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冰早有此心。昨夜原本满以为重获圣宠有望了,谁知小七突然这一病,她都不知该怪谁;现下天色未晚,料定圣人必然还在承香殿里看着小七,她挑此时过去,当能见着圣面。
殷染是熟知戚冰这副真真假假的心肠,故而干脆挑明了说,戚冰自然乐意之至。两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承香殿,却愕然看到守在殿前的是周镜。
上一次见到堂堂宣徽使做这样低等活计,素书都还在世。
似乎每到了与素书有关的时候,圣人就总会做些……有违祖制的事情。
可那一夜,直到素书的尸首从御花园笔直地抬去掖庭宫了,圣人都没有出现。而后,因为圣人长久不开口,掖庭宫的人拿这一具才人尸首都颇不是办法,大雪天的,阖宫寒碜;那时已下了掖庭的殷染只得托人去问沈家人,却又得知沈尚书全家外放,只剩了幼女青陵一个,在京师孤苦无依。
她让青陵过来接走了素书的尸首。
她不知道,圣人对素书,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怜惜?便任素书抛尸荒野,他都不在乎的吗?在素书分娩的殿外守候终日,急不可耐地要给素书昭容之位,抱着素书的孩子欢欣雀跃——殷染很困惑,她发觉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男人,甚或,也并不那么了解感情。
此时周镜既在,她只好拉了下戚冰的衣角,道:“我们还是莫去了。”
戚冰一怔,“为何?”
“里边想必乱成一团,周公公在此,就是拦人的。”殷染努了努嘴,“没的撞个钉子。”
戚冰咬了咬唇,显然是不甘心的,却不得表露,道:“那我等等。”
殷染微挑了下眉,“这要等到何时才了?你想给许贤妃看笑话,还是想给她下马威啊?”
戚冰脸色微白,冶艳的眉峰稍稍蹙起,凝注她半晌,道:“你半夜不归,想是累了,先回去吧。”
“这又好笑了,”殷染漫然一笑,“我本是天不管地不管爷娘都不管的一个小小宫人,我半夜不归,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了?”
——她想,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定能看出,她的笑容全是破碎和恐慌。
头一次,她没能听出戚冰话中的弦外之音。
她一直知道,戚冰是了解她的。而如今,她必须知道,戚冰究竟了解她多少。
她二人一直是吵惯了架,过去都是素书劝着,现在素书没了,吵到末处,索性便是沉默。今日更好,殷染径自走了。
戚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却被周镜唤回了神:“戚娘子怎么在这里?雪后大寒,娘子莫着了风凉。”
她仓促回头,堆了满脸的笑道:“周公公好。”
周镜摆摆手,身为内宫贵宦,又是圣人身边伺候的近人,周镜却无半点架子,“戚娘子若想面圣,这会子便能进去了。只是莫太久了,圣人熬了一宿,清晨睡了一个多时辰,方将起来。”
他说一句,戚冰便应一句,唯恐自己摆得不够恭敬。周镜说完,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端丽的衣裙,却又揉了揉通红的双眼,便即迈步而去。
***
殷染再度回到掖庭,时辰已近晌午reads;幕府将军本纪。她草草用了点饭,便倒头补眠。身子酸痛一点点又浮凸出来,往常都未觉这样辛苦的,看来亏心事做太多,果然要报应在自身。
她闭上眼,又想起今日拂晓时分,满庭冰雪,他倚门含笑,风流无限,轻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这莫非要成了她的命?
如鱼游沸鼎,如燕巢飞幕,危险,刺激,悖德,乱法。
死守这一个秘密,直到她毁灭了它,或者它将她毁灭。
可是少年的目光清艳,身躯火热,总是在诱惑着她,让她不由自主,让她无以复顾——
不知为何,她忽然念及兴和署中那个名叫离非的乐工。戚冰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的时候,是否也想好了自己还要图求圣宠?戚冰的想法,总是比她来得爽利得多。
果然,第二日,她便听闻圣人往拾翠殿去了。原来七皇子患病,戚才人一大早就去探望,虽然容颜修饰得一丝不苟,却仍见得哭红的双目,关切与焦急都忍得极其辛苦。圣人温言相问,她终是哭得梨花带雨,又提及过世的沈才人如何可怜,全不以自己空守整晚清思殿为意,着实叫圣人感动了一番。此后圣人白日必去承香殿一遭,看望七皇子;晚上则必去拾翠殿歇宿——据说——是与戚才人一同怀念沈才人。
嚼着舌根的一众妇人都道戚才人这回是真的转了运了,大伙儿都赶去拾翠殿讨好逢迎;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给了戚才人转运契机的七皇子云璧,竟真是一日病似一日,到年关将近时,竟是奄奄一息了。
腊月深寒,百官懈怠,圣人却硬是领着众臣往城外郊祀巡祭,又早早地将吏民都赏赐个遍,而后,圣人更命将七皇子从承香殿中挪出,搬入了清思殿。罢了早午二朝,公卿提前休沐,圣人每一日每一日地,只是守在七皇子床前,以至茶饭不思,以至庶事荒废。
所有人都道,圣人是真心疼爱七皇子啊。
只宫里的女人还会说,圣人是真心眷恋沈才人啊。
殷染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也不搭理,只是逗着自家的鹦鹉。有人便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过去和沈才人那样要好,沈才人殁后却立刻撇清关系、甚且狠踩一脚,到如今沈才人只孤苦伶仃一个小皇子,她犹是不闻不问,当真铁石心肠!
殷染充耳不闻。
她是铁石心肠的不假,可是怎样才算有心肝呢?像戚冰那样,整日里把素书挂在嘴边,以素书故友的面目夜夜留住圣人?
也不是不好,只是颇无趣了。
殷染便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腊月十八。
这一日,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那素来以顽劣着称的陈留王段云琅,做了一件极其顽劣、简直卑劣的事情。
他宿卫之时,闯入清思殿,在弟弟的病床前给圣人跪下,道:“人病则有药石,国病则有君王。君王理国不理病。”
听说这事,殷染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忠不孝,不友不恭。
他如今终于是占全了。
正悄悄议论此事的宫人古怪地看着她,那表情就与看着她那只会念经的鹦鹉是一模一样的。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道:“婢子方才得叶才人令,须往流波殿一趟,请诸位姐姐多多担待。”
☆、第25章 长命锁
殷染来找红烟,让她带自己去清思殿面圣。
红烟虽然觉得这个旧主子简直疯了,却也挨不过她,便将她带了去,待转过左银台门,红烟忽恍然大悟了。
原来陈留王殿下,还跪在清思院里。
地上积冰厚足半尺,五皇子金娇玉贵的膝盖陷在深雪里,他自己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德行,跪得几乎能着了瞌睡。红烟自他身畔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小黄门进去通报片时,出来道:“圣人有请。”
红烟便进屋去,殷染跟在她后头。待得那迤逦裙角尽皆消失在门后了,段云琅才抬起头来,望着她所消失的那黑黢黢的殿宇,渐渐地出了神。
***
段臻在寝殿中铺了一席一案,正批阅奏折。闻得女人进来,头也未抬,只拿下颌指了指砚台。
红烟便轻步走去为他磨墨。
殷染抬脸,看见殿内大床上被褥起伏,分明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帘帷垂落,熏香袅袅,闷得她一个大人都要发慌,何况一个病中的小儿?再看看圣人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她又要怀疑外间传说不尽不实,其实圣人特将小七放入清思殿来,是为了看着他死吧?
她不顾红烟的脸色,走过去揭了香炉盖,拿香灰掩没了炭火,“哐啷”一声,重新盖上。
殿中顿时死寂。
红烟停了手,墨锭下的清墨渐渐在砚台中晕开去,以至沾上了她的袖口,她都未曾觉察。
一张秀气的脸,此刻苍白得可怕。
段臻将最后一个“可”字写完,锋芒凌厉地一钩,搁了笔,转过身,却一怔:“是你?”
他显然认出殷染来了。
旋而一笑,“朕还道哪个宫人如此冒失,既是你,那便毫不稀奇了。”
殷染低下了头,敛衽行礼:“婢子向陛下请安。”
他失笑,眼中光芒攒动,“这会子又来拿腔作势。”
寻常女子若被他品评一句“拿腔作势”只怕早就哭了,偏这个殷染,却好似反而很得意,安安稳稳地落了句:“婢子谢陛下夸奖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
段臻摆摆手,毕竟已夺了她的封号,她一介掖庭宫人自称奴婢,亦是合宜。自席上站起,红烟忙来搀扶。他看着殷染道:“你为何会来?”
殷染掠了红烟一眼,后者仍不言语。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婢子来还一件东西。”
“哦?”段臻好奇,“朕不记得送过你什么。”
“不是陛下。”殷染微微一笑,“是七殿下,有一件东西,一直在婢子处。今日便来还了。”
段臻敛了容色,凝注着她。
她款款走到床边时,段臻眼中闪过了一丝紧张。但见她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长命锁,他的瞳孔立时便绞紧了。
锁链的声音轻微,却毕竟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抿着唇,听见她说:“这是沈娘子的遗物,原计送与七殿下的。”
“朕知道,”他突然开口了,嗓音沙哑,“她与朕说过。”
说过什么?说过这个长命锁?
那还真是琐碎啊。
不过,殷染想,素书,仿佛的确一直是个琐碎的女人。
琐碎的烦恼,琐碎的眷恋,琐碎的依赖。
和惊天动地的死亡。
段臻走过来,将帘帷挂起,小七一张圆而苍白的小脸蛋便现在三人眼前。段臻自殷染手中拿过了长命锁,放入被中压好,道:“待他大好了,朕给他戴上。”
殷染抿唇一笑,“多谢陛下,婢子告退。”
竟然就这样走了。
段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有趣的笑。一旁红烟却越看越是心惊,低声道:“今日太医可来过了?”
段臻回过神来,锁了双眉道:“来过,都是废物。”
“妾家里有个说法……”说着,红烟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太无稽了,陛下想必不会信的。”
“什么说法?”段臻淡淡追问。
“说是,”红烟顿了顿,“小孩儿心地是最纯净的,小孩儿生病,必是方圆百里之内,沾了什么污秽之气……”
***
当殷染走出清思殿,段云琅仍自跪着。内官请着她一路出去,她自段云琅右侧走过时,稍稍停了会步子。
段云琅低着头,眼角余光能看见她拂在雪上的衣角,乃至衣下那一双半旧的软红线鞋。跪至傍晚时分,周镜终于出来传话,道殿下不必跪了,回去用膳吧。
天色…欲暮,逆风如刃,呼啸着刮擦在脸上,直让人疑心是否留下了血口子。阴沉沉的几片云压将下来,垂挂在东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亭下有人,团着暖袖,全身裹了好几层,仍在跺脚躲冷。段云琅走过去,出其不意地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蓦地挣脱开去,看定是他,原本被寒风吹得僵冷的脸庞上,一点点、一点点地破开了笑意,像是一笔一笔勾勒出的九九消寒图,待那梅花开至最完满时,春…色便归来了。
她小声道:“你怎晓得来的?”
他眼波潋滟,凝着她笑,“这便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eads;超级大文豪。”
她低下头,笑容渐渐消失了。沉默半晌,才道:“此处无人,长话短说。”
他啧啧称奇:“是你叫我来的,你却要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愈加轻了:“小七……还只是个孩子,你何苦与一个孩子置气?你与许贤妃之间的恩怨,何必要——”
他挑起了眉毛,仿佛很不能理解,“置气?我置什么气了?”
“你今日那跪,不就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她叹口气,“圣人着紧七殿下,又干你什么事了?旁的事情我都不懂,只有一桩——”她顿了顿,“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他盯着她,目光清澈而静默。许久之后,他的身子渐渐懒散了下去,就这样懒散地靠在了朱红的漆柱上,长袍玉带,玉树临风,桃花眼轻佻地上扬,“听殷娘子这口气,是小王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换了称谓之后,他的神情语气措辞都似在逞强。可是她却并不想同他逞强,这世上本有许多事情是逞强逞不来的,好好讲道理不行么?
她于是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道:“我未敢断言,只是见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一闹一跪,心中有些猜想罢了。”
“殷娘子颇懂诛心之道。”他讥笑。
她耐心地解释:“你我都知,圣人对七殿下是极爱护的。他先让老太皇太后养他,是为七殿下立威;再让许贤妃养他,是为七殿下求母。许贤妃无子,七殿下又还未懂事,若被许贤妃收作养子,那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许贤妃那边,自然更加乐意。是以七殿下这一病,众医束手,最着急的不是陛下,却是许贤妃。因了七殿下是在承香殿中染病的,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她的凤位了,恐怕连脑袋都难保住。虽然宫中人人皆可害人,但殿下今日唱了这一出,倒是洗干净了自己的嫌疑——”
“旁人看是绝无嫌疑,你却觉得我欲盖弥彰?”少年笑意盈盈。
殷染这回沉默了很久。
“因为,你说过,”忽有狂风拂过,将她的话音滤成沙子般的碎末,“你要留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敛去,像是那天边的辉光一分分地收尽,黑暗侵袭上来,永无止境。
这一句直中要害,他竟无可辩驳。
是,他要留下来,要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是,他对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确实有着野心。
而小七和许贤妃,便都是障碍。
他微微挑起眉头。
“若真是小王做了,你待如何?”
她蓦地抬起头看他,仿佛有些不能理解,“你不要置气……我亦是想提醒你,你既清清白白,行事便不可太乖张,我今日这样猜疑我都告与你了,来日若陛下猜疑可就……”
“我没有置气。”段云琅平静地道,“便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自她眼中看见了痛苦的模样。然而那痛苦却是转瞬即逝的,立刻,就被一片极妥善的温润颜色所掩盖了。
“既真是殿下做的,”她轻声道,“我却只想问一句,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第26章 飘茵堕溷(一)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一片静洁世界中,女子笼着袖揽着衣,声音温柔,笑容盈动,这样平和如家常的对话,仿佛已经出现在他的梦里许多次了。
可是她问的却是:“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无需羞赧,不加掩饰,她与他同样清楚这话语背后的隐意。他由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一夜的无边黑暗,她的赤…裸而柔嫩的身躯在寒冷风雪中递给他灼烫的温度,不留缝隙的拥抱,如溺人的海藻,如缠人的蟒蛇,他明知会死,可是他无以抗拒。
他带她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居心自然有,且极其不良。只因他念起她了,他决定留下,他要告诉她;他决定不择手段地留下——这一句却不必说。而况他也颇想念她的身子,想抚触她、想温热她、想与她同床共枕直到曙光初露——
“你以为我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