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被识破,谢安只好闷闷不乐迈着小步上前,大袖一端:“景姑娘好。”
谢安在此出现,景西并不吃惊,起身还了她一个礼:“女郎安好。”
见了礼,谢安又愣住了,不知该往哪里站,李英知适时咳了一声,谢安得了信又只好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和个小跟班一样站在他身边。李英知是主,景西是客,只有她一个倒霉的挂着李英知学生的名,只能笔直站着。
谢安景西是见过的,匆匆两面,那时只在意识里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象。今时再见,景西悄然打量,十四五岁的小小模样,身量还未长开,眉目较常人深邃因而显出两分英气。
她留意到谢安的眼睛,那双眼睛的色彩似乎与……
忽然谢安似有所觉,朝她轻轻地转过脸来,只一刹两人目光对接,景西手中的茶盏一顿。
谢安眨眨眼,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景姑娘?”李英知的声音将出神的景西唤了回来,她立时收整好心绪,取出田婴的信笺双手恭谨地递了上去,“此是少帅所书。”
李英知当着她的面直接拆开,在景西状似平静的目光下迅速浏览了一边,看完之后李英知神色微妙,将信合上微微一笑:“此事事关重大,容本君好生考量之后再亲笔答复少帅。”
信上的内容景西其实大致能猜得到,魏博已经彻底和淮西撕破了脸,既然要与李英知结盟或者说是站在朝廷这边,田婴与魏博都需要一个保证,保证他们不会被过河拆桥。如此,再没有比联姻来得更稳固快捷的方式了。李英知身居高位,至今未娶,为人清高端正,没有同那些世族子弟纵情声色,这让景西很满意。
她景西虽不是五姓高门之后,但自负容貌才情并不输于那些养于深闺中的贵女,况且她为武将之后,相比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姐,她更有能力的辅佐自己的郎君。李英知得她,就等于得到了整个魏博镇的支持,她也会帮助他得到他所要的一切。
“景姑娘长途奔波,想是劳累了,”李英知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稍作休息,晚间时候本君设宴款待。”
信已送到,景西再英姿飒爽终归是个姑娘家,对上李英知温柔的笑容心跳不免加快,依言起身:“那就叨扰邵阳君了。”
拐出偏厅前,她忽地听到李英知一声呵斥:“没大没小的闹什么!”
那声呵斥看似严厉,话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紧跟着便又听到一直缄默不语的谢安嘟嘟囔囔:“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看就不看。”
“……”景西捏了捏衣袖,再没去听厅中响动。
┉┉∞∞┉┉┉┉∞∞┉┉┉
府中少有女客来,老管事忙里忙外准备了很是丰盛的一顿晚膳,又特意备下了适合女子饮用的清酒,卯足了劲儿地要替自家公子讨好那两位姑娘家。
晚膳上,李英知与景西皆是见闻广博健谈的,两人相谈甚欢,至于谢安嘛,一人坐在一边埋头苦吃。东都的菜偏咸,吃了一会她就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味道酸酸甜甜的,她砸吧下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就这么一杯“茶”一筷子菜的,等李英知察觉她的异样时,她已双颊绯红如霞,两眼发直,不是他手疾眼快先一步扶住她,人就啪嗒倒在了地上。
李英知揽着软泥似的她,这才发现她脚边东倒西歪地躺了好些个空酒壶!
真是一刻都不能放啊!李英知头疼地摇摇她:“谢安,谢安?”
谢安两眼蒙蒙盯着他,半晌不高兴地一撇头:“哼!”
竟然不理他!李英知额头突突跳,直想把这个醉鬼丢进外边池塘醒一醒,忍着火气他又晃晃她:“谢安!!”
谢安咬着唇,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在脸颊边蹭蹭,声音软软的:“阿颐……叫阿颐……”
阿颐?颐和?李英知苦笑不得,反握住她的手,好声哄着:“颐和,你醉了,我送你去屋中好吗?”
“好……”谢安乖乖巧巧。
一旁的景西冷眼旁观着,忽然道:“不如让我送女郎回屋,同是女子也方便打理一些。”
李英知本想拒绝,但看见谢安盘得随云髻,想起她既已及笄,男女有别确实不方便,便道:“那就有劳景西姑娘了。”
岂料到了谢安这陡生了变数,景西才伸出手,她看也没看一巴掌打开了,紧紧靠在李英知怀中,呜呜道:“不要别人不要别人,别人都欺负我,阿爷抱我。”
阿爷?!!邵阳君大人二十有余,凭空多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来……
☆、第二十六章
老管事给谢安与景西准备的清酒并不烈,但再不烈的酒也架不住谢安那种喝法。
不!那不是喝!李英知抱着醉醺醺的谢安,咬牙切齿踢开那些空酒注,她这分明是灌!
在李英知眼中,谢安并不是一个放纵的人,她的自制力与忍耐力相当的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很适合做一个幕僚,或者说入仕。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小心谨慎的人,却把自己给灌醉了。
醉了便也罢了,醉了偏偏还像块黏黏的糖膏一样黏在自己身上,一口一个阿爷。李英知差一点想去镜子前照一照,自己和那个鼠首两端的谢一水究竟哪里相像了!
景西被谢安那一巴掌拍得有些尴尬,李英知岂是不知她的心思,如此也好,他本也不欲谢安同藩镇扯上太多关联。满是歉意地替谢安赔了个罪,李英知抱着怀中醉鬼大步离开。
廊外凉风往脖子里一钻,谢安瑟缩了一下,晕得厉害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不再咋呼咋呼,只是幽幽地盯着李英知。
“酒醒了?”李英知被她盯得煞是不自在。
谢安没答话,因醉酒而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英知,看了半晌她蜷起身体咕哝了句“好冷”,便似睡了过去。
“……”被晾着的李英知真想一撒手把她丢进塘里喂鱼!
从晚膳开始就趴在墙角目睹此景的老管事了然地摸摸下巴,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准备聘礼了。
┉┉∞∞┉┉┉┉∞∞┉┉┉
府中不大,入了拱月门,穿了藤廊,就到了谢安的屋子。李英知常驻西京,这处宅子鲜少有人来,更莫提招待女客了,因而屋里摆设得简单,但干净明了。才将谢安放下,门口小厮即送了热水来,李英知接过吩咐再煮碗醒酒茶送来。
这个时候的谢安安静上了许多,小小地蜷伏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李英知开了两扇窗户给她透气,晚来风冷,又觉不妥,便又通通合上仅留了半扇。卷着毛巾,李英知将帕子拧得半干,转到她面前。
清酒的后劲发了上来,谢安双颊上的红晕更甚,艳得像烧起来的云霞,平添了两分少女独有的青涩兼妩媚,瞧得李英知微是一愣。这一抹惊艳的容光才落在他眼中,下一刻她的无赖只叫他满满的头疼。
这个谢安,睡着了不动她没事,一旦想给她擦擦脸或是手,人就极端地不配合,简直和条泥鳅一样滑得抓不住!
“阿娘莫打,莫打我!”谢安嘴里嚷嚷着,眼睛都不睁一下看看和她斗智斗勇地到底是谁。
李英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微微喘着气将她手脚钳住,见她还要闹,心下发狠,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再闹就抽你板子了!”
谢安感到了他的威胁,不满地咕哝着却是不敢再动了,由着李英知不甚熟练地给她擦去脸上,脖子的汗。简单的擦完后,李英知一抬头却是唬了一大跳,不过是擦个脸而已,竟委屈得哭了出来??
上一次谢安嚎啕大哭的一幕尚留在他脑海中,事后回想他明白那八成是在同他卖可怜诈他,这一回李大人费解了,自个嘀咕莫非刚刚那一巴掌打的重了。
谢安窝在榻上轻声地抽泣,声音很轻也没有上次哭得撕心裂肺,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凄凉,像一只失了母亲的幼兽,孤独地哀鸣。
李英知默然坐在榻边,谢安的过去他一无所知,即便窥测到了一丝,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个突然出现的谢家幼女,明明不受重视,但关于她身世的一切却在人为的保护下始终笼罩在迷雾里。
纵使是他,也无法探知其中。这就如同她的人一样,看似简单得像一张白纸,却在纸后藏纳着深不可测的心思。
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无疑是危险的,然而对李英知而言,越是危险越是吸引着他想探究下去。可理智时时提醒他,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
坐了不知多久,谢安仿佛哭累了,没了声息。穿廊的风吹得烛火跳动不止,仿佛点燃了李英知眼眸深处的某簇火苗,摇摇曳曳。
醒酒的茶汤送了过来,李英知端着它走到床边,搅了搅它,刚要坐下,对上了一双静静的眼眸,浅色的瞳孔却如深不见底的深潭,映着李英知毫不惊慌的面容。
“醒了?”
谢安点点头,脸庞上尚存一缕艳光,唇瓣却苍白得没有颜色,一看即是酗酒留下的后遗症。
“将它喝了。”李英知递过茶碗。
谢安吸了吸鼻子,接过一饮而尽,一碗清汤下去胸口作呕的沉闷感稍稍消退了一些,两边的太阳穴仍是紧得发疼。她揉着额角,慢慢爬起来靠在榻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李英知又低下了头,过了半天,呐呐地试探着问道:“公子……我说了什么胡话没?”
不打自招,一问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李英知淡淡睨了她一眼:“没有。”
“真的?”
“真的,除了抱着我叫爹叫娘外,什么胡话都没有。”李英知表情无比真挚。
谢安脸一松又一垮,扭曲得皱成了一团,自己居然抱着李英知喊爹??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李英知,看见他一张脸臭得和锅底一样,确定他说得应该不是假话。
“不能喝酒,以后就莫要沾酒了。醉酒误事这个道理,想来不需要我再教你吧。”李英知声音那叫一个冷淡。
他不说谢安都悔青了肠子,将自己埋怨了个千百遍,就算喝醉了也不能再这只老狐狸跟前喝醉了啊!
谢安懊悔着认错:“下次再也不了。”
李英知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见她酒醒之后眉眼里仍是存着一丝郁郁,不觉开口问道:“今日于你可是什么特殊日子?”
否则以谢安密不透风的心防,他很难相信她会放纵自己醉得一塌糊涂。
“今日……”谢安的眸光平静得如同院中没有涟漪的湖水,苍白的唇瓣动了动,“是我阿娘的忌日。”
┉┉∞∞┉┉┉┉∞∞┉┉┉
那一日的醉酒就像枝头的一缕清风,掠过之后了然无痕。景西逗留了数日,久久没有等到李英知答复的回信,满是信心的她也不免生出一丝不确定来。西京的局势日益紧张,一触即发,这个本该是皇位热门人选的李英知兀自岿然不动,每日按时去衙署上工,出衙门就留在府中读书练字,午后便叫来谢安拷问她一些诗书。
景西坐立难安,她此番来找李英知并不全然是为了她自己,更肩负着田婴交代的任务。李英知至今没有表态,这让魏博如何敢将筹码押在他身上?
等了两日,等得她按捺不住要去找李英知时,从西京快马加鞭传来一个消息:北方突厥有意与大秦联姻,将汗王与阙氏所处的公主嫁与大秦的邵阳君李英知。
这个节骨眼上联姻,并且指名道姓要将公主嫁给李英知,突厥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在诸位皇子之间,显然对方提前一步认定了大秦未来的皇帝人选。然而同庆帝病得人事不知,这桩烫手婚事落了下来,砸得满朝轩然大波,砸得鼎力支持太子的王谢两族一腔苦水,无处诉说。
突厥与大秦交战百年,打几年和亲安稳几年。这门亲事不和,等于与他彻底撕破脸,然而此刻大秦群龙无首,并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机;如果和,这将太子这个正牌储君至于何地,王谢又怎能眼睁睁看李英知将外域势力隆入麾下。
所以和与不和,大秦都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景西得知这个消息时脸刷的惨白无比,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魏博武将之女,一个藩镇与一个兵强马壮的国家,李英知的选择十分明显。
“范先生如何看这次的和亲?”
除了李英知的心腹外,书房中还多一个瘦小的身影,那就是充当书童的谢安。
范无就不满地看了一眼本该是“外人”的谢安,李英知执意如此他也不便多言,阴沉着脸道:“突厥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送来一个公主无非是利用陛下病重的机会进一步挑起我大秦内部不和,说白了,就是想找个理由开战罢了。”
“范先生说的在理,”另一个长脸书生样的青年男子接过他的话。
此人谢安见过两面,是在东都任职的礼部司务,名为于蔓,性子慢说话也慢,二十七八的年岁说起话来和八十老翁一般,虽同为李英知效力,但与范无就两人政见常有不和。果然只听他拖着他那有气无力的嗓子慢慢道:“只是,这突厥用意虽不轨,但若公子真娶了公主于眼下情势却是利大于弊,突厥是把朝着大秦的利刃没错,但这把利刃用得好了,自有欺敌万里之效。”
范无就冷冷道:“只怕这利刃没用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不用,怎知不好呢?”于蔓反唇相讥,“当今太子孱弱无主,任凭王谢两族把持朝政。纵观整个大秦,世族当道,沉淤难行,不破如何能立?”
“破?借用突厥的铁骑来破,破的是国破家亡!”
李英知观战不语,待两人争论的差不多了,他咳了一声,却是点了谢安的名:“谢安,对此事你如何看?”
听范、于两人吵得正热闹的谢安没个防备被点到,愣了一下,搔搔脑袋:“呃,谢安对朝政没什么接触,就是想问一句,突厥是真要把公主嫁过来吗?”
……
一场争论就此不了了之,事关重大最终拿主意的还是李英知本人,诸人散去,谢安自觉地跟着走出门,一脚才跨过门槛,李英知叫住了她:“谢安,你留下。”
谢安心中叫苦不迭,这几日里李英知想着法子在书本上刁难她,原以为今日他忙着为娶公主的事焦头烂额,没想到还是没逃过一劫。
“谢安,本君问你一句话,你且仔细听着,也仔细考量清楚了再回答我。”
李英知的神色是不同寻常的慎重与严肃。
☆、第二十七章
卷二登高台
秋意徐徐而来,一场雨过一场凉,鸿胪寺外的百年银杏簌簌铺了一地厚软黄叶,给没什么生气的衙署内添了一抹亮眼的色彩。
新帝初登大宝,六部九寺,里外忙得不可开交,革新去旧,整顿官制,布告天下。忙得脚不离地的各位京官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数月之前兵临城下的惊心动魄,从偏远的御史台到宰相们坐镇的政事堂,随处充斥着纷乱的呼喊声:
“侍中大人!陛下新下的诏令誊写完毕,您快过目吧!”
“夭寿的哟!老子今年二十八,再这样加班加点下去,非得累成四十八不成!”
“尚书大人,您别跑!太常寺卿请您过去核对一下千秋宴上各位王宫的名单!”
“去去去,有人找我就说我出恭去了!”
“大人!您今天起码已经出恭九次了!”
兵荒马乱的各部里,稍显清闲的即是鸿胪寺一干大小官员了。今上月前登基,周边诸国尚未来得及进京朝贺,没有重任在身的鸿胪寺卿大人悠哉哉地上朝点个卯后要么躲在自家衙门里侍弄花草,要么偷溜回去逗逗孙子,好不快哉。
一寺之掌不在,底下的人自然也松懈了下来,留下一两个应付吏部查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