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戏院,岗哨早已放了出去,只将一个玉春园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戏院老板点头哈腰,早已在戏院门口恭候多时。
谢承东下了车,领了侍从进了戏院,靠近戏台子的地方,早已让老板摆好了几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新鲜的果盘与精致的点心,粗粗一看,大多是些江南的名点。
谢承东在主位上坐下,傅良澜瞥了一眼白燕云,将良沁安置在谢承东身边,良沁慌忙要站起身子,却被姐姐含笑按了回去。
白燕云瞧着这一幕,则是掩帕一笑,眸中浮过淡淡的讥诮,在椅子上施施然落座。
傅良澜带着两个孩子,亦是在座位上坐好,剧院中的灯光暗了下来,戏台子上已是拉开了帷幕,但见台子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的十分雅致。
良沁本对看戏并不十分热衷,儿时曾在江南看过些京剧,嫁到川渝后,也曾看过几出川剧,而当身姿曼妙的闺门旦上了场,一出【绕地游】开了口,良沁才赫然回过味来,晓得眼前的这一出戏,既不是江北时兴的京剧,也不是川渝的川剧,却是江南的昆曲名段,牡丹亭中最负盛名的游园惊梦这一折子戏。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选自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第一出绕地游)
良沁望着台上身姿曼妙,服饰精美的闺门旦,她的唱腔缠绵婉转,悠远柔漫,带着熟悉的吴侬软语,只将人心紧紧勾住,融入到那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中去。
良沁不由自主的看出了神。
黑暗中,谢承东向着良沁看去,就见她眼瞳清亮,目不转睛的看着戏台,认真的样子分外可爱。
谢承东瞧在眼里,唇角便是浮起几分笑意,他耐着性子看向戏台,他本对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毫无兴趣,此时却不得不沉下心,强迫自己看下去。
良沁的心思已是完全融进了戏里,看着杜丽娘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只觉心中感动,眼眶也是忍不住湿润了起来。
谢承东看见她眼底的晶莹,在黑暗中璀璨如星,他看了她好一会,终是伸出手,将她的柔荑握在了手心。
良沁只觉手心一暖,顿时从戏中抽回了心神,见谢承东握住了自己的手,只让她的脸庞顿时红了起来,幸地隐在黑暗中瞧不真切。
她不敢太过挣扎,只怕让身后的姐姐与白燕云看见,她轻轻的挣了几下,却压根没法从男人的手掌中挣脱,却反而让谢承东握得更紧。
良沁心慌意乱,再也没心思去看戏,也不敢在挣扎,只得让谢承东握着自己的手,男人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将她的小手整个包裹,良沁的心跳的渐渐快了,只盼着这一出戏能早些结束。
困春心,游赏倦
也不索香熏绣被眠。
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尾声)
谢承东却是浑若未觉,只专心致志的听着戏,戏到尾声,谢承东终是松开了良沁的手,道了一个“好”字。
良沁刚松了口气,岂料枪声便是在这一刻响起。
原先哀哀婉婉的“杜丽娘”,不知何时从戏袍中取出了一支手枪,向着谢承东的方向抬手就是一枪。
这一惊变来的太过突然,谢承东到底是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当那“杜丽娘”手转到身后时,他便已心知不好,几乎本能般揽过良沁的身子,避开了那一枪,子弹打在了红木椅背上,发出一声巨响。
女眷们的惊呼声,孩子们的哭泣声,侍卫们的把枪声,亦是一道响了起来。
“别怕,没事。”谢承东安抚着怀里的女子,语毕,男人抬起眸子,见邵平已是领了侍从将傅良澜一行人护住,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向着戏台上打去。
戏台上不知从何处冒出了那样多人,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侍从们匆匆上前,将谢承东与良沁围住,谢承东揽着良沁的身子,护着她往外走。
“砰砰砰!”枪声从四面八方袭来,剧院中的电线早被毁坏,黑暗中,更是危机四伏,外围的侍从难免被打成筛子,剧院里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的尸首。
良沁小脸煞白,一双手情不自禁的攥紧了谢承东的衣角,谢承东低眸,看着她瘦瘦纤纤的一双手,只一面放枪,一面揽着她向外走。
“司令小心!”邵平的声音响起。
谢承东回过头,就见自己身后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小旦,黑洞洞的枪口笔直的指向自己。
谢承东心头一凛,第一反应并不是拔枪,而是转过良沁的身子,将她护在身下,自己的身子则是露在了外面,两道枪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小旦眉心中弹,倒地而亡,谢承东左肋亦是涌出了鲜血。
“司令,你受伤了?”良沁声音透着惊慌,温热的鲜血沾满了她的手心。
“没事,咱们先出去。”谢承东揽着良沁的身子,在侍从的环绕下,带着她离开了戏院。
傅良澜与白燕云早已带着两个孩子等在了那里,眼见着谢承东出来,两人皆是迎了过去,再见到谢承东身上的伤,傅良澜脸色顿时雪白,白燕云则是惊叫了起来。
“司令,您受伤了!”邵平大骇,连忙命人将汽车开了过来。
良沁浑身都是抖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鲜血从谢承东的身子里流出来,只让她面无血色,说不出话来。
谢承东强撑着,一手捂住伤口,目光落在良沁身上,见她面色如纸,身上的旗袍亦是溅满了鲜血,他心头一紧,大手抚上了良沁肩头,哑声开口;“你受伤了?在哪里?”
良沁眼瞳含泪,摇了摇头,“我没受伤,这些血是你身上的。。。。”
“那就好。”谢承东笑了笑,他的脸色苍白,重伤下终是体力不支,刚吐出了这三个字,便是倒了下去。
“司令?”众人的惊呼声响起,邵平命人将谢承东与傅良澜送上了车,车队呼啸着一路开出了戏院,良沁浑身发冷,望着远去的汽车,终是有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谢承东于玉春园遇刺的事,犹如长了翅膀般,一夜间传到了江北各地。
而那些刺客除却当日在戏院中乱枪打死的,余下的亦是一个没少,尽数被捉住,关在了古城监狱,只等谢承东醒来,亲自审问。
官邸。
瞧见金发碧眼的洋医生从卧室里走出来,傅良澜心中一紧,当即便是站起了身子,一句话还未出口,眼泪便是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
白燕云也是着急的厉害,开口就道;“医生,司令怎么样了?”
良沁守在一旁,只觉一颗心被那洋医生捏在了手里,她攥紧了身后的桌角,就听那洋医生用着蹩脚的中文,吐出了几个字来;“夫人放心,司令的手术很成功,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042章 自贞
闻言,良沁全身顿时一松,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是沁出一层细汗。
傅良澜亦是舒了口气,顾不得再去和洋医生说些什么,只与白燕云匆匆进了卧室,良沁仍是站在那里,有心想进去看谢承东一眼,可想起姐姐与白燕云定是守在谢承东身边,她如今这身份,又哪儿有余地进去?
良沁站在屋外,半晌都是没动一下身子,阿秀看不过眼,小声劝着;“小姐,司令那边有大小姐和白姨娘守着,还有医生护士,嬷嬷丫头的照看着,您就别担心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良沁摇了摇头,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危险来临时,是谢承东将她护在身下,替她挡了那一颗子弹,她原本一直以为谢承东对自己不过心血来潮,一时兴起,绝没想到他为了自己,竟会舍身相救,连命都不要!这一份情意,怎不让人震动?
“咱们再等一会儿,等姐姐出来了,咱们再走。”良沁放心不下,轻声开口。
阿秀没法,只得陪着良沁等下去,夜色一分分的深了,时钟指向了十一点,阿秀担心良沁的身子,想要扶着她去沙发上坐着,良沁却没心思移动步子,仍是站在那里等。
听到脚步声,良沁心头一颤,抬眸看去,就见傅良澜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姐姐,司令他。。。。”良沁刚吐出几个字,便是噤了声音,她的眼瞳中噙着担忧,闪烁着晶莹的水光。
“你别担心,那颗子弹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司令现在还没有醒,但也没什么大碍,估计养一阵子,也就没什么事了。”傅良澜眼圈微红,想起谢承东流了那样多的血,不免十分心疼,所幸手术成功,丈夫并无什么危险,声音才是平静了下来,眼见着良沁担忧,便是出声安慰。
良沁心头微松,想要进屋看上一眼,可此时面对着姐姐,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默了默,只轻声道;“那姐姐快进去吧,我这就回去了。”
傅良澜点了点头,嘱咐道;“你自己身子不好,今天也是被吓的不轻,就别在这儿守着了,等明儿司令醒了,你再过来。”说完,傅良澜看向阿秀,道;“扶小姐回去休息,若小姐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去请大夫,去给小姐看看,知道吗?”
“大小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的。”阿秀连忙答应着。
“去吧。”傅良澜握了握妹妹的手,温声道了两个字,说完,又是回到了卧室,照看谢承东。
良沁向着主卧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终是压下心里的牵挂,转过身子,带着阿秀走出大厅。
刚进院子,就见前面站着一道倩影,身后跟了两个丫头,良沁微怔,借着灯光,就见眼前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段轻盈,眉眼秀丽,皮肤十分白皙,周身笼在一袭玉色披风下,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看见良沁,那丽人也是一怔,继而便是开口;“你是良沁小姐,是吗?”
良沁点了点头,唤出了三个字;“齐夫人?”
如今官邸中的姨娘,除了白燕云与齐自贞外,其他的已是全都送了出去,良沁自来到官邸,一直都不曾见过齐自贞的面,此时看着她的年岁,又见她娟丽的五官与谢珊极为相似,当下便是猜出了眼前丽人的身份。
“良沁小姐客气了,唤我齐姨娘就行了。”齐自贞声音清婉,十分动听,良沁知道她原先曾是江北一带首屈一指的名伶,如今虽然年岁渐长,可仍是有一把好嗓子。
良沁见她的样子,显是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却不见她上楼去看望谢承东,良沁瞧在眼里,不免有些疑惑,只轻声道;“夫人是来探望司令的吗?”
“他。。。。”齐自贞吐出了一个字,心头便是一酸,不得不静默了一会,才稳住声音,道了句;“他怎么样了?”
“司令的伤势并无大碍,夫人若是担心,不妨去楼上看看。”
“不必了,”齐自贞声音很轻,一双眼睛向着良沁看去,见良沁犹如月下清莲,纤纤细细的站在那里,她早已听说谢承东这次从江南带回一个女子,平日里爱护有加,并为她遣走了府里的姨太太,此时看见良沁,齐自贞心头不免浮出几分酸涩,只强自压下,对着良沁道;“我这就回去了,还请良沁小姐不要告诉旁人我来过。”
良沁不解,原先一直听闻齐自贞身子不好,一直生病,可今夜一见,齐自贞虽然身姿轻盈,面色白皙,可看起来却不似久病之人。
齐自贞说完,便是领着丫鬟离开了院子,良沁望着她的背影,还在想着她方才的话,一旁的阿秀已是插嘴道;“小姐,我听官邸里的那些老人儿说,这齐夫人虽不过是戏子出生,但心气儿可高了,当年给司令生下女儿后,一直不许司令纳妾,也不许司令另娶,后来江北要和江南联盟,司令娶了大小姐,这齐夫人就和司令恩断义绝,自个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在偏院,这么些年都不和司令来往。”
☆、043章 值得
良沁听了阿秀的话,倒是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阿秀浑然不觉,仍是喋喋不休道;“小姐,你说这齐夫人是不是傻?她又不是司令的正妻,司令是什么人,身边又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小妾?说起来,就连我们大小姐也没说不让司令再娶,她一个姨娘。。。。”
“阿秀,”良沁打断了阿秀的话,“别说了。”
阿秀闻言,顿时想起良沁如今的处境,赶忙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也许,齐夫人只是太在乎司令了。”良沁声音很轻。
“那小姐,你也在乎司令吗?”阿秀瞧着良沁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开口。
良沁一怔,脸庞顿时热了起来,她移开目光,想了想,才说了句;“我不知道。”
谢承东虽无性命之忧,伤势却也沉重,傅良澜与白燕云轮番守在病榻前,而官邸里的医生与护士更是事无巨细,精心服侍,谢承东仗着身体底子好,终是慢慢恢复了过来,这两日,已是能开口说话。
谢承东伤重的这几日,良沁每日里也都会前来探望,若是傅良澜在,她便会进卧室看上一眼,若是换了白燕云,良沁便只得从护士嘴巴里打探些谢承东的情形,问清楚后离开,这一日,她如往常一般来到谢承东养伤的东院,才知道谢振琪有些发烧,白燕云刚刚离开了东院,回去照顾儿子,如今谢承东的病房里,倒只剩下了护士。
良沁听说白燕云不在,便是定了定心神,走到了主卧,护士看见良沁,当下从椅子上站起身子,不等她出声,良沁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再看谢承东,已经睡着了。
护士会意,轻手轻脚的从主卧里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谢承东与良沁两人。
良沁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下,自从谢承东受伤后,她从未这般近的打量过谢承东,之前即便她进来,顾忌着姐姐与白燕云,她也总是不敢多待,只有此时,看着谢承东因着重伤而苍白的面庞,良沁心底涌来一股酸楚,回想起当日,只觉得柔肠百转,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过惯了被人轻视与欺辱的日子,这世间,又何曾有人这样对过自己?
谢承东在睡梦中,隐约察觉到手背处传来一阵凉意,似是有人将泪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睁开眼睛,就见良沁坐在那里,看着自己默默垂泪。
谢承东看见她,眼底便是一亮,见他醒来,良沁慌忙拭去腮边的泪珠,起身道;“我去喊护士。”
“别走。”不等她走开,谢承东已是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虽然有伤在身,他的手指仍是十分有力,直让良沁动弹不得,竟是被他拉回了床沿。
良沁眼圈微红,脸颊处也是浮起一朵红云,谢承东定定的看着她,大手一个用力,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良沁骇然,生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她不敢动弹,看着谢承东的黑眸,终是问了一句;“你的伤,还疼吗?”
见她终于不再唤自己“司令”,谢承东唇角浮起一丝微笑,摇了摇头。
良沁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她低下头,轻声道;“你。。。。好好歇着,姐姐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见她又要走,谢承东握住了她的手,自己则是从床上缓缓坐起了身子。
良沁见他赤着上身,身上缠着绷带,她的眼眸落在谢承东左肋处的伤口,见那里隐约沁着血色,她看在眼里,心里便是一阵难过,忍不住问道;“值得吗?”
良沁抬起头,看向了谢承东的眼睛,她的眼底噙着泪花,轻声问他;“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是旁人不要的弃妇,你。。。。值得吗?”
“值得,”谢承东声音低沉,看着良沁眼底的泪水,他的目光透着怜惜,伸出手,将她的脸蛋捧在手心,与她低声道出了几个字;“你太值得了。”
良沁的眼泪终是一颗颗的滚了下来。
谢承东伸出手指,为她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