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这个理。叶青霄看了数遍,早记下验状,当下背给她听,并案卷上审讯的回答。
温澜侧耳细听,在心中推了推死者的人情往来关系并验尸格目内容,然后道:“既非鸠杀,也无外伤,又确实只有其妻嫌疑最大,你可让县里再验一遍,看鼻孔或者头顶发髻处是否有铁钉痕迹。”
叶青霄一时未反应过来,“铁钉?”
“不错。或是发髻之中。”温澜见他不解,便道,“此事你问及老吏应当知道。大约三十年前,京中也有妻杀夫之案,妻趁夫熟睡,以手指长的铁钉,从鼻孔中钉进去,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便死了,醒来后报个暴毙。若非巧合之下,她自鸣得意被他人探听到报案,谁也不知晓。”
官员数年一调任,吏员却积年累月,甚至代代留在同一个地方。像大理寺这样的衙门,陈案卷集充斥库房,若非像温澜这般曾经长年累月钻研在故纸堆中,常人怎能一一看完记住,故此温澜才说须问及老吏。
这般死法,叶青霄只想想便觉得浑身发寒,他这几年自觉判的案子也不少,竟未听过如此阴毒的法子,也不知是何人想出来。
温澜把玩着杯盏道:“后来审讯罢了,妻自陈,此法乃是从母亲处得知,仅在妇人间流传。若欲杀夫,且只得自己动手,便寻长钉,趁夫熟睡,从鼻孔或是头顶钉入,立死无声,验尸也难验出来。我们依此验了些陈案,也有几桩合上。此案你依样查过,若无半点痕迹,恐怕果真是暴毙。”
叶青霄目瞪口呆,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女子之间竟然私下广为相传,如何不露痕迹的杀夫??”
“只是部分。”温澜强调道,“再说,毕竟并非人人都有胆子亲自下手。”
无论富商一案是否如此,叶青霄也被狠狠吓着了,心有余悸地道:“我宁愿没有问过,日后娶了妻,同床共枕之时,我岂能安睡。”
他甚至胡想乱想起来,除了这法子,还有没有其他。
最可气的是温澜还答了:“你对待妻子恭敬爱重,便不用怕了。”
叶青霄气罢后又忍不住想:倘若温澜真是女子,才最可怕吧,铁钉钉头算什么……她知道的那些,足够躺在她旁边的人夜夜做噩梦。
……
两人在茶肆里耗了一两个时辰,方一同出去。
温澜来时的轿子早被她打发回去了,叶青霄出门也是两条腿,只得一道走回家。
冷月半斜,街面上零星还有吃茶晚归的妇人自茶肆中出来登车。
又有人沿街散卖胡饼,叶青霄腹中正有些饥饿,见了便买一张来吃。他啃了几口道:“……太难吃了吧。”
回头一看,卖胡饼的小贩已不知流到哪里去。
温澜却看着胡饼似有痕迹,一伸手将胡饼撕开了,里头竟露出个纸头来,叶青霄抽出一张纸条,只见上头写着几句童谣,不觉念了出来:“东屋点灯西屋明,家家小姐织罗绫?”
只回想片刻,叶青霄脸色就微变,看向温澜。
温澜也眉头紧皱。这句童谣早便被皇城司禁唱了,盖因他们觉着有暗喻之意——当初恭王才智双全,更为出色,最后登基的却是当今天子,不就与童谣暗合。
如今竟有人写纸条里,四处散卖。
温澜正思虑之际,忽而有两人冒出来,指着叶青霄厉声说道:“大胆,竟敢当街唱禁曲!”
叶青霄莫名其妙,“这是我买到的,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两人不过平头百姓打扮,叉着腰强做威武,“我们乃是皇城司暗探,买到的就能唱了么?还不随我们领罪!”
叶青霄转头看温澜:“??”
温澜:“……”
她原本都猜忌到赵理的阴谋上,没想到只是两个不长眼的骗子。
皇城司暗探平日都是变服行事,四处伺察,人数逾千。京中又有些无赖,借着变服这一点,装作暗探诈钱。这便是京师了,鱼龙混杂,你说皇城卒令人惴恐,但也有不要命的无赖敢假扮骗钱。
温澜也记不住每个暗探的脸,但她记得骗子诈人的手段,近来冒充皇城卒之案频出,她虽不在司中也有耳闻。
不过就是拿着夹了禁物的食物卖与他人,同伙看准了时机出去行骗。普通人遇到这样的事,即便不读出来也会被逮住,只能认倒霉,多半在骗子的暗示下花钱消灾,回头又骂皇城卒收贿。
只可惜这两个骗子也太倒霉,偏偏诈到了温澜面前,她正觉得司中人办事不利,心中不满。这等事若不严查,恐有大患。
温澜冷冷道:“既然二位是皇城司亲事官,可否明示番号?”
每一军番号皆不同,但这二人只是街头无赖,怎知道皇城司有哪些番号,他们甚至分不清皇城司亲从官与亲事官的区别。
温澜一问,两人答不上来,对视一眼,倒也有些默契,昂首道:“你又是什么人,反倒质问起我来了,怕不是同伙,我看一并拿住了。”
他们疾言厉色,常人轻易就被唬住。
温澜是谁自不必同他们说,她道:“只是因为有些市井无赖,借亲事官不着官服之便,假冒行事,故此要核实一番。再者说, ”她退后一步,站在叶青霄身旁道,“我四哥是大理寺官员,若有此案,诸位应当请御史台协同办案。”
要么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叶青霄的身份还真吓不到这两个无赖骗子,他们在街头混迹时,什么都干得。朝廷官员不得眠花宿柳,若有犯戒,被这些无赖知晓了,必要敲诈一番。在他们眼里,官吏与常人一般都是钱袋子。
只是温澜的逼问,令两人有点语塞,飞快思考是否听过皇城司的番号可以抬出来一用,反正总得将这二人哄住。
不等他们想到,温澜已再度悠悠然说道:“两位最好想好了再说,皇城卒的番号皆雕青在大腿上,若是挽了你们裤腿看不到可如何是好?”
那二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早就肯定了他们是骗子,登时恼怒起来,“小白脸,耍我们?”
先前卖胡饼的小贩也从暗处冒了出来,三人挽着袖子要动手,四周不见巡逻的厢兵,路人远远瞧见这里的情形也都避开了。
虽然是两个对三个,但叶青霄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他是见过温澜出手的,当下小声好心道:“我帮你解决一个。”
温澜一个打两个,没问题的!
温澜却忽而换了副的嗓音,捂着脸软语道:“我不是男的,你们别打我。”
叶青霄:“???”
竟然是易钗而弁的女娘?那几个骗子一愣,便盯住了叶青霄一个,他们想着,即便是要打女人,也得先搞定这个家伙吧,不然他拦着怎么办?
“……”叶青霄含恨看了温澜一眼,硬着头皮合身扑上去。
万幸叶青霄平日也习过弓马拳脚,与三人缠做一团,挨了好几下,方才鼻青脸肿地把无赖们掀翻。
这会儿功夫,温澜竟是不紧不慢走到街口的店铺要了一捆麻绳来,回来正好将这些无赖的手脚都绑了,猪猡一般系在一处。
叶青霄捂着肿起来的俊脸,幽怨地看着温澜。
“多谢四哥了。”温澜还对他笑了笑,说道,“这些人就送到承天门去查办,强盗罪,可以判死刑呀。”
那三个无赖呆了,纷纷喊道:“我们没有强抢,怎么能判强盗罪。”
“你们还打了我四哥,难道不算强盗?”温澜指了指叶青霄,又道,“判不了强盗罪,纸条还在这儿,总可以判个妖言惑众罪吧,比较便宜你们,绞刑。”
无赖们嗷嗷乱叫。
叶青霄听得头都痛了,没好气地道:“她吓你们的。你们当为何不查办冒充朝廷官吏,若到了衙门里指认些其他骗子出来,或可戴罪立功。”
亏他们遇着好时候,要不是温澜想一举将所有胆敢假冒的无赖都缉捕归案,敢勒索温澜,这会儿他们就已经半死了。
温澜欣赏地看了叶青霄一眼,“四哥真是机灵。”
叶青霄毫无欣喜之意,只觉得脸更加肿了,心中委屈得紧,为什么啊,为什么他这么倒霉啊。
第18章 告发
叶青雪原是约了三两好友出门吃花茶,因坐在临街的窗口,不经意便看到了老四,当然还有老四身旁的温澜。
起初青雪还未反应过来,回身躲了一下。他借着办差事,已经几日未回家,今日还偷偷来吃花茶,要是被老四看到,同他娘告一状怎么办。虽然老四比小一些,就因为上进,家里人无不更倚重老四,要不是他这个年纪了,他娘恐怕想叫他也跟着青云一起去老四那里上课。
这时候青雪只当是家里人一道出来喝茶,但很快他就发觉了,这出来的只有老四和温扬波两人,温扬波还做男装打扮,像是掩人耳目。
“咦,怪了,这两个怎会单独出来。”青雪半天没回神,叶青霄与温澜已走远,而与他同来的玩伴也在推他了。
这个疑惑一直存在青雪心中,再隔一日他回家了,白氏好一番关切在外可吃好喝好了。
青雪仿佛不经意地问:“大房和三房,关系挺好的?”
他成日在外浪荡,对家中事是一概不知。
白氏听罢脸一黑,“也就那样……不对,大房怪里怪气,出人去帮三房了。”
青雪犹疑惑:“帮三房什么?”
“你成日介都在干什么,这事儿也不知道。”白氏瞪他,将大房柳婆婆去三房的事情说了,又皱眉道,“你怎么会关心起这些来?”
青雪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心想又怪我不管事,问几句又要怀疑,阿娘好难讨好。
白氏一巴掌拍在桌上,“快说。”
她原本还不觉得怎样,青雪这做贼心虚的样子反倒让她觉得有问题了。
“就是……”青雪想想这事儿可大可小,还是要说说,“昨天啊,我们办完差,我几个同僚硬要叫我去吃茶,我推拒了好久,但是这应酬嘛难以避免,只能去了。只是吃的清茶,清茶。”
白氏瞪着他:“……”
青雪赶紧道:“然后我就看到了老四和扬波啊,扬波和他一起吃茶吃到晚上,俩人从茶肆里出来。”
白氏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种事情,“什么?”
若是兄弟姊妹几个一同去倒也罢了,偏只有老四和扬波,这里头问题可大了,若是嫡亲的堂兄妹也就罢了,扬波可是继室带来的,还不得避嫌?
尤其是白氏忽然想到,为什么蓝氏不理事那么久,又忽然把柳婆婆送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比如……老四去求了情?
白氏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青雪看他娘兴奋的模样儿,忍不住道:“阿娘你想什么呢?你说他们俩是不是有问题?”
“有问题,自然是有问题的。”白氏说道,“你可看清楚了,是扬波没错?”
青雪点头道:“当然啊!”
扬波妹妹生得那么好,他看错别人也不可能看错扬波啊,当然这话是不能在阿娘面前说的。
堂兄妹之前有私情,这可是大丑事。青霄是叶家子弟,但扬波和徐菁就不好了,到时徐菁抬不起头来,温扬波少说也会被急急嫁出去。还有大房,他们要是知道扬波与青霄勾搭上了,还能怎么对三房?
白氏气闷得久了,乍然听到这消息,是越想越按捺不住,半晌才缓过来,揉着心口把心腹的婆子叫来,让她去细细打听。
这些日子以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虽说还掌着一半家,但下人待她好似没以往那么恭敬了,尤其是三房那一边的。
待婆子从三房打听回来,果然报给她知:“移玉那边说,昨夜扬波的确回来得很晚,没叫三夫人知道,贴身人也只以为与人同去吃茶了。”
至于柳婆婆那边,也是叶四去了后到三房的。
若是没有蹊跷,怎会瞒着所有人。
到此时,白氏才确认了这一点,舒了口气又道:“移玉那边……”
婆子低声道:“夫人放心,她家里头都被安排到咱们庄子上了,牢牢捏在咱们手里呢。”
白氏这才放心,手指在扶手上摩挲几下,不自觉用力起来,捏紧道:“好,好,我倒不信了,她温扬波再牙尖嘴利,这次还能如何辩白。”
叶青霄替温澜把人送到了皇城司,后头的事自然不需他理会。第二日,他又依温澜之言写了函文,命县中官吏再行复验。同时,他也找了法寺的老吏,问及三十年前的杀夫案,老吏果然有些印象,还帮他把案卷找了出来。
叶青霄虽已从温澜口中听过此事,再看案卷仍是心惊,忍不住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立时一痛,这是被无赖殴伤的地方还没好全。
因弥县离得不远,快马回报,次日便有了消息,死者头顶果然验出了一枚指头长的铁钉,其妻见着凶器,一诈之下供认不讳。
那夜里她趁丈夫睡着,将铁钉对着丈夫顶门,拿铁锤狠狠一击,只一下,丈夫便断气了。她合衣与尸首同睡一晚,第二日才报与他人知。
此案结了,因案情惊悚,上官问及叶青霄如何想到,他不敢说是皇城司那个温澜告诉自己的,只说自家有亲戚因对这些旧闻感兴趣,曾听过这么一桩,说与他听。又将旧案卷也呈上去,两相对应,上官看罢感慨一番,与温澜说的竟差不多,卷帙浩繁,他们这些官员一任几年,岂能悉数看过,融会贯通。
叶青霄心情愈发复杂,摸着脸上的伤痕想,这个温澜,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啊。
但无论如何,此事叶青霄需领她的情,故而散衙后买了一盒果子,回家到三房去找她。
因旁边有婢女在,叶青霄只能含糊地道:“之前的事多谢妹妹了,已然断了,特意送来些吃食,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捡卖气最好的几样装盒了。”
温澜从不会对人透露自己的喜好,从吃喝到穿着,这点也愈发让皇城司内的人都觉得她可怖、难以亲近。
她看了眼叶青霄送来的东西,也只微微一笑,“四哥客气了。”
正是时,下人禀报老夫人身边的婢女闻莺来了。
叶青霄清咳一声,“应当是祖母找你,正好我也先回去了。”他心中又奇怪,祖母怎会找温澜。
闻莺进来时叶青霄正要走,她惊讶片刻道:“四少爷且慢,奴婢奉命来请扬波姑娘,也有姐妹去请四少爷了,您可以一道过去。”
“哦,这是看什么稀罕玩意儿么。”叶青霄算了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还当是祖母得了什么好东西,才叫儿孙过去。
闻莺哪知其中究竟,纵然察言观色觉出不对,也只闭口不提。
温澜面上也看不出任何异样,叶青霄糊里糊涂同温澜一起到了祖父母房中,这才发现除了祖父母只有他和温澜到了。
叶青霄莫名觉得不妙,忍不住偷看一眼温澜的神色,可惜毫无异样。
只是这一眼被有心人看去,难免又多了几分深意。
老夫人更是眼色一暗,问道:“小四,你如何与扬波一起来的?”
叶青霄道:“因之前扬波妹妹帮了些忙,我去送点吃的谢谢她,便一道来了。”
若无白氏所告的状,这个原因是极其正常的,此时老夫人听到却眉头一皱,只是此时她也不去探究帮什么忙,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老夫人问道:“扬波,你前日哺食后可出门了?”
温澜低着头道:“并未出门,一直在家中做绣活,因为过些日子父亲过寿,想赶件衣裳。”
叶青霄心中疑惑,却并未立刻说话。
老夫人一皱眉:“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没出门?可是记错日子了?”
温澜笃定地道:“没有。这几日都未出门。”
老夫人失望地道:“那为何有人说,