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脚只能以沉默来应对容易露出破绽的谈话。
他知道,十二几乎会说西域所有的语言,只要她去过的地方,多细节的事情都能记得清楚。她会的这些东西,是长清将她一步步训练出来的。矮脚曾经多次看到十二每每做完事,回到“草字圈”,要被长清彻夜盘问。若她在哪趟行程中,记住的东西不够详尽准确,不能令长清满意。长清便会将她交给莫血,任莫血折磨,以避免十二懈怠。
丝蕊看着他默然无语的样子,想着有些奴人不善与人说话,也就不再跟他说话了。转身进了屋子。在她身后,矮脚将头抬起来,他知道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他已经到了想跟漂亮女人相处的年龄。
…………
…………
此时此刻的秦嫣,没有按照翟容的吩咐,骑着马跟着那几个唐国军卒回敦煌。她连马都不要,正以长清对她长期训练出来的闻风探路的本领,向着翟容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
秦嫣知道翟容回河西时间不长,西域更是他不甚熟悉的地方。否则,她不可能用南云山的事情蒙骗过他。
而她,却熟悉很多路径,对一些人事也有些了解。她可以帮上忙。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她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地头蛇。
尤其是,她需要将身体里汩汩而动的散乱力量宣泄出去。她在荒漠中奔跑。这一回她双脚如飞,几乎能跟上好的战马跑得一般快。
第43章 图桑
两百多里开外; 鄯善水流入蒲昌海。蒲昌海西面三十里处,有一座废弃的古城名叫夕照大城,是古楼兰在汉代的第二座大城。
此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将近一千人的响马; 正沉静地围堵在这座夕照城的外面。黄色城墙下,躺着七百多具血肉翻翘的尸体; 有人正在将这些尸首逐渐堆叠。
领头的是一名抱剑的男子,头上缠着红巾。他的剑比中原的剑要宽两四五寸以上; 剑身护手是波斯光明神的雕刻; 装饰着稠血色的红宝石。显得沉重而锋利。
大漠响马是小股土匪; 很少有超过五十人的队伍,这样庞大的响马队伍,显得分外与众不同。他们虽然身上的衣服如西域的普通马贼一般; 兽皮、麻布五色掺杂,可是那凝定山岳的气势,却透着一股百战雄狮方有的军容。
这些响马凝视着的,正是面前这座黄色土城的城墙上端。他们目光中透出的杀伐之气; 似乎要将城墙射穿。
城墙的顶部,土墙上插满箭矢。一株枯黄小草躲在垛口边,风中飘摇。
草茎一歪; 一只大手搭上草叶旁的城砖,一个光头探出一些,浓黑厚重的眉毛下,鹰目炯炯有神; 扫视着城墙下的情景。此人正是“中州名侠”傅言川。
傅言川的光头上被熏黑了半边,满脸虬髯焦卷发黄。他对身边坐在地上,背靠土墙的冲云子道:“老冲,看见没有?兵匪一家啊。”
冲云子道长已经半身是血,手上的长剑断了剑头,刃口也因为过度砍杀而变得有些豁口了。笑道:“能跟西图桑军队对上一场,打得不冤。”
百多年前,楼兰国废,此处被隋朝纳入版图,设鄯善郡,贬天下罪人谪戍于此,民风野蛮杀烈。这座土城靠近唐国与图桑的边境,接壤吐谷浑,为三不管地带。
当年绿洲葱茏中的宫宇道殿尽成残垣断壁。这些年,中原治国之力还不足以深入西域腹地。很快就有不同的流匪在这里据地势之优,渐成大匪帮的趋势。
傅大侠他们带着十八中原少年郎,本意是来西域剿匪,见见世面。三日前,这里来了一股响马,他们本想一鼓作气将其剿灭,谁知“响马”越聚越多。他们这才发现,自己遇上的并非响马,而是一支异常精锐的图桑大军!其中武功高强者众多。
二十名江湖豪客就这样,阴差阳错被这群伪装为响马的图桑大军所包围了。
历经两天三夜的激战,他们伤亡不少,目前两位大侠手下,只有十名江湖弟子尚有攻击之力,其余非伤即死。
前日眼看情形不好,冲云子道长让年青一辈中武功最好的侯盛骑着乌骓踏雪马,突围去唐国军队送信。
趁着夜色,侯盛一身黑衣骑着黑马直出城门。
刚出城门不久,对方阵营怒剑呼啸而出,将侯盛砍做两截,鲜血狂染坐骑,乌骓马落荒逃走。
第二日,敌方那名头缠红巾的领头男子,凶残地将侯盛被腰斩的尸体,血淋淋地高高架起在城门下。
在城墙上观看的傅言川等人惊得阒然无语,这支“响马”里居然有这样的强者。此人一出手便让侯盛惨死,其武力之强,显然在城内所有人之上。虽然语言不通,他们看得出,下手之人就是那头戴红巾之人。
若体力鼎盛的冲云子道长和傅言川大侠联手,兴许可以拿下,可是接下来那些源源不断攻击上来的军卒怎么办?
纵横江湖数十载的两位大侠,自己性命早已置之度外,想到一招不慎,十几名年轻弟子要折在此处,心痛难忍。
中原侠客们凭着城池优势,勉强撑住了又一个白天。可能是慑于他们悍战不休的斗志,对方那红巾高手,始终没有跃上城头与他们决战。但是城下的图桑士兵不断汇聚起来,从一百人到数百人,如今已经将近一千人马了,城头上俯瞰下去,黑压压一片杀气。
望着黄昏天尽头第一颗闪亮的夜星,冲云子道长抚摸手中残剑,低声道:“又是黑夜了。”
一个名叫关客鹭的年少道人走到冲云子身边:“师叔,剑还是还你吧。”
这年轻道人是驻云门的弟子,是前掌门幡柯子道长的关门小徒弟。冲云子道长手中的剑本是驻云门的掌门剑“苍雪”,为了让关客鹭杀敌更顺手一些,出于爱护晚辈的心思,冲云子特地将自己的宝剑换给他。
冲云子看着关客鹭微笑道:“还是你拿着,听师叔的话。”冲云子道长内力充沛,应付这些图桑军卒尚不需利器相助。关客鹭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没有一把钢锋利器,只怕早已死在那些蝗虫飞扑般的图桑军卒手下了。
“是。”关客鹭无奈收起剑,知道师叔在保护自己,眼圈微微泛红。
“小关!”一个名叫陈蓥的年轻人走过来,他比关客鹭年长一些,长了一双圆圆亮亮的鹿眼,笑起来十分讨喜。此刻脸上擦满了黑灰,越发显得目光明亮,“小关!你别乱走,那边还得看着。”
关客鹭走向傅言川大侠给他定好的位置,手中“苍雪”一摆,闪出一片神兵的冷芒来。陈蓥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又哭了?”
“没有!”关客鹭将剑插回腰带。
陈蓥道:“不怕,兄弟们陪着你呢。”
最后的一抹夕阳光芒也被长空吞噬,城墙下方,那些“响马”点燃了火把,映得城墙上面分外黑暗。
城墙上的中原武者们的脸上皆肃然,这三天的短兵相接,图桑人采取的战术就是白日战事松弛,夜晚则派上大批军卒冲城。眼看天黑了,那是又要打硬仗了。
城门下,头戴红巾的男子手按沉重的波斯大剑,刃身在乌鞘中锃锃作响,他正蠢蠢欲动。这个红巾男子名叫昔阳巴莱,是吐谷浑人,服膺于这支军队的图桑首领。带先遣部队来拿下这座城。
昨夜,他一招出手将侯盛斩为两截,造成了城上唐人侠客们极大的震慑。但是,唐人武者的勇悍无畏,也让他不敢贸然上城直接挑战。他的战术就是令手下军士慢慢盘磨他们的体力。
听得不远处马蹄声如雷滚阵阵,昔阳巴莱接到斥候回报:“报昔阳大人,汗王到了。”
昔阳巴莱满脸严肃,眼看可汗已经兵临城下了,他自己作为先遣部队,一千五百人马不但被折损了七八百人,还依然被那十几名唐人侠客死死堵在城下……昔阳巴莱沉重叹息一声:此事,怕是要被可汗狠狠惩罚了。
他连忙正一正红巾,带着亲随前去迎接。
傅言川大侠站在城头,看到图桑人的军队中,又汇来一支两千人的军队。
将近三千军队,将个夕照大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那戴红巾的昔阳巴莱恭迎的男子,是个图桑人。他身如铁塔,一头粗硬的头发编成数条辫子,额头勒着布带,戴着浑脱帽。一双又细又短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辣贪婪的光芒。身边是一位黑布衣衫的男子,右手已经是断臂。马鞍上别了一把造型特异的弯刀,刀柄长达二尺。
火把霍霍燃烧中,图桑首领见昔阳巴莱围战这城池,三天还未能拿下,露出怒容。他旁边的那名黑衣独臂男人,面白无须,目光如夜幕一般深沉,一言不发。昔阳巴莱汗出如浆,用图桑语不住给自己的可汗解释,城里如今是唐人武者守城,并非普通响马。
图桑首领望向一片黑暗的废城,听着昔阳巴莱的战况分析,终于眸中的怒火渐渐缓和,颔首,让昔阳巴莱等待机会,再次发动进攻。
天上的月亮躲进沉云,孤城一片漆黑。
十几名图桑军卒摸黑爬上了城墙,刚在垛口露头。守在城头警惕动静的江湖弟子立即示警。冲云子道长大喝一声,提起染血的宝剑向城墙垛口砍去。虽然瞬间被他杀翻一个,却有另一队士卒在黑夜掩护中下了城墙,有江湖弟子上来围杀。奈何人数寡不敌众,随着军卒源源不断涌入,江湖弟子们都被团团围住。
城墙下,图桑首领借着火把的红光,观察着攻城的情况。确实如昔阳巴莱所说,这些中原人身手内力均不俗,尤其是领头的两名中年人。图桑首领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阴狠怒毒。他相信,再锋利的宝剑,经过反复敲打,质地也会逐渐脆弱,锋芒也会逐渐贲碎!
此刻,看到那些孔猛有力的军卒一个个上去,上面的防守如同一张被撕裂的铁网,缝隙越来越大,防卫越来越开始虚弱。目前看起来,对方已经快要油尽灯枯了。
城头上,傅言川又一次用金镗将一名图桑士兵荡出城垛,听到对方的身体砸在地面上的闷烈声响。手中一顿,金镗杖尾重重支在地上,膝盖一软,胸口阵阵腥甜泛起。他清楚,再这样消耗下去,他们很快就无法支持了……待到昨日见到的那位红巾缠头的高手出手,只怕他们都会全军覆没。
冲云子道长剧战之下,胸口血沫不断涌上喉咙,只靠一口真气在苦苦支撑,他们武功最好的两个尚且如此,手下年轻一些的弟子可想而知。而几个城垛上,军卒们正在不断上来。这些都是图桑身经百战的士兵,身高力大,凶悍无比。平日里一对一固然不是中原侠客的对手,可是一旦上了城墙到一定的数量,再加上指挥得力,其战斗力将会变得他们无法承受。
难道,要天亡于此?
冲云子道长长啸一声,破裂的肺部气血连涌。这把剑既然挥出来了,就不打算再收回去了!只见冲云子道长手中的青钢残剑在半空画出一道青色屏障,直指垛口上爬出的三名图桑人……
“老冲住手!”傅言川大喝道,心中急痛,知道这是冲云子的殊死之剑。
蓦的,夜空中闪过一道有力的弧形光芒,冲云子长剑所指的三名士卒惨叫着被那骤亮刀光砍飞,跌出了城墙。
冲云子道长发现有一个黑衣身影,将他剑指的图桑人砍下城墙,立即明白是自己人来援助,连忙真气收敛,止住手中刚刚挥起的招式。
那个黑色身影砍完城垛口,手中刀势不减,在半空里银光泼溅一般,又甩出两刀,劈中了另外两名图桑士卒的头部,热血喷出,那两名图桑人怪叫着痉挛倒下。
爬上城墙的军卒有三十来名,转瞬之间被此人解决了一小半,剩下的几个被江湖子弟们使出最后的力气,挺剑控制住局势。
黑影又晃到冲云子道长身边,伸手扶住他:“前辈!”
“宜郎!”冲云子道长老泪纵横,“是你?”身形虚软,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黑衣束身的正是翟容,扶着冲云子道长坐下。
翟容一路闻味追血,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方能赶到此处。他远远看到了侯盛的尸体被切成两半挂在城墙外,明白傅言川前辈他们被困在了土城中。
他在城下将敌情、装备、大致人员配备都摸了一下底,越发了然,城头情况十分危急。他让随他而来的五名敦煌军卒快马回去报信。同时自己孤身上城,帮助傅大侠他们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鄯善这一带人烟稀少,军事价值不高,并无驻兵。必须去敦煌才能有军马驻扎。
他从敦煌到此处几乎花了两天的时间,如今军卒去报信也要两天,一来一回,三天至四天的时间方有援兵可以到。
跃上城墙,正看到冲云子道长要使出“万剑归山”的两败俱伤之招,而对付的不过是对方三个小喽啰。
江湖武者,死也要死在值得挑战的对手刀下。似这般山穷水尽与无名之辈同归于尽,实在有损道长的一世英名。只怕道长杀了那三个图桑士卒,也死难瞑目,翟容连忙出手阻止。
翟容与冲云子道长相认之后,便重新裹入战团。
他力大刀狠,一旦加入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瞬间砍翻了好几个军卒。在跃上城墙之前,他看好了图桑军人上墙攻城的方位。疾掠过数十丈长的城墙侧面,战刀连连重击,将几个架上来的攻城木梯逐一掀翻出去。
城墙外惨叫连连,不断传来身体砸向地面的沉重声响。
“宜郎!”缠战在城墙另一面的傅言川大喜,勉力站稳,“你怎么会在这里?”
翟容简短急促道:“见到了黑马!”刀意随身,转出纵横刃气,又是一个军卒断颅于他的刀锋下。其余几名江湖弟子手中兵刃挥舞不休,不过一会儿,便将冲上城头的敌方军卒砍个精光。
只听得城下一阵劲风响过,众人连忙趴下。城下的图桑人见攻城又一次失败,无数箭矢射上来。弓箭射过,城楼下重新恢复了寂静。
城头又增添了一股新鲜的血腥之气。
图桑人的又一次冲击受到了彻底的挫败。
城楼下的昔阳巴莱握在手中的剑柄重新微微松开——城楼上的人此刻依然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他还不能贸然上去。他吩咐整理尸体和失主的战马,为下一轮攻击扫清障碍。
成堆的尸体和无主的战马边,一个小小的黑影到了城墙下。
秦嫣体内元气初成,她奔跑的速度并不比快马慢多少。且路径熟悉,只稍晚了一刻,也来到了这座楼兰故城。她伏在尸堆里,一路奔跑之后有些喘息。
第44章 夕照
秦嫣来到了夕照大城的城墙之下; 跟翟容一样,她没有立即上城楼助拳。
她先观看了一番城墙上的局面,又仔细看了一圈城下的图桑人; 很努力地认了一认领头的那个满头粗辫的图桑首领。最后;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图桑首领身边的独臂黑衣人身上。
她虽然是个星芒教的杀手,但是在这个西域; 杀手分为两种,一种是顶尖高手; 一旦出手就能搅动风云; 惊变天下。比如; 那个黑衣独臂人……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那个独臂人就是改变了西图桑帝国整个走向的俐偲毗;另一种就是她这种; 多如蝼蚁,哪怕杀一个小国使者,也需要在某处埋伏一个月,才能伺机出手的无名小卒。
如果那个黑衣人的确是俐偲毗的话……
秦嫣觉得身上凉飕飕的。
====================
城墙上的中原武者们终于又得到了一次喘息之机。
翟容手中抱刀; 与傅言川前辈,还有几位江湖弟子一一见过。他与傅前辈他们一起在大泽边参与过斩首髁拉赫利的行动,彼此十分熟识。
众人无声地收敛着同伴的尸体; 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