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要父亲一拍儿子的肩膀,儿子就会充满奋斗的力量,即使是总角小儿也不例外,这年龄不大的小儿顿时像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定之当然能原谅爹爹,爹爹要保重身体!”
小吏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只不过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中年妇女却发现那笑容充满了苦涩,不由得问道:“良人,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心情不顺,不如去城外叠山散散心吧,这城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交给你来打理。”
“不,余只是担心,北方的乌云依然压境,这大宋,还有多少苟延残喘的时间。”小吏淡淡的说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北方,似乎能够看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浪潮,将整个东南都卷席,“那新来的团练使尚且不好评说,倒是那通判,与吾是当年同科进士,算是有一面之缘,今日清晨余倒是一眼便将他识出······”
“可是那文宋瑞文通判?今日上街,听说那文通判可是当年的状元郎,没想到竟来此等穷乡僻壤当一个小小的通判。”中年妇女并没有在意自家两人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反倒对后面的那一句很感兴趣,毕竟也算是来了两个大官,街上那几个八卦欲望极强的大嘴婆子都快将那个状元郎的家底扒拉出来了。
小吏默然片刻,自己当年也曾经风光无二过,又何曾想到现在竟已然落魄到此等境地,和那文宋瑞又有什么区别?
突然间,小吏的脑海中浮现出白天在城北营地的景象,那个新来的团练使纵马在山坡上飞驰而下,骏马人立而起的瞬间,万光笼罩,仿佛那人便是天命所归。对于这个按道理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纨绔的叶家二衙内,小吏心中已经充满了好奇,到底是何方英才,方有如此力挽狂澜的天命?
就在这时,“当当当”的敲门声响起,夫妻二人都是一惊。
“是何许人夜半敲门?”小吏朗声问道,手中已经将许久不用的灯笼抬了起来,家中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人来拜访过了,这灯笼上也早就蒙上了一层灰,即使是点燃了也不算亮。
门外那人沉默片刻之后,方才笑着说道:“京城一别,此处相见,君直兄难道就忍心让文某人立于凄清夜中吗?”
小吏还未作答,中年妇女就已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那人话中的“文某”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这小小城中姓“文”的,可就只有那位今日才走马上任的通判了,当下急忙将手中饭碗放下,急匆匆的上前将小院的门打开。
门开出,站着一位白衣士子,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又有些许欣慰,见到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心中已了然,便先拱手行礼:“这位可是谢家嫂嫂,文天祥此厢有礼了。”
谢夫人吓了一跳,别说自己了,就是自家夫君也当不起这从四品通判大人的一礼,当下唯唯诺诺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弯腰将文天祥迎入院内。
谢枋得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文天祥的手,笑着说道:“临安别后,没想到竟在此地相遇,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看着已经明显苍老了许多,但腰杆依然如当年一般挺得笔直的谢枋得,文天祥眼眶中也忍不住湿润了,朝堂之上奸佞如雨,竟是此等栋梁之才埋没如斯!而自己,如果不是与叶应武在庆元和那些天杀的海寇搏命相拼,换来不可磨灭的功绩,却还是被一撸到底的白丁一名,恐怕所处的境地还不如谢枋得尚有城中小院一座吧?
岁月无情,造化弄人,当年同科进士,一起风光无二的,现在相顾之下,却已经是此般模样,任谁都会忍不住长吁短叹。
“寒舍简陋,家徒四壁,倒是让宋瑞见笑了,”谢枋得一边将文天祥迎入自己简陋破败的屋中,一边笑而问道,“宋瑞此来,只是为了访余这故友吗?”
文天祥深深地看了谢枋得一眼,默然片刻之后方才笑着说道:“宋瑞此来,是为叶使君觅经天纬地之大才。”
谢枋得一怔,并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门外。
无限星辰,无限光亮。
而自己的厢房里面,那一豆残灯尚未熄灭,仿佛还要和不断倒灌进去的清爽夜风相抗衡,挣扎不休。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无用之躯,最后会化作星辰永恒的镶嵌在那天幕之上,还是像现在一样继续在那厢房的黑暗中继续坚持做那照亮些许书卷的一豆残灯?
星辰璀璨,但是登天的路途是那么的遥远而危险。
残灯摇曳,但是自己还是有信心能够在那即将到来的黑暗之中坚守最后的本心。
站在他身边的文天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随意的看着四周,也看着那忙忙碌碌烧水的谢家嫂嫂,也看着那站在门口不明就里的总角小儿,更看着那厢房之中尚且在挣扎在摇曳的灯火,就是没有抬头看那璀璨的星辰,因为文天祥坚信自己无论生或死,总会成为其中的一颗。
一阵更清冷而强劲的夜风吹来,最后的残灯终究还是熄灭,整个厢房也重新陷入黑暗当中。而那天上的星辰却是依旧的璀璨如斯,丝毫没有因为夜风的强劲和黑暗的侵袭而动摇。
那一刹那,谢枋得心中已然有了定数。
正在忙碌着烧水沏茶的谢夫人李氏无意间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两个并肩站在门口的男人,尽管一老一少,却都那样静静的负手站立,如同站在天穹下昂然向上的两座山岳!
就算天穹崩塌,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顶上去。
“啪!”李氏的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滑下,跌落在那刚刚点燃的火焰中,火焰噼里啪啦响了一小阵,又重新归复平静。
但是这天下,却终究平静不下来了。
第二十九章愿将余生托付君
星辰如梦,冷月凄清。
叶应武可没有文天祥那种半夜里还上街寻人的敬业精神,在书房中随意地看了会儿各地呈递上来的公文,顿感索然无趣,这兴国军的主事官员走马灯一样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可真正有点儿本事能为之下百姓做点什么的的确屈指可数。
心中烦闷不安,只得在府邸中漫步,忙忙碌碌了一天,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即将作为自己生活地方的后院。
历任兴国军大小官员虽然对外没有什么作为,但是窝在小小的庭院里终究不是办法,于是上官们的宅院便争相扩大,以至于等到叶应武入住的时候,这知军的宅院和江南西路当道诸公的宅院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要比叶家曾经寄居过的王爚家还要大上不少。
即使是江镐他们都快快乐乐的挤了进来,留给叶应武的还有好大一片空着的院落。
带来的那些家仆婢女散布到这么大的宅院中,怎么看都嫌少,以至于叶应武慢慢悠悠地走了这么久,假山、长廊还有那独立水中央的八角亭没少见,人倒是愣生生的一个没见到。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叶应武刚刚想要跳着脚骂娘喊人,迎面就撞上了绮琴的贴身婢女铃铛,只不过这位曾经目睹了自己娘子和使君莫名其妙的从不死不休的仇敌变成了相亲相爱的夫妻,至今还参悟不透其中道理的小丫鬟独自碰上了叶应武,也不知道心中到底想起来什么羞人的事情,脸都红了,急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使君。”
“人呢?”叶应武环顾四周,除了铃铛周围还是没人,“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做什么?”
铃铛自然知道这衙内使君问的人是谁,当下便是笑着不慌不忙的回答:“后院正在洒扫庭除,所有的婆子家仆都集中过去了,我家娘子只得到亭中抚琴,便让奴婢去取些热水、茶叶。”
“洒扫庭除?”叶应武这才意识到,上一位知军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打马回京去了,至于他的家眷更是好几个月之前就都先转移走了,这院子里的确是好久没有人住过了。
毕竟有胆量在这个距离北线不过百里的地方像叶应武这样胜似闲庭信步的,嗯,文官,找遍整个南宋估计也上不了十个,要知道,当年忽必烈挂帅主持鄂州之战的时候,蒙古骑兵虽然攻克不了兴国军的高大城池,但是在原野上光是进军就足足有三趟。
当然如果非得找出来这么个人,跟兴国军刚刚走马上任的那个在文官里面算是胆大包天的通判算一个,隆兴府的那帮子老头估计也勉强够格。还有那个就在这兴国军当小吏的谢枋得应该也可以算上。
“不过使君请放心,主要的屋子都已经清理干净,不会耽误了使君安歇。”铃铛轻声笑道。
“去吧,去吧。”叶应武不耐烦的将这个一脸不怀好意的小丫鬟打发走,自己哼着小曲向着后院亭子中走去。
穿过漫长而黑暗的长廊,终于在尽头看到了些许灯火。
前方帘幕低垂,清冷的风中夹带着丝丝香气,拂过廊下水池,当真是吹皱一池春水。耳畔已经响起了琴声,将不远处传来的忙忙碌碌的声音全都掩盖下去,成了整个天地间唯一的清响。
老子有多久没有这么闲适了?在那萍水楼上老子啃着羊腿还得收拾郭怀这个蛀虫;就算是在那鄱阳湖上,外面下着暴雨,老子还得认认真真的收拢人心······叶应武自嘲的想着,随手一掀,层层罗幕已经如波浪般分开,之前隔着罗纱绰绰约约的身影也渐渐清晰。
白衣胜雪,佳人如玉,晚风轻拂,皓月当空。
叶应武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一个标准的衙内应该享受的,他妈的之前老子混得就像一个**丝!
和绮琴的种种姻缘都是以前那个叶应武结下的,按说现在的叶应武对于绮琴是没有感情的,但是毕竟是迷醉了整个临安,在三十六条烟街柳巷中拔得头筹的行首花魁,对于如此佳人,叶应武表示自己是没法拒绝的,当然是男人恐怕都不会拒绝。
除非他是弯的。
绮琴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来,但是手指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在琴弦之间跳动着,只是淡淡的说道:“铃铛,冲一壶茶吧,烧开了就先晾着。等会儿使君就回来了,秉烛夜谈,定然会渴的。”
叶应武眼珠子一转,下意识的捏捏嗓子,将自己的声音变得更浑厚一些:“夫人有何吩咐,要不要小人帮夫人按摩一下,小人精通······”
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
“什么人?!”绮琴一惊之下,霍然起身,袖子却被叶应武一扯,整个儿倒进了叶应武的怀里。
“夫人还会投怀送抱呢,小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哈!”叶应武一把环住绮琴,憋笑憋得双肩都发抖,勉强用刚才那个声音继续调笑,不过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彻底爆发出来。
绮琴羞得俏脸通红,右手下意识的抬起来想要扇过去,不过还是硬生生的在半路上止住了。
你不扇我就得寸进尺,叶应武双手自然开始熟练地不老实起来,还不忘笑着说道:“什么使君不使君的,不行,听得太别扭,换一个称呼,别搞得咱家后院也跟官场上似的,话说别家不是‘郎君’、‘良人’叫的很亲吗,我看着两个就不错,咱们试试,叫得好听了就放过你,否则莫怪某辣手摧花了。”
怀中佳人俏生生的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看的前世身经百战的叶应武也是兽血沸腾,绮琴这才轻轻推开他,垂着头轻声道:“郎君。”
叶应武下意识的眨了眨眼,饿虎扑食一样就要扑上去把这临安花魁就地正法,身后突然传来了最不该出现的声音。
“使君!”铃铛不知道从外面站了多久,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喊了出来,“使君,文通判求见。”
一切动作都戛然而止,叶应武长长地吸了一口冷风,从头凉到脚。
天煞的文天祥,你他奶奶的成心坏老子好事不成?咱们到底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家?上辈子和你不会是基友,然后背叛了你吧?如果不是看在你他娘的是民族英雄的份上,老子非得剁了你小子!
看着叶应武垂头丧气片刻之后又变的气急败坏,绮琴急忙上前,轻声笑道:“文通判想必也有什么急事,才会漏夜而来,还是出去渐渐地为好,奴定会等着郎君回来的。”
小妖精,你等着,老子说什么也得吃了你。也罢,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大事,先去见见那个挨千刀的文天祥。
“把‘奴’也换掉,听着别扭!”叶应武抛下来一句话,掀开层层罗幕,还不忘狠狠瞪了铃铛一眼,方才怒气冲冲的去了。
铃铛看着这位爷黑着脸离开,方才吐了吐舌头,跟做贼也似的溜进亭子,然后狐疑的在自家娘子身上扫来扫去之后,方才笑道:“娘子,刚才奴婢可听的清清楚楚,娘子是怎么唤使君的,怎么,这可不是娘子你的性子······”
绮琴伫立在风中,静静地看着远处沉默的黑暗,无奈的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抬头。
漫天的星辰在那刹间也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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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祥自然不知道自己刚才被另一个人在心中千刀万剐过,当然就算是知道了也会从容一笑,直言犯上对于他来说那可是轻车熟路,这个世上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人,估计能塞满半个朝堂。
当看到叶应武黑着脸出来时,谢枋得心中自然是“咯噔”一声,这叶衙内看起来有些不太好伺候,似乎和其他官员一样并不太喜欢属下的紧急禀报。不过若是他真的如此,也不值得我谢枋得视之为主公。难不成今日在那小小的山丘上所见到的,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巧合?
“师兄,何事?”叶应武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并没有将文天祥身后几乎要没于黑暗中的那个小吏放在眼里,只道是一起前来的跟班,“可是前方蒙古有何异动,还是粮秣钱饷不足,若是如此,便将偏院的那几个人都喊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文天祥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而是先拱手算是行礼,既然已经认定了自己和叶应武的上下级从属关系,那么见到叶应武自己就应当行礼,文天祥从来都是一个喜欢遵守礼节的人。
见到叶应武点点头算是应答,文天祥才一侧身将几乎要隐没在黑暗中的谢枋得让了出来,笑着说道:“愚兄不才,幸未辱命,这便是谢枋得谢君直兄。”
听到自己已经在心中默念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叶应武本来阴沉的脸立刻多云转晴,下意识的将那个站在黑暗中毫不起眼的小吏上下打量一番,心中突然想起来什么:“你······你不是今日陪同某等······没想到······没想到······是某目光短浅了······”
叶应武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细细打量这位在未来的历史上和文天祥齐名的英雄人物,和文天祥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沉稳冷漠相比,南宋“两山”的另一座显得更加飘逸洒脱,这应该和谢枋得半儒半道的思想观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知道即使是再后来的流亡生涯中,这哥们儿还不忘四处拜访道教名山呢。
当然,此时的谢枋得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小吏衣服,满身的尘土,脸上也难以掩饰沧桑和憔悴,让人不得不感慨“英雄也有落魄时”。当然即使是虎落平阳,因为知道这位仁兄未来的赫赫英名,叶应武也不敢小瞧,刚才脸上的不愉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真诚的笑容,澄澈无比。
谢枋得哪里知道叶应武脸上的这些变化是经过了无数次诚心诚意的表白之后自然而然练出来的,心中早就感动万分。
一旁的文天祥心中忍不住感慨着,狠狠的瞪了叶应武一眼,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去了。变脸变得倒挺快,啥时候收买人心这一套也让你耍的炉火纯青了,当真是未来的枭雄,这套路都无师自通。
当下已然有了报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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