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听他这么说,姜颜便也不客气了,大大方方占据了整张床,舒服地喟叹一声,闭上眼片刻,复又睁开,正对上苻离深沉的视线。
心神一动。
想了想,姜颜又爬起来在床尾处寻了一张毛毯,丢给苻离道:“盖着,别冻着了。”说完,复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兴许是有苻离在旁边,船只的摇晃也不那么令人厌烦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听见苻离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与我分开,知道么?”
姜颜正游走于梦境间,下意识睁眼道:“……什么分开?”
“没什么。”床边人的语气柔缓了些,低沉道,“睡罢。”
第64章
回到宁阳县; 自然又是一番争辩驳论。
姜知县和知县夫人一向支持姜颜的喜好和决定; 但对于来年三月的会试,夫妻俩却不似平常那般笑着鼓励她,厅中也少了几分欢快,连曹婶进屋泡茶都屏气敛声的; 不敢稍稍迈大步子。
“直到报喜的文书送到宁阳县衙,我和你娘才知晓你竟是参加了乡试。”姜知县若有所思地端着茶盏,用盖子轻轻拨弄着茶末; 沉思道; “阮家玉娘子的事,我们也略有耳闻; 也知你心中痛楚; 却万万不曾想到你会为了给她而铤而走险; 决意踏入仕途……”
“阿爹,我原写了家书的,兴许是路途遥远在路上遗失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不可能瞒着您。”姜颜望着对面坐着的爹娘,低声道,“您们是没有见到阿玉现在的样子,瘦得连我都快认不出她来了。她出事前两日还说; 待她学成归来,会回兖州为阮伯父排忧解难,会嫁入谢家与我同城为伴……可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她被奸人迫害; 以致坠楼重伤,她失去了她的未来、她的夫君、她的志向,终日昏迷在榻只能靠着汤药维持性命,就像是……就像是那时我们一同去送过殡的程家姑娘。”
说到此,姜颜的眼睛有了些许湿意,艰涩道:“阮伯父瞻前顾后,选择了忍气吞声,他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该由我强出头。可是阿爹,我若选择沉默,又与帮凶何异?无端的缄默只会只会滋生邪气、侵蚀国本,这些道理不正是阿爹您教会我的么?”
她字字珠玑,姜夫人只轻轻喟叹一声,道:“我儿,你爹并非在阻拦你,而是怕姜家势单力薄护不住你。”
“不错。”姜知县颔首,“阿颜,一旦你入了朝堂,你的事便不再是你一人之事。你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行差踏错则满盘皆输。为父希望你做任何决策之前都能考虑好一切后果,推演出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谨慎又谨慎,切勿冒险激进,只有你有了万全之策,为父才能放心让你前行。”
“阿爹……”
“莫要多说,这五日你哪里也不能去。”姜知县抬手示意道,“在你房中的书案上有我留下的七个锦囊,每个锦囊中都是我所能预测到的波折坎坷,你若能于五日之内逐个击破,解出应对之策,我便由着你闯荡。”
别说是七个锦囊,便是七十个姜颜也得解。
姜颜不假思索:“好,一言为定。”
说罢,她急切起身,匆匆朝厢房奔去。刚夸出门,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快步走到爹娘面前,张开双臂搂住他们的肩道,“多谢阿爹阿娘!”
回到屋内,案几上果然摆着一排绣着各色花鸟图案的松青色小布袋,姜颜坐在书案边,伸手拆开第一个锦囊,得到一张两尺宽的纸笺,上书两行蝇头小楷:【汝入翰林院为刀笔吏,无实权,朝中何人能拉拢动用?若败,如何自保?】
又拆一个锦囊,上书:【敌方反咬,御前进献谗言,朝堂之上弹劾汝为‘女祸’,殃及太子及至亲,又该如何置之?】
第三张:【鸿鹄盘旋天际,森森然良木多矣,如何择贤主从之,又能避结党营私之嫌?】
光是拆了三个锦囊,姜颜便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宦海沉浮,这是一个她所从未触及过的复杂世界。姜颜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将所有锦囊拆毕,继而拿起一张自认为最简单的开始思索对策。
五日的时光不过眨眼一瞬,姜颜足不出户,除了让曹婶送些吃食进门外,其余人等一概不见,连姜知县也不知她在里头的状况如何。
到了第五日清晨还不见屋内动静,姜夫人有些着急了,在厅中坐立不安,时不时朝门外张望,忧心道:“这些时日不见,也不知阿颜境况如何。夫君出的那些题,可否太过刁难?”
姜知县单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捧着书卷品读,摇首笑道:“并非刁难,而是在帮她。”
“夫君何意?”
“我所罗列的每一条,十有**都是她今后可能遇到的难题,若阿颜能解出,我自然放心。若解不出,我也会为她提点释疑,娘子只需安心静候便可。”
闻言,姜夫人便坐回椅子上摆弄绸扇的面料。片刻,她终是不放心,斟酌道:“我见时辰也差不多了,阿颜还未出来,想必是倔劲儿又犯了,还是去瞧瞧她罢。”
姜知县宠妻如命,自然不敢拂了妻子的意,便放下书卷道:“好罢,我陪娘子一同前去。”
夫妻二人并肩穿过中庭,来到后院,在姜颜的厢房前站定。曹婶正盛了粥水面食等早膳送来,见到家主和主母,便略一屈膝,压低声音道:“这几日都没怎么进食,整天咬着笔杆,脸都尖了一圈儿。”
闻言,姜夫人更是担心,忙伸手推开了房门。见到屋内情形,姜夫人和知县俱是一怔。
冬日的阳光轻柔地从窗边投入,屋内的案几上、桌椅上、地上全都铺满了墨香弥漫的纸张,而他们的女儿披头散发趴在案几上,五指墨渍乌黑,双眉紧蹙,眼睑下一圈淡青,脸压在浸了墨的羊毫笔上,鼻尖到脸颊处印着长长一条墨痕,花猫似的睡得正酣。
微光打在她的眼睫上,根根分明,折射出金丝般的光芒,耀眼而恬静。姜知县进门,弯腰拾起自己脚下的一张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破解之计百余字,字字铿锵,龙飞凤舞,好像下一刻便会挣脱纸张飞入云霄……
姜知县匆匆扫过,由浅浅低笑转为开怀大笑,眉目舒展,洒脱如朗风霁月。
姜颜被他闹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见到是自家爹娘,便又软软地趴会案几上,含糊不清道:“阿爹,我可算是写完啦……您先看着,莫管好坏,让我睡会儿再说。”
姜知县想要向前去拥抱自家女儿,可抬起布靴才想起满地答卷并无落脚之地,遂收回脚,明朗笑道:“阿颜,起来梳洗用膳,吃完再睡。等你睡醒就来找阿爹,阿爹给你列个朝中官员名录,为你引荐几人。”
微风入窗,扇动纸页哗哗,原以为姜颜会欢天喜地一蹦而起,谁知她只是掀起沉沉的眼皮看了爹娘一眼,复又闭上,模糊哼道:“现在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安安稳稳睡一觉更重要的啦……”
说罢,闭眼睡去。
三月会试,姜颜一月底便回了应天府。
苻离给她租赁的小院已经修葺整理完善,一应家具皆已备齐,还为她请了一个浆洗做饭的妇人,姜颜便从国子监空荡荡的女舍中搬出,在新院落中安心准备一个月后的会试。
期间还收到了陆老远从临洮府寄来的信笺,信中陆老似乎颇为不悦,语气严肃地质问她为何不明哲保身、非要学她爹那竖子参加什么科举……
姜颜知道自家外祖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便提笔一一作了回答,附言殿试过后,定去临洮谒见他老人家。
写毕,她换了身方便的衣物出门,将信送去驿站。
归来时路过茶舍,姜颜兴致一来,便点了一壶新茶,去临窗的雅间小坐了片刻。姜颜手捧香茗倚在窗边,望着楼下行人往来,忍不住又想到了去年十一月,苻离用严家妹妹说媒一事激自己来此的情形,不由嘴角微扬,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自从搬出国子监住在苻离对街,每日清晨听见对方策马从门前奔过,夜读时又听见疲乏的马蹄哒哒归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偶尔夜色美好之时,姜颜从书房中搭着呵欠出来,抬头会看见月光如洗的墙头盘腿坐着一人。那身姿挺拔之人怀抱绣春刀,身形镀着银边,于夜色中朝她扬扬下巴,笑得很是清高自傲。
又偶尔,清晨起来,窗边会放着一枝水珠未干的绿萼寒梅……
回忆缱绻绵长,姜颜正入神,忽听见隔壁的厢房来客,男子的喧闹声不绝于耳,截断了她微甜的思绪。
难得的清净被打破,姜颜也无心品茶,遂皱眉放下茶盏起身,准备结账回小宅中温习功课。
谁知才走了两步,却隐约听到隔壁有人提到阮玉的名字,姜颜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隔壁有人嬉笑问道:“……是真的么谢二公子?你真与阮三姑娘解除婚约了?”
谢二公子?姜颜心中暗自冷笑,心想流年不利,好不容易出门散心,却要碰上谢进那不仁不义的懦夫!
正想着,又一人道:“可不是么!出了那样的事,谁还敢娶她啊……更何况这阮三娘子半死不活的,至今未曾苏醒,能不能活都是个问题!”
“就是就是!”先前那人接过话茬,“我们谢二公子一表人才,若真娶个活死人进门,那与鳏夫也没什么不同了!”
谢进的声音嗡嗡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余两人便起哄调笑道:“不是吧谢公子,你认真的?我可是听说,阮家娘子是跟着薛……那人出门才出事的,坠楼之前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啊,她是被……”
隔壁雅间的男子满嘴污言秽语正说得起劲,忽见大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凉风入堂,一袭青衫的精致少年踏门而入,冷着一张脸快步走到到三个惊愣住的锦衣公子面前。待她在面前站定,三人才认出她并非什么少年,而是国子监中毁誉参半的第一女举人——姜颜。
锦衣公子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询问姜颜的来意,却见她顺手抄起案几上的茶壶,摸了摸热度,兜头盖脸朝三人泼去!
所幸茶水放凉了一会儿,是温热的,并不烫人,三人只是受了惊,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其中一名高壮的公子最是狼狈,抹下一脸的茶叶渣怒道:“姜颜,你发什么疯!”
眼看着他要扑上去,谢进顾不得整理仪容,忙抱住那高壮公子怒不可遏的身躯,低声安抚道:“王兄!稍安勿躁!”
自始至终,谢进的眼睛不敢看姜颜,白皙秀气的脸颊上水渍滑下,分不清是茶水还是冷汗。
“稍什么安勿什么躁!”姓王的指着姜颜高声道,“本公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她!”
茶奴闻声上来,见屋内一片狼藉,一名青衣少年与三位满身茶水的公子对峙,不由急出满头大汗,赔笑道:“各位官人息怒,息怒!”
“茶奴,来一壶伤好的碧螺春送给这三位公子。”混乱间,姜颜卓然而立,眉眼中映着春寒料峭,冷冷笑道,“让茶水照照三位的脸,什么货色也敢在此非议阮玉!”
第65章
“姜姑娘; 请留步!”
刚结账出门; 姜颜便听见身后传来略微匆忙的脚步声,回首一看,却是谢进跟了下来。
单论长相,谢进的确算得上是斯文俊秀; 又喜穿浅衣,时刻整洁干净,从没有哪个时候像这般满身茶渍; 狼狈不堪。
原以为他谦逊有礼; 是个值得阿玉托付终身的人,谁知这段感情终究是水月镜花; 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姜颜转过身来; 背映着门外浅淡的一尺春光; 语气不善道:“谢二公子还有何话要说?姜颜洗耳恭听。”
此时已临近饭点,茶舍中的客人并不多,柜台后只有掌柜的在拨弄算盘,蹲在一旁摇扇煮茶的茶奴时不时抬眼张望,似是对姜颜和谢进的关系十分好奇。
谢进张了张嘴,唇上的一点小痣若隐若现,许久才歉意道:“方才; 在下的友人胡言乱语冒犯了阮家三娘子,实在是抱歉。他饮了酒,说话并未深思熟虑,在下已经训斥过他; 以后绝不再犯,在下代为赔罪,还请姜姑娘莫要生气。”
说罢,他拢袖作揖,一躬到底。
他应是极少这般低声下气的罢,看得出动作有些生疏。姜颜静静地望着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伤害过后再来道歉,又有何意义?
“我生气什么?我该谢你才对。”姜颜神情未变,淡然道,“谢谢你放过阿玉。”
谢进的双肩蓦地一僵,再抬起头来时,他眼中晕出些许真假难辨的湿红。他咽了咽嗓子,半晌才艰涩道:“不管姑娘是否相信,谢某从未想过要与她退亲,走到今天这地步,实属无奈……”
“你知道么谢二公子,很多人不明白,为何我可以为了阿玉做到如此。因为他们不懂,我永远记得每当我遭受恶言中伤,这个平日连说话都会脸红的女子会挺身而出替我辩驳;也记得兖州至应天府的每一次路途遥远,都有她悉心相伴;更记得我囊中羞涩之时,她悄悄藏在我包裹里的铜钱和碎银……”
说到此,姜颜笑了笑。那时阮玉怕姜颜发现后会拒绝好意,故而每隔数日或半月就往她包裹里塞几个铜板或一颗碎银,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姜颜从她第一日这般做时就发现了,只是未曾拆破,且将阮玉偷偷塞进去的铜钱碎银全一点一点存了起来,打算将来她大婚时买把新琵琶送给她。
同窗两年,罐中的铜钱和碎银加起来已有四两二钱,不多,却贮藏着姜颜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真情。
姜颜道,“人生最难的,便是取舍,有时放弃只需要一个理由,而坚守则需更多的勇气。不管怎样,阿玉曾那般心悦于你,你却轻易忘了恩情而放弃了她,你该为之道歉的并非是我。”
不再看谢进是何神情,姜颜转身出了茶舍,走入阶前投射的一缕料峭春光之中。
二月初七,离入贡院赶考只有一日。
因是赶考时节,应天府中人潮涌动,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摩肩接踵的热闹,街上随处可见从各地汇聚皇都的读书人背着书篓和行囊来来往往,有问路的,有寻找落脚之处的,道旁更是多了许多临时的书铺,贩卖抄录的历年科举试题及批注,引得书生们竞相翻阅购买,时常要巡城官吏疏散才不至于过分拥堵。更有甚者,连赌坊中都有人悄悄为各大才子坐庄押注……
若说最火,还是各大酒楼里推出的状元菜式,读书人多半是要来尝尝鲜讨个吉利的。姜颜本对这些风俗并无太大兴趣,谁知苻离却是极为上心,早早地就在上膳斋定了一桌状元膳,特地抽出半日时间陪她来吃饭讨彩头。
到了上膳斋,姜颜险些被来来往往的食客给挤成纸片儿,好在混乱中苻离及时攥住了她的腕子,道了声“跟紧”,便硬生生用身体挤出一条道来,拉着她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倒是清净许多,小二也很快上了菜式,姜颜定睛一看,顿觉哭笑不得。原来所谓的‘状元膳’也不过是:‘金榜题名’猪蹄、‘金玉满堂’金钱蛋、‘鲤跃龙门’糖醋鱼、‘春闱高中’满堂春、‘喜鹊连连’炖乳鸽、‘步步高升’炒春笋,外加一坛上等佳酿‘状元红’,可谓是十分应景了。
姜颜望着着一桌子喜庆的菜式,不知从何下手,凑过身对苻离道:“我原以为你是不信这些的。”
苻离取了筷子给她夹菜,每样一小夹,道:“偶尔一信,也未尝不可。”
姜颜望着堆成小山的瓷碗,‘唉’了一声,眼中却带着笑意道:“我吃不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