的宿命,可是她与戚冰不同的是,她永远不会对自己所享有的感情心安理得。
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戚冰突然道:“你读的书多,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将手指向佛经上的那句话。
殷染面无表情地道:“我一生已尽,我修行已完满,做下的事情都已做下,此身就是最后身,再也不受轮回之苦了。”
“不受轮回之苦?”戚冰喃喃重复,忽而干涩地笑出声来,“这句话说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染僵硬地道:“自然是好事,是修行完满了才能证的正果。”
戚冰的笑声顿住。许久之后,她才慢慢点头,“不错,是好事。”
***
从拾翠殿出来,殷染恍惚间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还未到黄昏。
很累,同一个经年好友断交,原来是这么累。
她不知道戚冰错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错。
从拾翠殿后头绕麟德殿匆匆走过,风渐峭劲,是要入冬的意思了。殷染不敢抬头,只守在和刘垂文约好的右银台门边,等刘垂文过来带她出宫。
右银台门统属右羽林,门外就是右神策,门内毗近翰林院,内朝贵臣都由此来往,殷染不敢大意,只瑟缩着身子,将衣领子拉起掩住了面容。等到过了约定的时辰,刘垂文却始终没来,她有些焦急了,迎面却走来几个交谈着的文士。
她连忙背过身去。
“李兄,俗谓士为知己者死,圣人待你我宠遇如此,岂敢不忘忧报国?”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看身材倒是玉树临风,一双眼睛眯起来,像有十分精明,“你我一片赤诚,不成功便成仁,也没什么好说。”
那一个姓李的四方脸孔,表情冷淡,眼睛也无甚神采,只简短地道:“右门不妥。”
“李兄此言差矣。”前一人拧了拧鼻子,“右门不妥,难道左门便妥了?左门姓孙的倒是比姓高的容易,可左门,还有那个人。”说着,他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五指根根分明。
姓李的沉默半晌,却是转头对第三人道:“此事最紧要的,还是仰仗杨公。只要京兆尹募兵可靠,左门右门,都无足虑。”
殷染捂住了呼吸:京兆尹……京兆尹杨增荣?!
那三人走到门边便停了口,只给守门将吏验着名籍。殷染将心一横,也走过去,跟在了三人后面。
门吏拦住她,上下打量着道:“这位公公,哪宫来的?”
前头的三人中,有人回头看她,正是当先发话的那个。
殷染冷淡地道:“我自不是这宫里的,是这门外的。”
门吏被她的语气吓住,想及门外就是右神策,高仲甫的人还确实不好惹,一时犯了难。“那公公就不要为难小的了,腰牌可有?”
有是有,只是太假。殷染拿出来晃了一晃就收回去,复加了重重的一“哼”。
前头那个文士忽然出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小公公。”转头对那门吏道:“腰牌也验了,这位将官,也别太没眼色不是?”
门吏狐疑地道:“哪位高小公公?”
那文士嗤笑道:“这宫里几多高小公公,你认得全么?”
殷染道:“多谢崔翰林了,这位将官既不信我,我只好等到我阿耶来。”
被她点破了身份,那文士有些惊讶似的,挑高了眉看她。
——崔慎拜相的诏书今日方下,这小宦官叫他“崔翰林”,是真不知道他升了官,还是有意损他?
殷染低眉顺眼,眸光却是冷的,并不去管对面的几人肠已九回。那门吏被她一声“我阿耶”吓得不轻,只好摆手让她出门,殷染立刻就快步往外走。她步履轻捷,很快就没了人影。
李绍望着那“小公公”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你方才倒是谨慎,只怕他也不是真的姓高。”
“高仲甫的儿子有几个姓高!”出了宫门,崔慎说话就不那么遮掩了。
李绍摇摇头道:“我只怕我们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崔慎脸色一沉,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就算听见,他也听不懂。”
李绍道:“左门右门,有什么听不懂?只是他听见了这些,竟然不是直走神策军,所以我说,他恐怕不姓高。”
崔慎与杨增荣对视一眼,后者终于出了声:“管他姓甚名谁、听没听见,刀都磨好了,难道还要放下?”
☆、第122章
第122章——寂寞空庭
殷染一路疾走回到掖庭宫,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发着颤。
她不知道刘垂文那边出了什么事,但现在更可怕的,是崔慎、李绍、杨增荣三人的密谋。
她不预朝政,所知都是从段五处得来。将段五对这些人零零碎碎的评价串联起来想:“文人误国”、“圣人宠信尤甚”、“每日里不知在商计着什么勾当”……她竟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在谈左门右门时她尚一头雾水,但提到要京兆尹募兵——这样的大白话,谁都能听懂的吧!
长安内外,最强莫过于禁军;禁军之中,最强莫过于神策。神策军原本只是禁军一支,后来收编了长安西北驻军,扩充至十五万余,乃凌驾于羽林、龙武、神武、神威诸军之上;而这十五万人,全由两名神策中尉统领。
被这样强悍的神策军所欺压着,其他如淮阳王、陈留王所领羽林军,都不过备充门掖罢了。殷染也听段五说过多次,他有心重振左羽林,可似乎并不十分顺利……
额头险些撞到了墙上,她一拐弯,走入自己那小院里,却见庭中立了几个人。
清一色的银青袍服,那是上等的宦官。
她心头骇异,立刻往外走去,绕进绫儿的房间,急急地道:“将你衣裳给我换换!”
绫儿看她一身内官装束,张口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给她拿来自己的宫装让她换上,还犹自挢舌不下:“阿染,你这是去了哪儿?”
殷染索性吓住她:“你不要同外边乱说,不然我会连累你性命不保!”
看绫儿愣愣地点点头,她深呼吸一口气,才打开房门,安然走到隔壁去。
***
周镜正站在台阶下,不知等了她多久了,回过头来望向她,表情不知深浅。
周镜已是第三回来这地方了。
殷染请他进屋,他并不搭理,只垂眉拢袖道:“圣人请殷娘子过大明宫一趟。”
殷染只觉头都大了,为什么圣人就这么爱找她面对面地说话?为什么每次找她说话,还要派堂堂宣徽使过来?她只得讪讪道:“累中贵人久等了,婢子去换身衣裳就来。”说着便往房里走。
“你方才不是已经换过了?”周镜平平淡淡地道。
殷染顿住了步子。
慢慢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如此着急么?这个时辰,圣人还未下朝吧?”
周镜被她一问,竟尔哑了,片刻才道:“从此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